第001章:歸期若有
驕陽華美,烈風如刃。異峰閣天梯一百一十八重,玄空山禁地。
“掌門,七把天劍都已備好,諸位長老在大殿等你。”
“七把,七把什麼東西?若說是那些小傢伙,該準備的數量是九把才對。”剛直的背影,弱不禁風的聲音,語中似帶猜度,又伴有對自己的否定。
“九把天劍實難掌控,掌門,您真的需要?”
“難掌控,呵,武功於人何來掌控一說?”這背影暗藏殺機,曼聲笑語,“只要保證能將該死的人斬得稀爛就可以了,不是嗎。”
“掌門,這些……這些深奧的道理,恕青鸞不懂。”既然掌門有此要求,她這個做傳聲筒的只能再去找師叔伯們說說。
青鸞略顯慌張地退到門邊,在那具穩若磐石的身體轉過來前快速的拉下門栓,側身擠了出去。
異峰閣建在玄空山的最高點,似一個密閉的罐子,內里死氣沉沉,嚴絲合縫的門隙一打開,除獵獵疾風響什麼也聽不到。
漫天彩霞遮着如火的雲,明明看上去極暖的日光給人一身寒意。青鸞抖了抖身子,踩着所帶的青冥劍下了峰頂。
每次她都是井井有條的把話講完才走,而今天,許是閣里的掌門叫她感到了恐懼,嚇得連門把兒都沒捎上。
咿咿作響的木門背後,好似七八十年沒有挪動過的肢體在一截截往外爬。傷痕,從手到腳無處不在。她一隻手掌奮力按住心口,直到那陣清晰的跳動傳來,淚已不盡。
“還活着呀。”僅存一道光亮的閣門內,她仰天躺倒,任由淚水刮過臉頰。十七八歲的少女面容卻笑出老媼行將就木時才有的滄桑,“哈哈……沒錯,我回來了。老天呢,您真是殘忍,不過我碧吟霜謝謝你!從今以後,皇天在上我在下,這世上的人們,我誰也不助。”
手腳完全平攤在地,表情似哭非笑,痛到不知痛的滋味卻叫人高興得無以復加。雙腿都還有知覺,眼睛也看得見,這不是很好嗎?
笑聲漸大,轉瞬竟成遍閣哀嚎,“什麼四神封印,笑死人了。碧東流,滄瀾月,是天不讓你們如願,可怪不得我。”
縱然全天下的人都要她死,可老天要她重新活過,那麼應該失望的人就不會是她。這最奢侈的獎勵,也是最微末的仁慈。用一世殘忍換這一次微末,碧吟霜想了想,老天不算是於她有虧。
身上的傷該是接任掌門至今所累積,不過都是皮外傷而已,筋骨一點都不損。大可治好,大可治好!
碧吟霜檢查過身體的一寸寸肌膚,直到摸到臉上的水漬,內心存疑:我手心沾到莫不是淚水?是從我碧吟霜眼睛裏流出來的?原來我會哭嗎?
“嘩嗒”一巴掌抽在臉上,她嘴角濺血,用舌頭添過,發誓這將是人生最後一滴眼淚。下次若再有淚水從眼眶流出,合該自殺了斷。
吖……
閣門大開,夕陽燃燒着烈日最後一抹熱情,餘輝暖大地。
碧吟霜仰面看着一切,獃獃地笑了,這次的笑容如初戀般令人迷醉。
“長空皓日如雪,暮色寒霜似月。玄空山啊,這片天我已有三十年未見啦!”當她咽下最後一口氣時,拚命回憶生前美好,才知能回憶起來的就只有這些。苦澀且留戀,該被稱為是美好的吧?
