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須屋
黑夜如水,寂靜而又安寧,一汪深潭裏繁星閃爍,明凈的水面上映着一輪彎彎的月亮,恍惚一看,讓人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水面。
夜空下的秦府燈火通明,後院朱紅走廊中,每隔十步便懸挂着一個燈籠。精緻亭閣周圍是曲徑流水,繞過一石板小橋,便是杏園。而此刻,杏園內一片沉寂與黑暗,只有正屋裏才有着一點微弱亮光,園子的無聲靜默,在整個秦府燈火通明的映襯下,顯得凄清與孤寥。
“娘子,天還涼着,小心着涼。”
韻琦拿着一件白色柔軟的外袍緩步走到素心身後,輕輕地將外袍披在她瘦弱的肩上。
此時素心正佇立於朱紅迴廊下,她失神地凝望着夜空,自從那日午後與李愔一番談話,她就一直有些恍恍惚惚,覺得好像還在做夢一般,這時忽然被韻琦溫軟的聲音給喚了回來。
素心轉身看向眼含關切的韻琦,朝她柔和地微微一笑,“多謝你,韻琦。”
“這是奴的本分,現在天色已晚,娘子可要歇息了?”韻琦問着,心裏一直有些疑惑,素娘子在這裏,很晚才會回房歇息,而且每晚,她守夜時,都會聽到從素娘子房裏傳來的呢喃聲,那聲音斷斷續續,好像是極其痛苦的在說什麼“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韻琦注意到,每當夜裏她一提到該歇息時,素娘子的臉色就會變得很蒼白,好像素娘子有些害怕在夜裏睡眠一般。
聞言,素心眼眸里果然露出一絲厭倦,甚至還有一絲察覺不到的恐慌,她轉過身,背對着對韻琦,低聲道,“你去睡吧,我還不困。”
今夜本該是韻枝守夜,可因為韻枝早就在對韻琦說她困了,而素娘子還未曾安眠,她們這些下人,自然不敢自顧自的去睡覺,所以韻琦今晚就幫韻枝值夜。
“娘子未歇息,奴不敢安眠,奴在屋裏,娘子有事就叫奴,可好?”
韻琦在她身後,見素心點了點頭,便走進裏屋,將原本已經快要熄滅的蘭燭挑了挑,使它明亮了一些。
“這不是夢……”
素心慢慢走向院子中央,環顧寂靜黑夜裏的杏園,她忽然笑了,那一笑,彷彿是清水洗滌了天地的鉛華,顯得格外明澈與乾淨。
李愔那日與她約好,半月後,他會將韻蘭救出,而那時他也會將素心送出秦府。
“只是他為何要幫我呢?”她低聲喃喃着,幾日來,她都想不通,李愔明明與秦子楚交好,卻來幫助她這個只見過一面的人。
而且,他與她交換的條件是,“只要你能保證,再也不與秦子楚相見,再也不回秦府……”
她輕輕地,像對自己又像是對虛空說話一般,聲音低得只有她自己能聽到,“想這麼多有何用?只要能離開這裏就好……”
素心緩緩轉身,往屋裏走去,韻琦正坐在木几旁眠着瞌睡。
“去睡吧,在這睡會着涼的。”
她溫柔的聲音驚醒了韻琦,韻琦朦朧之間醒來,見素娘子此時一臉笑意,知道她不會怪自己,便低聲答應后就走進裏屋,給素娘子佈置好一切。
韻琦見她躺在床上后,才吹滅了蠟燭走出去,在外面的小榻上開始沉沉睡去。
而遠處,在發芽生長,出現嫩綠葉子的杏林里,樹影陰影中,有一個男子的挺拔的身形隱隱約約地顯現出來。
秦子楚溫潤如玉的臉龐映在黑暗裏,讓人看不清神情,但他那雙令人迷失的眸子,彷彿是通透清澈的漩渦,讓人不可捉摸,甚至甘願沉溺。
熒熒燈火融着寧靜的夜色,他不知在這兒已經佇立了多久,他看着素心慢慢走進屋裏,看着她先前在院裏痴望着天空。
他只是在遠處靜靜地看着她,只是剋制不住自己,想來看她一眼,而只有在這種黑暗裏,他才能忘掉一切,只有在這種不為人知的地方,他才能正大光明地看着她,看着那個在月色下,皓腕凝霜雪的女子。
過了一會兒,秦子楚才緩步離開。
他從杏園的後門出去,月光下他黑色的影子拖得長長的,輕輕左右搖曳着。
路過依舊衰敗的荷花池,秦子楚走到書房外,推開了房門。
書房其實是一座院子,外面的屋子擺放着柜子與書冊竹簡,而裏面還有兩間屋子,一間是他平日裏歇息的地方,另一間則鎖着綢緞莊的賬簿。
秦子楚進了屋,熟悉地走向擱着銀制燭台的位置,伸手準備點燃蠟燭。
猛然間,一陣熟悉的氣息傳來,秦子楚被人忽然從身後抱住,後面帶着一絲邪魅的聲音響起,“阿楚,多日不見,你可安好?”
