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第132章

卓印清回彥國的日子最終定在了八月十六。

眾人皆以為清河王選在此日動身,是想在凌安城過最後一個中秋。畢竟沂都此去山高路遠,以他如今的尊貴身份,再想回到凌安,怕是不可能了。

唯有俞雲雙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三年前的八月十六,俞雲雙奉旨出降,嫁與懷安公的嫡長子卓印清為妻,兩人的三年之約正是自那時開始的。

今年的八月十六,正好是三年之約結束的日子,卓印清信守了這個承諾,也按照之前約定,三年之後一別兩寬,形同陌路。

雖然在俞雲雙看來,他是一天都捨不得多。

而對於卓印清來說,他其實是一天都捨不得少。

按照寧朝休沐制度,每逢中秋,朝廷上下無論官職大小皆休沐三日。百官得了空閑,玩鬧的心思自然也就多了起來,前一日晚上參加了中秋的燈會,第二日還有不少人想去城門口,見見那位近日來鬧得凌安滿城風雨的清河王。

不過這個的念頭也就只能在腦中想想而已。

如今寧國皇帝的皇權被架空,朝堂上下唯無雙長公主之命是從。走的人是無雙長公主的駙馬,她到了現在都沒有什麼表示,不去相送的態度很明朗,若是自己此刻冒出了頭,這不是明擺着看無雙長公主的熱鬧么?

彥帝迎回清河王這件事,往大里說是國事,往小里說就是皇族的家事,還是能不摻和,就不摻和得好。

是以在八月十六那日,眾人即便心裏面被各種情緒撩撥得難耐,面上卻都表現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包括了長公主府里的一干人等。

映雪一早就將長公主府上下叮囑了個遍,讓大家這些日子少嚼舌根子多做事。做完了這些,她又擔心囊螢性格大大咧咧,若是一不小心說錯了什麼話,恐怕會惹俞雲雙不開心,特意在八月十六那日與她換了個值。

當映雪在早上見了俞雲雙的時候,她還以為是自己操心太多了。

俞雲雙的面色與往日裏完全沒有區別,用過了早膳,便一直窩在書房中看書。

映雪侍候在俞雲雙的身側,眼瞅着快到用午膳時辰,俞雲雙卻還看得目不轉睛,完全沒有傳膳的意思,忍不住出聲提醒道:“殿下。”

俞雲雙以手指搓着書頁的邊角,垂着頭“嗯”了一聲。

“午時了,殿下是想現在用膳,還是再過一會兒?”映雪小心翼翼問道。

“現在沒什麼胃口,過會兒罷。”俞雲雙執着筆,在手中的書冊上做了一處標記,頓了頓,又突然改口道,“還有榛松甜羹么?”

俞雲雙對於吃食向來不怎麼挑剔,是以映雪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會突然開口點這個,怔了怔道:“應該是沒有做現成的,殿下要是想喝,我吩咐后廚為殿下做便是。”

見俞雲雙頷首應了,映雪領命去了后廚,甫一從那裏出來,便見到囊螢提着裙裾,急匆匆地向著自己這邊跑了過來。

兩人的視線對上,囊螢如看到了救星一般,上前一把抓住了映雪的衣袖,問道:“殿下可還在書房?”

映雪說在,打趣她道:“你這是做什麼,天塌下來了不成?”

囊螢直接忽略了映雪的調侃,牽了她便往書房的方向走:“你快與我一同去見長公主,我有要事稟報!”

囊螢的性子雖然不怎麼穩重,但還是能分得清輕重緩急的。映雪知道能讓她這麼魂不守舍的一定是大事,只是今日亦是俞雲雙最煩心的時候,即便是天大的事,她也要先幫俞雲雙把把關,看看是否值當她知道,省得在這個時候為她火上澆油。

映雪將囊螢拉了回來,扳過了她的肩膀問道:“你別著急走,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囊螢激動的情緒也平復了些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見到裴大將軍了!”

聽到裴大將軍這個稱呼,映雪落在囊螢肩膀上的手不由自主一緊。

“嘶——”囊螢悶哼了一聲,掙脫了她的手抱怨道,“你輕些!”

映雪卻蹙着眉頭追問道:“什麼裴大將軍,你在說什麼?”