天空似要暗了,但生命剛要開始。
不過她總是離死亡比較近,邁不了幾步路,就知又會回到那個門檻。只是這一次她進出得宜,站在門檻邊上是為了要送一些人進去。
和邪月羅剎在晚上斗的人是傻子,玄空山的人不都是傻子,卻應允了這一前題,十二年前就應允好的,當時他們的掌門還不叫碧吟霜。實際上,那個十二年前答應與人決鬥的掌門在一個月前遇刺身亡了,於是這份苦差轉移到了新掌門頭上。
“玄山九大長老,參見掌門。”
碧吟霜繼續往大殿走,對着目光盡頭的一群灰袍人說,“眾師叔免禮。邪月羅剎來了是嗎?”
這批玄山派的碩德耆宿只有在外敵當前的時候才會對她這個臨時掌門恭恭敬敬的,持着冠冕堂皇的理由。這次不用問,又是送死你去,後方我守的狀態。
碧吟霜尤記得三個月前自己在人們印象里還是絲毫不懂武功的伙房丫頭,門中沒有一個弟子會正眼瞧上一眼,但同樣從未對玄山弟子給過好臉的九把藏劍卻被她深深的吸引了。事實上,她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讓劍愛上了人。
前年初秋,在路過藏劍閣的時候引動了深藏其內的九劍共鳴,引起當時素未謀面的老掌門重視,暗中將她收入門下。此事產生的唯一變化是她的工作場所從伙房換到了藏劍閣,其意義,是讓她和劍“培養感情”。
上輩子毫無邏輯的和九把玄劍睡了兩年,是確有其事的。直到掌門師父身亡,她再也進不去藏劍閣。
“劍呢?”透過九大長老的重重設防,便能瞧見九劍中的前七個小傢伙。碧吟霜嘴角裂開一抹弧度,等不及的靠上去,目光之中完全不存在最接近身子的星隕、摧月二劍。
素指一彈,這兩個礙眼的便讓七劍共發的劍氣剔除。兩條光影從碧吟霜側身滑過,她熟視無睹的道,“還差兩把。”
七長老身子筆挺的出列言明,“啟稟掌門,剛剛你彈開的就是。以您如今的水平還使不動本門最高深的前行雙劍,是故,換此二把代替。”
代替?這些老傢伙擺明了不信任她,碧吟霜也不欲多言,權當聊勝於無了。手掌一動,星隕、摧月二劍重新立到地上,劍鋒磨蹭着地面狂飛到門外去,躺在劍匣中的七柄玄劍也從沉睡中蘇醒,接二連三的脫離鐵匣,迎風而走。
碧吟霜兩手背在身後,轉身離開,這些劍就整齊的伴行在兩側。九位長老剛剛嚴陣以待的架勢就好像是個笑話。
七把劍的話,正好夠用出裂空飛陀印。她眼眸一轉,走得更為從容,單是希望剩下這兩把廢鐵能在那時護住這具狀態不怎麼好的身體。
“哼,傲慢無禮的丫頭。”
這九位長老中,有七個長着滿臉褶子,再加上都穿同樣的袍子,一樣有着帽檐遮蓋,不細看分辨不出誰是誰。
卻有一人,類有不同,掀開帽檐后,笑臉溫潤如玉,“老七,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不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嗎?即便是在伙房熬不出頭的年月,又給過誰好臉色?”
七長老脾氣火爆,有話直說道,“她最好是能贏下邪月羅剎的挑戰。”
那童顏鶴髮的長老輕呼一口氣,吹走劍匣表面的灰塵,和氣應聲,“當然,贏不下的話,這掌門也就沒有必要當了。”
“二哥,你想取而代之?”又不知是第幾號長老隨口問着。
“話可別亂講!大師姐曾言,掌門之位能者居之。這個丫頭嘛,還是不要完好無損的下擂台才好。我們斷不能叫一個身份卑賤的女子壓在了頭頂。”
碧吟霜走得不快,憑身後七把劍的感應也聽了個大概,這些人談話時並沒有避人耳目,興許以為她是個聾子吧。
上一世確實沒有聽明白,若這一世還不明白,她就不叫碧吟霜了。之所以推舉她做掌門,不過是為了將她放在火上烤,那段日子,回憶起來俱是艱辛。
登位頭半個月,有十九人前來挑戰,第十七天晚上,便有魔教上一輩不世出的高手登門,恰與今天重合。
從前的碧吟霜就傻乎乎的出去與人拚命,自以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卻沒考慮到是前狼后虎不死也怪。好不容易保下一條殘命,仍不知後悔,拖着疲憊的身子處理着一波又一波麻煩。她雖然憑藉七劍合併打退了這堆沒事找事的好戰分子,卻積勞成疾,留下了一生都治不好的內傷。三個月後,乖乖將掌門位置讓給了從頭至尾看戲的獨孤夢,她名義上的妹妹。
如今這時候,獨孤夢是在哪裏呢?