蠟燭一下子點燃,屋裏亮了起來,秦子楚用力將身後人推開,他轉身盯着那人,眼裏是無比的厭惡,他冷漠地道,語氣冷得得像是雪山上的冰凌,“你來幹什麼?難道我秦府是任由你闖的?”
來人一雙驚人妖美的眸子裏,閃動着一絲嘲諷,他充滿魅惑的眼梢微微上斜,只稍波光流轉便驚剎世間如花美眷,“看來你羽翼漸豐,想要與我決裂了。”
他着一身淡紫夾雜着藍色的錦衣,玉帶上的流蘇微微飄動,墨發一半披在身後,渾身散發著一股邪魅,他像看着獵物一般看着秦子楚,淡淡地道,“怎麼,你夫人已經死了這麼久,你還想讓我繼續等下去?”
秦子楚聞言,溫潤如玉的臉龐上破裂出一絲濃郁的厭惡,平日裏的從容鎮靜一掃而光,他聲音朗朗,帶着憤怒,“李愔!別以為你是蜀王,我秦府就無法擺脫你!”
此刻李愔正悠閑地走向書案旁,他聽到秦子楚的話語,緩緩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拿起一張寫着“素”字的白紙,紙上的字體清秀飄逸,單單看筆風,就令人賞心悅目,他動聽的聲音響起,“她就是這兩年來,你一直不接受我的真正原因……”
“李愔,你已經瘋了!我告訴你,我們之間是絕對不可能的,我一直不接受你,不是她,而是……”
秦子楚激烈的話語還未曾說完,就被李愔猛地打斷了,“不要說!”
他妖美的眸子裏浮現出憂傷,李愔悲涼地開口說,“阿楚,我已經等了你這麼久。走了一個祝心,又來了一個素心,你還要我等你多久?”
秦子楚聞言,冷笑一聲,他淡漠地道,“我不需要你等,我根本就不愛男子,你這樣,只會讓我更加厭惡!”
李愔聞言,臉色變得慘白,他妖美的眸子裏流露着無助與傷痛,他忽然搖着頭,脆弱地說著,“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秦子楚盯着一臉蒼白的李愔,根本不顧他的感受,繼續說著刺激他的話,“若是五年前,我知道你有斷袖之癖,根本不會與你結為同盟,後來更不會與你結為朋友。”
“是嗎?”
李愔動聽的聲音傳來,他蒼白的臉色上忽然浮現着濃濃的嘲笑,“那你的夫人可早在七年前將你從月須屋中救出時,就知道我這個癖好了!”
“她為何未曾告訴你?”
“你說什麼?”秦子楚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愔,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眼裏露出無盡的驚詫與一絲絲恐慌,他溫潤的聲音變得有些異常,“你在說什麼?她早就知道?”
祝心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秦子楚從容的神色消失不見,他頭一次這樣失常,他失神地呢喃着,忽然蒼白地笑了,“可我還為了不讓她擔心,一直在一旁瞞着她……”
“她當然知道!”
“她不僅知道!而且他父親還是罪魁禍首!”李愔看着秦子楚,秦子楚那知道真相后倉皇的神情,讓他既感到痛苦又觸摸到一絲愉悅,他繼續說著,“當年,祝府的老師管始欽對我提出你的名字,說你聰穎無比,飽讀詩書,最適合做我的讀書侍郎,我一口就答應了。”
“不過,我答應他,可不是因為他說你才華甚高,而只是因為我與祝心的父親祝良佑已經做了一筆交易,”
秦子楚聽着,臉色更加難看,他隱隱約約已經猜到那筆交易是什麼,只是他怎麼也不願相信。
“你還不知,祝良佑私下裏的勾當吧?他當時被人抓住了貪贓的把柄,證據流到了我這兒,為了他自己……”李愔邪魅地笑着,“他就將從小容貌標緻的你,作為謀權的工具送進了皇宮,只是拿來當我玩弄的男寵!”
“她女兒祝心得知消息后才趕到長安將你救了出來,不然你早就淪為我身下之物!何須我現在如此苦苦等候?”
聞言,就像美好的琉璃破碎,秦子楚眼裏滿是詫異與恍然,他失神地道,“她……她為何不告訴我?”
他原先以為,祝良佑將自己送進宮裏,是把自己當成一枚棋子,沒想到祝良佑竟如此卑鄙!
“她為何不告訴你?”李愔看着他,嘲諷地道,“他父親暗地裏做着那些事,她怕自己的心上人覺得自己也沾染上了齷齪,當然不會告訴你。”
李愔動聽的嗓音在屋裏回蕩着,卻讓秦子楚無比的心寒,“否則,她怎麼會離開富貴的祝府,單身一人前往長安救你出來,還與你私奔到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