“就是裴郎將的大哥,本該戰死沙場的裴鈞裴大將軍!”囊螢說罷,催促她道,“你快與我一同去見殿下,這事兒一定要儘快稟報她。”

映雪卻站在原地未動:“你將話給我說清楚了,裴將軍的骸骨都已經埋在臧山了,你這句見到他了是怎麼回事兒?”

囊螢見她的神色執拗,明白自己若是不將話交代明白,只怕是見不到長公主了,組織了下話語,從頭開始解釋道:“今日你頂了我的值,我在府中閑的沒事做,想到駙馬即將離開凌安,便打算瞞着長公主偷偷去城郊看看。”

映雪早就吩咐過今日長公主府的人不得擅自出城的,囊螢將前情交代完畢,心中有些忐忑映雪怪她沒有聽話。見到映雪只是凝眉聽着,沒有責備自己的意思,她舒了一口氣,繼續道:“我在城門外候了一陣子,沒想到沒有等到駙馬,卻見到了裴大將軍!他策馬從我的身邊越過,直接向著城門的方向去了。”

囊螢說到此處,似是對自己也有些懊惱,“他的面容我看得清清楚楚,可以斷定就是裴大將軍,只不過我當時跟你想的一樣,覺得都是已經沒了的人,不可能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就這麼遲疑了一下的功夫,他便已經走遠了!”

映雪聽到了此處倒是徹底明白了,質疑道:“凌安城外的官道人來人往,會不會是你一時間看花了眼?又或者你是看到了面容相似的人,誤以為是裴大將軍了?”

“怎麼可能!”囊螢氣得直跺腳,“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裴大將軍!這麼大的事情,我還能騙你不成?”

因着激動,她的聲音有些大。

映雪捂住了她的嘴,口中慌忙道:“別嚷嚷!”

囊螢轉了轉眼珠子,示意自己明白了。

映雪鬆開她:“我知道你沒有騙我,但是一個已經死了的人又重新回來這種事情,也太過聳人聽聞了些。”

見囊螢張了張嘴又要解釋,她補充道:“更何況裴大將軍是識得你的,若是與你相見了,為什麼他什麼表示都沒有,便直接走了?”

囊螢小聲嘀咕道:“有可能他歸心似箭,壓根就沒有看到我。”

映雪搖了搖頭:“反正此事太過蹊蹺了。”

“正是因為蹊蹺,我們才要快些稟報殿下不是?”囊螢道。

映雪卻不贊同:“你別看殿下面上看不出什麼情緒,但是她心裏面也亂着呢,方才我在書房中侍候,她在那裏坐了一早上,書卻攤在那裏一頁都沒有翻過。裴大將軍的事情確實很重要,但是你也沒有什麼確鑿的證據。若是我們將這件事情說與殿下聽,最後卻發現是你看錯了,那人不是裴大將軍,豈不是讓她空歡喜一場?這不是給她添堵又是什麼?”

“這……”囊螢結結巴巴道,“那你說該怎麼辦?”

“先別告訴殿下了。”映雪想了想,拍板道,“如果那個人真的是裴大將軍,他回來了必然不會瞞着裴郎將,我這就差人去裴府上打聽打聽。”

她吩咐完畢,又叮囑囊螢道,“事情沒有明朗之前,你在殿下面前先收着點,殿下的眼力毒,你別讓她看出了端倪。”

見囊螢應了,映雪才放下心來,正要去尋人去打聽消息,便見到一直以來替長公主府傳遞消息的趙振海入了長公主府,向著這邊走過來。

自從朝堂局勢穩定了之後,趙振海其實已經鮮少登門了,映雪與囊螢對視了一眼,腳下拐了個彎,迎了上去問道:“趙大人是來見殿下的么?”

趙振海言是:“還請映雪長史幫忙通傳一聲。”

映雪身為長公主府的長史,能管得住長公主府上下,對於外人卻是無可奈何的,是以對對着囊螢點了點頭,示意她先下去,而後向趙振海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囊螢卻沒有離開,反而開口問道:“趙大人這個時候過來,難不成也見到了裴大將軍?”

“裴大將軍?”趙振海顯然不知她為何會有此一問,奇怪地看了囊螢一眼,搖了搖頭道,“前些日子長公主讓我調查的事情有了結果,我今日是來複命的。”

原來不是因為這件事情。囊螢輕輕“唉”了一聲:“既是如此,趙大人快去罷,我也先下去了。”

映雪領着趙振海進入書房的時候,俞雲雙已經接到了通傳。

見他同映雪一道進來,俞雲雙闔上了手中的書冊,問道:“趙大人這個時候拜訪本宮,可是出了什麼事情?”