出正殿過偏殿,碧吟霜的目光停在三代弟子的人群中,直直的逼視着把她置於如斯境地的其中一人。
看看,這是她的妹妹。一步步向人走去,真如一個好姐姐般親昵,伸出的手掌觸摸過對面一臉凝脂雪膚。
這樣的肌膚,一指甲刮下去大概會像竹棍挑豆腐,劃出道道深痕。碧吟霜幸而忍住了用力的衝動才沒沾上一手的血,笑嗔,“妹妹這幾日,消瘦了。”
她就是要人知道,青鏊國地位煊赫的獨孤家嫡女要喊她一聲姐姐,她碧吟霜從來不是人們眼中的賤民。在上一世,曾竭力隱藏自己齷齪的身世,很多年以後,才想清楚掩住那段狗血的身世遠遠不及背靠獨孤家這棵大樹來得有用。她是妖魔,本該被人所不恥。
獨孤夢亦在人群里揉了揉臉蛋,好似說,瘦得不明顯啊。
伸展的手臂收回,碧吟霜指尖一甩,將摧月寶劍死死釘在身前石階上,搖曳生姿地走了開去,留下半嗓子空靈的話音,“這次比武以後跟我下一趟玄空山吧,我也很多年沒回過家了。”
玄山宗門下,都是以師長贈予佩劍為出師的標誌,贈劍禮以後,方可出入江湖,而獨孤夢的師父是上任掌門玄慕青,跟碧吟霜一樣。如今掌門代師賜劍,弟子豈有不受?
獨孤夢寵辱難驚,依舊呆板的站於隊列中,不知該回答什麼好,直到碧吟霜走遠,才對着她的背影喊,“姐姐,你一定會贏的。”
淚入孟婆湯,好景為誰藏?不管怎樣用心險惡的人,當初呱呱墜地的時候同樣是擁有一顆赤誠之心的。轉生重來的碧吟霜如何也想不到會迎面收到獨孤夢的鼓勵,這是多離譜的事。
邁出的步伐生生亂了,卻堅持着不可置疑的語氣,“當然,我說過我會輸嗎?記住這句話哦。”
玄山派數千入室弟子只瞧見他們掌門一足三娉生姿嬌,回首一探萬千瑤。字裏行間,並不存一絲詫異。
只有碧吟霜本人明白說出這句話有多不容易,又在心裏自顧的加一句鞭策:這輩子,我再也不要輸給你!
多少凡夫俗子,不通男女風月,多少天姿國色,望入眼中似黃土。離人面孔,是在你眼中模糊的我,碎成片片無人問津的雪。
獨孤夢笑容凝滯,失神的望着這道嫵媚的背影,耳畔盤旋着各類嬉笑與議論。
“我第一次發現,掌門還是挺漂亮的。”
“夢師姐,你們獨孤家都什麼血脈啊,皇親國戚不夠,武學天賦還都這樣好,要把我們比到泥里去哇!”
就如淤泥和彩陶,本質上或是一樣的,她們的這份血緣之親曾經存在。然而命運,轉動了輪盤。污泥去,彩土留,得即高歌失亦休。
一句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預知目下興衰召,需問旁觀冷眼人。
這一局,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