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醒
瀰漫著的血腥味又加重了,而她卻毫無知覺,她只能感受到心房的衰弱與對自己的厭惡。
秦子楚見此,臉上露出了怪異的神情,彷彿是看到仇人痛苦的快感,又彷彿是不知自己在做什麼的迷離恍惚。
“秦子楚。”素心嘴角突然露出詭異的弧度,她看向秦子楚,“即使我再痛苦,你的妻子也不回來了,她已經在兩年前,被我……”
猛然間,秦子楚一個巴掌,朝素心地臉上揮去。
她瘦弱的身子一下子倒地,稍許動了動,髮髻散落,目光空洞無神。
當她抬起頭時,秦子楚瞟到她嘴角正在流着血。
“你沒有資格提到心兒!”他臉上在那一瞬間有些悵惘與悲傷,“你想讓我放過你嗎?兩年前,我說過,只要你逃走一次,你最親的人就會死一個,先是你的妹妹,再是你的娘親,都是你害死的,她們都是代替軟弱無用的你死的。你的養父是被你害死的……”
素心尖叫一聲,捂住耳朵:“不要再說啦!”
秦子楚看見她這副模樣卻想要繼續刺激她:“你本就是個蛇蠍心腸的人……是你親手殺了他!”
現在客棧外天已全黑,大雪不管人間的悲痛,依舊在增添着寒冷與孤獨,烏鴉又像應景一般凄涼的在四周飛轉。
“與父親那日一別,如今已是兩年有餘了……”素心把頭深深地埋在膝間,淚水抑制不住的從眼眶中流出來。
她用幾不可聞的嘶啞聲音自言自語道,“我那時真傻。”她嗤了一聲,“阿爺那日晚間,明明舉止十分異常,他肯定是知道了什麼,我卻什麼都沒注意到,我真是沒用……”
此時素心正在一輛破舊不堪的馬車內,從嵌在窗框裏的灰色天空中,一粒一粒,一段一段,飄進來紛紛揚揚的白色雪花。
馬車裏無任何禦寒的衣物或被褥,有的只是冰涼硌腳的車地板,與稍稍能抵禦刺骨寒風的木壁。只着了一件薄棉裙的素心,為了使自己微微暖和一些,整個身子緊緊的抵在角落裏,手中依舊緊緊握着那個尚未完全成型的木偶。
她蜷縮着,臉色慘白,雙眼緊閉,嘴唇發烏,分明是極冷的模樣。
而前方一輛馬車,看似普通卻結實舒適,馬車內一應俱全。柔軟的羊毛毯鋪在車的地板上,抵禦住了一部分的寒冷。
小型精緻的暖手爐散發著熱氣,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優雅的握着暖手爐。這自然是秦子楚的手。
他的另一隻手輕拂窗前的帷幔,看似溫潤無害的雙眸望着外面的雪花,微微出神。
卻是在想今日素心的模樣,她眼神里滿含憤怒與厭惡,“難道你願意麵前坐着殺你妻子,毀你原本美滿生活的蛇蠍女子嗎?”
他從不輕易被人掌控情緒,他知道素心是在故意激怒他。可是,在他看到她眼裏對他接二連三的反抗時,那一瞬間,他的心突然升起一絲絲恐懼,好像是有什麼被他親手打碎了。
不忍再想到這些,於是他裝作不屑地吩咐僕人,故意給素心安排那輛似是稍微顛簸就會散架的馬車。
素心自兩年前,秦夫人死後,下意識地就對秦子楚懷有一種深深的愧疚。
因此即使她的母親與小妹是因為秦子楚慘死的,她也不曾想過去反抗他對她的傷害,更不曾對他有過怨恨。
她只恨命運不公,只怨自己無能沒辦法保護家人。她對秦子楚更多是無法抑制的恐懼,她只想遠遠的離開他,躲到一個他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永遠的逃開這一切一切她永遠也不想回憶的痛苦。而那個慈祥善良的褚葉死去后,她才如醉初醒,她才看到了那個最殘忍的秦子楚。
那時,客棧中,褚葉的屍體孤凄的躺在冰涼地板上。
她看着他毫無生氣,灰白的面孔,內心湧起一陣陣悲苦,這悲苦愈演愈烈,直至她的內心再也不堪承受。
她突然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把那黑暗又骯髒的一切,把所有命運強加給她的委屈與心酸,統統洗乾洗凈。
可她的眼睛卻極干極澀,喉嚨像有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令她難受至極。
極慢極慢的,她移到那個無辜人的屍體旁,跪下來。她背對着秦子楚,用一種絕望的聲音道:“我想把他好好安葬了,你能不能……”
素心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秦子楚生硬而冷漠的打斷了,“不要再惺惺作態了,你以為你那幅柔弱可憐的模樣能令我動容嗎?這家客棧里一件東西都不能留,包括被你親手毒死的養父!”
素心聞言后,雙手發冷,身體微微發顫。
待她張口想說什麼時,從客棧門口走進來一個秦府的僕從,他恭敬地對秦子楚說道:“郎主,所有的物什都已準備齊全,現能放火燒客棧了。”
“你說什麼?”素心驚異地向那僕從問道,然後她把臉轉向秦子楚,聲音陡然變得尖利,“你為什麼要燒客棧?為什麼?人都已經死了,你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而秦子楚只是淡漠地掃了她一眼,便吩咐黑衣人將她押出去。
素心用力掙扎着,她轉過頭,不舍與愧疚像蜘蛛網一樣緊緊的纏着她,“若是這裏毀了,那阿爺的女兒怎麼辦?阿爺的屍首怎麼辦?”
