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求

乞求

綠葉竹林中,風依舊揚起“客棧”二字,幽靜美麗的風景依舊一如往昔,可一切又不是從前了。

這已經是秦子楚給的第二天期限,素心輕蹙娥眉,坐在竹葉環繞的走廊上,凝視着前方出神。

昨日來的客人突然消失,素心不得不騙褚葉說是因客人因有急事,匆匆忙忙地走了,也沒告訴她原因。

“這附近,方圓十幾里都沒有人家,這麼晚了,又這麼冷,他能去哪兒呀!一個人,豈不是很危險!”褚葉認真地說著。

危險的是你,阿爺。

她在心裏大聲的吶喊着。有好幾次,看着依然專註地沉浸在雕刻里的阿爺,看着依然關心別人的他,她極其想要告訴他,讓他趕緊逃走,趕緊離開這要變天的地方。

可是竹林外,那些不時恍過的黑影卻她讓更加擔心,那些肯定是秦子楚安排來監視她的。

黃昏時分,大雪停了。

天空漸漸昏暗,星子沒有了浮雲的掩蓋也露出了光亮又微弱的身軀。

如水的月色下,秦子楚溫潤的臉龐驀地映入素心的眼帘,她還以為是看走了神,定睛細看,卻發現果真有人影在晃動。

面前之人緩步走向素心,華貴的花紋綉在銀色的衣袖上,黑髮沾着一些未化的白雪,沁人肺腑的寧靜在空中飄蕩。褚葉這時也從屋裏出來,看見了秦子楚,笑着道,“客官,這兩日可還好?”

“多謝掌柜關心,昨日有急事,未曾告知掌柜,還請見諒。”他淡淡的聲音傳來,似乎大病初癒,透着疲憊與蒼白。

竟然真的有急事,素心還在擔心他突然到來會拆穿她的謊言。

她走前一步,看似不經意間將褚葉護在身後,“客官,現已這麼晚了。您是要住店還是?”

秦子楚卻也像是真的累了般,緩緩地走向大門,“住店。”

“上好的廂房在樓上,光線好,開窗后又能看見這附近的河流,風景如畫,許多遊人都願意在那間屋子住宿呢。”說著說著,她就做出引路的姿態,帶着秦子楚上樓了。

穿路過廂,他們之間靜默着,誰也未曾開口,就似從來不相識的陌路人一般。

可一上了二樓,素心就沉不住氣了,她偷偷望向秦子楚,看見他臉色更加蒼白,心中不禁訝異。一瞬間,她又反應過來,他肯定是假裝的。

素心厭惡地想着,偽裝的本領又高了不少。

秦子楚這時也看向她,眼中頗帶着嘰誚,“娘子不是給某引路嗎?怎麼現在又像悍婦一般,不怕別人看出你的本性了?”

果然,這才是他的真面目,始終都會不留情的看輕她,貶低她,直到她心中千瘡百孔。

“郎君就不能放過我嗎?”素心瞬間滄桑又倦怠的聲音傳出來,“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兩年啊,你還是不能忘嗎?”

只見他微微側過頭,眸子裏滿是冷淡與疏離,沉默幾許后,忽然用一種陰冷的腔調對着素心,“忘了?是誰在那時候,拿着匕首想要殺了我,我可忘不了。”

素心凝視着秦子楚,內心疲倦不已,幾不可聞的嘆着氣,“你若還記着樹林裏那一劍之仇,那就像當初我刺你一樣,刺我一劍。”

她忽然像一陣風似的走進一間廂房,白紗飄逸,流蘇晃動,不知從哪兒拿出了一個盒子,盒子表面拂滿了灰塵。

在秦子楚稍帶驚異的目光下,她打開紅木的盒子,從裏面取出了一把匕首,匕首精美無比,看起來就像一件雕刻而成的珍品,渾身鑲嵌着細小的藍色與紅色寶石,再飾以仙鶴的銀制紋路,正是與劉琅軒離別時送給她的那把。

那時候,秦子楚昏迷倒地后,她也在恍悟醒來后急匆匆地騎馬逃走了,甚至連殺人的匕首依舊拿在手中都未曾意識到。

後來把匕首銀色上已經凝固的血跡洗凈后,就一直這樣藏了起來。她不敢也不想把它放在身邊,又不願丟棄,就悄悄地藏在一間客房中。

伸出素白纖細的手,溫柔的雙眸看着他,她將曾經插入過他脊骨的這把匕首,緩緩遞向秦子楚。

可秦子楚只是冷漠的凝望着她,臉色透着蒼白,不知為何,竟連一絲紅潤也沒有,緊抿薄唇,一句話也不說。

“你不相信嗎?”素心忽然像想到了什麼似的,詫異的說著,卻又語帶悲涼,“你終究還是不信我……”