“長公主。”趙振海三步並作兩步上前,長揖行禮之後開門見山道,“我查到那毒是什麼了!”

俞雲雙扣在書上的手動了動,便聽趙振海繼續道:“我順着長公主的意思從彥國入手,發現有一味名為五覺散的毒,與長公主描述得十分相似。”

他一面說,一面從袖中掏出一張摺疊整齊的紙。

那紙應該是從某本書中撕下來的,紙頁泛黃,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俞雲雙將它小心翼翼展開,一目十行地將上面的字全部看完,心中暗驚,抬首看趙振海道:“這上面只寫了五覺散發作的癥狀,並沒有其他記載了。”

趙振海垂頭言是:“這張紙是我從一本記載彥國百毒的古籍中撕下來的。據傳五覺散乃是彥國皇帝用來控制手下暗衛的□□,宮廷秘葯,本來就鮮為人知。我們的人翻查了許多資料,上面對於五覺散的記載都零零散散的,唯有這本書的內容還算多一些。”

趙振海一口氣說完,又補充道:“據查這本書的撰寫者也是因為見到了身中五覺散的病患,所以才能將它的癥狀一一記錄了下來。”

這張紙上的內容雖然不多,關於中毒者癥狀的記載卻十分詳細,俞雲雙默默念着紙上的話,眸光一點一點緊繃起來。

上面所記錄的內容,幾乎與卓印清毒發時的癥狀一模一樣。

俞雲雙將那張紙攥在手中,盯着趙振海問道:“那你可查到了關於這五覺散的解藥?”

趙振海不知道俞雲雙為何會對這樣一種毒如此感興趣,如是回稟道:“並沒有關於解藥的任何記載。”

見俞雲雙面上的神情不變,眸色卻愈發幽深,趙振海嘆了一口氣道:“按照常理來說,這五覺散既然是彥國皇室用來控制暗衛用的,只可能有緩解毒性的葯,不可能有解藥的。”

雖然大寧如今沒有暗衛機構,卻不代表在場之人不知道它。

俞雲雙曾經從先帝那裏聽過暗衛機構,那裏是一個不見天日的所在。暗衛直接聽命與君王,多被君王用來監察百官之舉,行無法擺在明面上的陰私之事。大寧官制中的監察御史亦有監察之權,卻也只能在發現官員有不軌之舉后彈劾,並沒有執行權,而暗衛卻兩全兼有,着實讓人膽戰心驚。

正因為暗衛作為一把武器太過銳利,帝王需要一把劍鞘來控制他們,保證他們對自己絕對忠誠,所以一般會以毒`葯對其加以控制,這種□□多為慢性,需要每隔一段時間服用一次解藥。

雖然名為解藥,它卻只可能緩解體內的毒性,無法徹底解毒。百毒皆傷身,毒性在體內潛伏,即便有藥物控制其蔓延,卻還是會傷及身體,折人年壽。

因為暗衛手中的權力過大,無可避免地在執行的過程中出現權力濫用,造成朝局動蕩,百官人心惶惶,加之以毒豢養暗衛這樣的方法太過泯滅人性,所以獻帝在即位之後,便廢除了大寧的暗衛機構。

俞雲雙以為暗衛這樣的機構早已不容於世,卻沒想到它竟然還在彥國存在着。

若是一般的毒,俞雲雙心中還是會存有一些期望,但是自古以來用在暗衛身上的毒,都是越陰毒越好,若是能被輕易解了,便於控制人的初衷相悖,又怎麼可能會有解藥。

俞雲雙的睫毛微微一顫,舉起手中的書頁看向趙振海道:“所以依你所言,這五覺散沒有解藥,只能依靠藥物抑制毒性的蔓延,時日久了,都會如這張紙上面所書的一樣,斃命於五覺盡散之時?”