眸子裏映出美麗如畫的景色,白雪依舊在星星點點落下來,溪水依舊在歡快的流着,竹海散發著濃濃的寧靜與悠閑,這人間仙境,她的家,她人生最後的一個安寧。
她看見數十人拿着火把,走向那事先已準備好的,密集地鋪在客棧牆壁四周的木柴。然後毫無猶豫的,點燃了那些密密麻麻,即將帶來大火的木柴。
不一會兒,火勢就大了起來,滾滾濃煙升起。
在這陰沉可怕的夜裏,火舌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吞噬着脆弱的房檐。
“不要!”喊聲響徹了整個竹林。
素心趁他們不經意,忽然掙脫僕人的禁錮,朝那即將化為灰燼的房屋跑去,竹海依舊在雪中佇立着,好似從不會消逝。
黑色的瞳孔里映出血紅無情的大火,她感覺到,體內好像有個傷口正在不斷地淌血。
這個她幾經飄零,好不容易才擁有的,溫暖的家,在這一夕之間,就這麼隨風消逝,再也不會回來了。
為何人生總是悲苦多於歡樂,為何她就不能好好的過日子。
她腦海里浮現出那個晴朗的夏日,舒服的白雲在空中飄蕩,一點一點的光芒籠罩着褚葉,他在對她談自己的妻女。“她們總是喜歡在這片竹林來。”那時他的臉是那麼的柔和,“特別是阿晴,那麼小,還對着我說,讓我在她長大后給她在這兒造個好看的屋子。”
他對素心道,“本以為會看着她長大……不過為父現在有你了,可要給你找個好夫婿,你們小兩口就繼續經營這家客棧。”而素心也真的以為,她會永遠地生活在這兒,生活在這個沒有痛苦記憶的,溫暖的家。
可現在,連她最後的希望都被摧毀了。
“我殺了自己的……”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映着火光,紅色的,像血。她不顧一切地沖向前面,那裏彷彿能燒掉一切苦難與骯髒。
“素心!”後面一直有人厲聲叫着,可她卻聽不見了,即使聽見,又能如何呢?
秦子楚看見那個瘦弱的身影拚命地往那火光烈烈的竹林跑,聲音里藏着無盡的恐慌,“趕緊把她攔住!”
他又感受到了那種無能為力的痛苦,大口的喘着氣,隨着那身影漸漸接近死亡,彷彿全身都支撐不住一般,“素心……”
“我不要你死,我只是想要你和我一樣……”
這邊黑衣人動作極其迅速的衝進了火場,在燃燒着火焰的竹屋頂架倒下的瞬間,用身體將失了魂的素心擋住,同時抱住她從地上滾了出來。
而在出來時,黑衣人的大腿被散落地上的竹尖給刺穿了,他卻一聲不吭,只是將素心扶起來。
此時素心滿臉烏黑,神情木訥,彷彿沒了知覺,而秦子楚看見她被救了出來,快步走過去,黑衣人朝着他恭敬地道,“郎主,人……”
話還未完,卻聽見一聲脆響,秦子楚猛地朝着素心打了一巴掌,他眼神冷漠,好像要吃人一般,說出來的話如一個一個冰冷的釘子,要死死的釘在她心中,“你本就是個心如蛇蠍的人,下次尋死前,想想你還在受苦的親生父親。”
他凝視着她,眼中忽然好似泛有淚光,又像是極端的恨意,可是素心依舊沒有任何言語,只是這樣靜靜地呆望着。
“你……”他頭一次真正的因為心中無奈而生氣,秦子楚驀地伸手,抓住她的肩膀,那裏才受過傷。
肩上的疼痛令素心從沉思中猛然醒過來。
“若你還要尋死,你的父親,雙手都會消失!”秦子楚看見她彷彿清醒一些了,厲聲道,“聽見了嗎?”
素心只是淡淡地瞟了她一眼,那面具一般的神色,讓人瞧不出任何情緒,“知道了。”
若一縷微風飄過的話,穿過寂靜的竹林。
口裏喘出一口氣,秦子楚溫潤的黑眸子盯着素心,眼中流動着痛楚與悲哀,此刻雪花片片落下,空中寒冷又嚴峻的北風刮過他早已慘白的臉龐,他忽然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無奈與惆悵。
“我這是怎麼了。”微微低喃着,秦子楚緩緩轉過身,步履艱辛,身體就像被禁錮在冰涼的雪裏那麼冷,那麼痛苦。
察覺到自己的疾病又要複發,他正色命令道,“現在即刻起行。”一旁的僕人立馬準備動身,那個受了傷的黑衣人將默默立在一旁的素心推走。
而素心此時,被人抓着手臂,正在皺着眉頭,埋首思索。
她想要陪着褚葉一起死去,可是父親還在秦子楚手裏,她就無法無動於衷,她暗自思忖,“我只有暗待時機,把父親救出來,然後和他來個了斷。”
她的眼中流露出陰鬱,一想到那個無私善良照顧了她兩年的褚葉死無全屍,她就再也無法逃避下去了,“夠了,這一切都夠了,絕不能再錯下去!”
那個已經被仇恨深深蒙蔽了雙眼的男子。歲月的流逝不能洗去他的傷痛,她所珍愛的家人一個接一個的死去也不會令他有所改變。
這次把她接回洛陽,他只會如兩年前一樣毫無人性的羞辱她,恥笑她,並冷酷地摧毀一切她所珍視的事物,把她狠狠的踩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