她手一伸,利落地拔出匕首,沒有半點遲疑,一瞬間,猛地向自己的心臟捅去。

秦子楚突然轉身,好看的眉頭微皺,他想要伸手打落素心手中的匕首,卻在伸手的那一刻經受着極大的痛楚,整個身體一絲力氣都沒有。

眼看那就要插入她心臟的兇器,他忽然用盡最後一點氣息,伸出右手去移開它。

一霎時,經冷空氣凝固的血液濺了出來,素心變得慘白的臉龐沾上了血跡。

秦子楚喘着氣,倒在了地上,身上又出現那種疼痛,冬日寒氣入體后,便會疼痛難忍。他看向素心,只見她的右肩淌着血,因剛剛匕首的移動,沒有致命的傷口。

肩上的痛楚一陣陣傳來,素心虛弱地靠向牆壁,彷彿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她滿眼驚訝的盯着秦子楚。

可秦子楚卻只是淡淡地一笑,望向她,“你的命,只能由我來取。”

“你休想就這樣死了”,秦子楚的冷酷又無情的話語驀地出來,“這樣死了,對你未免也太輕鬆!”他宛若針尖一般的目光盯向她。

“那你要我做什麼?”她走向秦子楚,不顧還在流血的傷口,撕開衣袖,然後露出雪白的手臂與右肩,“還要像以前那樣折磨我嗎?”

曾經的他就是如此,滿身的酒氣,粗暴地將她綁在木架上,然後刺傷她,毫無人性的用皮鞭抽打她的傷口。

粘稠的血液順着手臂一路流向她纖細的手指,肩上與手臂上的細嫩肌膚上,滿是陳舊的傷痕。

依然清晰可見的縱橫交錯,令人觸目驚心。在這毫無遮擋的空氣中,她曾經的傷疤就這樣被暴露出來。

秦子楚起身,溫潤的雙眸此時也不再鎮靜,他微微側過頭,白皙的臉龐上含着些許異樣的神情。

彷彿是極力壓抑着什麼,他走進房,坐在案几旁,對着素心道,“那她呢?你可曾想過,她死的時候有多麼痛苦?”

撲朔迷離,這究竟是誰欠了誰。素心在那一瞬間,突然不能呼吸,喉嚨像被堵住了。

秦夫人,她的死。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而在提起她的時候,秦子楚有些失常的站了起來,猛地像瘋子一樣掀翻了桌上所有的東西。

雜亂紛繁的聲音,好像擊打着素心。可素心肩上的痛遠遠比不上她心中的痛,她悲哀地望向秦子楚。

你究竟有多愛她?人死了,連名字都是你的傷口。

“明日就是最後期限,記得那個瓷瓶。”陌生又熟悉的冷酷字眼,像是毒藥一般灌進她的心裏。

砰地一聲,他將門緊緊地關上了。

此刻素心的衣衫破爛,頭髮凌亂不堪,肩膀上依舊淌着血。

那緊閉的大門,永遠的隔開了她與他。

就如同曾經。

只要一想到父親那般美好的人,被秦子楚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地窖中,她的心就止不住的顫抖。

父親,你可知女兒如今的境地。

她不能選擇啊。

她強忍着傷痛,站起身,進去對面的廂房,用沒有受傷的另一隻手,將房中床上的帷帳扯下來。

撿起血還未乾的匕首,劃下一塊布,將傷口細細的包住。然後將匕首藏起來,把走廊外地上的點點血跡擦乾淨,關好房門。

一步一步,悄悄到了樓下,看見褚葉房裏的燈光亮着。

她慢慢地走到他的房門前,感受房裏傳來的雕刻木頭的聲音。“他肯定正注視着手中的木頭呢。”她暗自思忖,“要是覺得身體還行,說不定會一直繼續到天明。不行,得提醒他一下。”

可當她伸出手想要拍門時,手卻使不上勁,從手腕滑落的柔軟又順滑的白紗令她驀地停住了動作,“要是……要是真的不能阻止……”

她不敢去想,“現在做自己喜歡的事,說不定不久……”那一聲聲的削木,此時聽起來是那麼的熟悉與溫暖,時光一點點流逝,卻甘願它就這樣靜靜的,永遠一直流逝下去。

青綠色的身影,在火光搖曳的屋子外,站了不知多久。

直到肩上又開始疼痛,她才慢慢走回自己地屋子。

有時候,只是一扇薄薄的門,就能將原本有着千絲萬縷聯繫的兩個人永遠的隔開。

她夢見了與父親的離別。

紅月西沉,映照在綠森森的竹林里,顯得格外魅惑與妖嬈。而空靈的鳥鳴,和着潺潺的溪水聲,又讓人感到心曠神怡。素心伏在小溪旁,捧着清涼的澄澈溪水,一小口一小口地輕吮。她身後放了個小竹婁,裏面裝了些生長不久新綠的竹子,這些竹管是用來給素心父親做簫的。做好之後,可以拿到集市上去換幾個銀錢。

飲水解渴后,素心站起身來,才注意到這時已是日暮時分。遠處竹簧里的黃鳥輕啼,而一想到等會回至家中,又能看到家人熟悉的面龐時,她的心變得異常柔軟。在不知不覺中,腳步漸漸加快。素心沿着湖畔,走至家門口時,四周已是一片漆黑。

昏黃的燈火透過紙窗,映照在院子裏的柳樹上。素心輕輕地推開大門,“阿爺,阿娘,我回來了。”進屋后,她把大門關上。

可是屋子裏靜悄悄的,既沒有平日娘柔和的回應聲,也不見小妹可憐巴巴的跑到素心面前撒嬌,她再次喊道,“小妹,我回來了。”但一切依舊是可聽見的寂靜,悄然無聲,只有從門外傳來的,被陣風搖曳着樹林的沙沙聲。

素心暗自奇怪,她把竹婁放在門口,繼續往裏屋走。卻見裏屋一片昏暗,使人看不分明,根本沒有往常那樣的溫暖氣息。她點上一截短小的蠟燭,拿着它轉身向著爺娘寑房走去,驀地看見在角落凳子上有一個高大的黑影。這一下,把素心嚇得驚魂不定,連手中蠟燭都險些拿不穩。

待趁着火光,定睛看時,卻是一向斯文可親的父親。

他像是失了魂似的,眼神空洞,直挺挺的坐在那個偏僻的角落裏。

素心的父親,名文,字及習。在素心及素心的妹妹素萸小的的時候,就對她們言傳身教,遇事要從容鎮定。因此,在素心眼裏,她的父親,是未有任何事會讓他失去平日的從容的。

“阿爺。”今日素心見其父如此狼狽模樣,家中娘與小妹不知去處,心中頓時慌亂不已,“阿爺,你怎麼了,娘與小妹呢?”

素心走到她父親面前,目光中透出些許恐懼與焦急。素及習聽見了聲音,慢慢把頭轉向素心所站的地方。在看見素心后,眼神逐漸從迷茫變得清澈。

他微微嘆了口氣,“是,阿心回來了呀。”

素心見父親稍稍恢復了平日的模樣,暗暗鬆了口氣,往四周瞟了一眼,“阿爺,娘和小妹呢,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了?”

素心的父親在聽到素心提到母親劉氏與素萸后,臉上雖然不動聲色,嘴唇卻刷的變白了,像是被人毫無防備的刺了一劍。

他埋首沉思片刻后,卻又帶着往日儒雅可親的微笑望着素心道:“今日,秦夫人來府上,說是要請你去赴半月前未完之約。”

素心聞言,微微吃驚,“阿爺,我不是有意讓秦夫人知道我們家住處的。難道今日發生了與秦夫人有關的事嗎?娘與小妹怎麼了?”她暗自思忖,那秦夫人看起來是個良善之人,不似會對她這個初識的樂師做些什麼有損陰德的事情。這突然發生的事,使她還未成熟的世界裏,急劇變化起來。

“知不知道,現在都不重要了,”素及習道,“那秦夫人貌似得了重病,臉上毫無血色,她今日來時,說是想讓你去秦府,陪她一段日子。因擔心你孤身一人住在秦府會感到不適,便把你娘與阿萸都接到秦府去了。”

素心聽到這,心中懸着的石頭才落下少許“可是阿爺,等我回來與阿娘她們一起去也是一樣的呀,為何秦夫人要先接她們去呢?”

素及習這時眼神里透出絲絲疲憊與無奈,“大概,是擔心你不會去吧。”他望着自己女兒,心中藏着深深的痛楚,“早點歇息,明日一早會有秦府的人來接你。”

素心還想問,父親今日怎會因這些事如此失常。怎麼秦夫人一來,阿爺就會讓她把娘與阿萸接走。

但她眼見他好似疲倦不堪,不想多言,於是向父親行禮后,就自己徑直回了閨房。一路上,雖然有很多疑問,可想到,自己家人都平安無事,而秦夫人如此多才年輕卻身患頑疾,心中既是高興又是不安。她腦海里,又突然映現出那日在竹林里,秦家郎君對着秦夫人關心照料的畫面。

即使如此多問題盤旋在素心腦海里,可她終究是少女心性,再加上從小被其父母保護,不曾多接觸這俗世亂事,還是天真浪漫的想法多。躺在床上,柔柔的枕頭,很快讓她進入了香甜的夢裏。

翌日,天還未曾亮,素心就被父親喚醒。她本想再多睡會兒,可一想到今日要去秦府,就睡眼惺忪的起來梳洗。

來接素心的,還是當日送素心回來的中年管家。

在上馬車前,素心的父親叫住素心,“阿心,此去秦府,可能會有些變故,你是我素家長女,一定要保護你的娘與阿萸。”

素心見父親如此嚴肅的說了這番話,覺得有些詫異,但她以為父親說的變故是秦夫人患病,讓自己不要惹出事端,就只是點點頭,上了馬車。

因此去秦府時,並沒有多想,更沒有回頭看到,她父親眼中的濃濃不舍與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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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謀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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