趙振海想說據自己所查的資料來說,還沒有什麼中過五覺散之人有那個福分,能在五覺散盡之後才斃命,但是見了俞雲雙的表情,竟然不敢將這話說出口了。

咽了一口唾沫,趙振海委婉道:“這五覺散於人的摧殘太過陰毒,許多人都會覺得活着……還不如死了來得舒坦。”

俞雲雙的心彷彿被人剜空了一塊。

她一直認為活着總比死了強,也曾在卓印清毒性發作處於生死邊緣的時候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卻沒想過真的會有人的生活以“生不如死”來形容,也從未想過那人就在自己的身邊,是她最在意的人。

胸口空蕩蕩得難受,就連呼吸都因為情緒的劇烈起伏而變得急促,俞雲雙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了一句:“本宮不信。”

趙振海面露疑惑之色,似是不明白她這句話因何而起。

俞雲雙抬起頭來,又道了一句:“本宮不信五覺散沒有解藥。”

她抬起頭來,眼白微微發紅,聲音卻在極力的壓抑下保持着平穩:“依照五覺散毒發時的癥狀來看,它發作的第一重,會令人失去觸覺。”

趙振海在來之前熟讀過那張書頁,明白她說的是什麼,聞言頷了頷首表示認同。

俞雲雙繼續道:“而彥國的皇室卻將它用於自己的暗衛身上,暗衛平日裏要為他行陰私之事,沒有觸覺已然會妨礙到行事,更何況這毒後面的幾重還有喪失聽覺與嗅覺的癥狀。”

趙振海也明白了俞雲雙的意思,培養一個暗衛並不是一件易事,這世上的毒`葯有千萬種,彥帝沒有道理選一種只能用幾次,便會將暗衛的五覺蠶食乾淨,從而使其不能繼續效忠的毒`葯來控制手下的暗衛。

“所以這五覺散必然是有解藥的。”俞雲雙道,“即便不能徹底解毒,也可以將毒性完全壓制住。”

俞雲雙這番話說得在理,但終歸只是猜測罷了。

趙振海頓了頓,說了另一種可能:“要是……下毒之人就是單純地想要在事成之後殺人滅口呢?”

俞雲雙偏過頭去,執拗道:“不會的。”

趙振海喟嘆了一口氣。

若是到了這個時候,他還琢磨不出來俞雲雙的反常是為何,便是他太過遲鈍了。

俞雲雙的身邊,定然有她十分在意之人中了五覺散之毒。在心中逡巡了一番可能的人選,趙振海遲疑道:“既然如此,回到彥國可能是能拿到解藥的唯一辦法了。”

這毒本就出自彥國,趙振海原先在大寧境內查五覺散的時候,連半點兒沾邊的毒都找不到,聽了俞雲雙的話從彥國入手,才有了轉機。

既然毒是彥國的,解毒的方法必然也在彥國。

俞雲雙低低“嗯”了一聲,將手中的書頁放回到桌案上站起身來,緩緩踱步道:“在沒有拿到解藥前,五覺散只能依靠藥物抑制蔓延……”

趙振海言是。

俞雲雙攥了攥一直放在襟口的長公主令。楚老先生曾經說過,長公主令可以抑制卓印清體內的五覺散之毒。

“我要出城一趟。”她突然道。

“長公主?”趙振海沒有想到俞雲雙會做出這個決定,一時間錯愕在原地。

俞雲雙道:“我有事要出城一趟,你且先回去罷,若是還發現了有關五覺散的記載,一定要說與我聽。”

趙振海猜出了俞雲雙是要去見卓印清,只不過這個時辰,駙馬的車駕只怕已經出城了。

“我明白了。”趙振海躬身應道,直起身來正要與俞雲雙一同出書房,便聽到了前院傳來一陣喧嘩聲。

俞雲雙以治軍之道治府,府中上下素來規矩嚴明,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雜亂的情況。

趙振海心中詫異,側過頭來望向俞雲雙,便見她的眉頭也是微微蹙起的。

就在趙振海猜測前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時候,趙振海聽到了一個聲音在急急呼喚“殿下”。

那個聲音十分耳熟,應該就是來自方才入府時向他問話的囊螢。

“殿下!”囊螢的聲音隨着她的人越來越近,待她繞過了迴廊,出現在兩人的視野中時,就連趙振海也怔在了原地。

因着她的身後,還跟着一個人。

這個人一襲玄色錦衣,腰系玉帶,線條剛毅俊朗的面容上,眼眸如星辰般璨亮。

竟然是本應該戰死沙場的裴鈞!

看到了裴鈞,就連俞雲雙的腳步也是一滯,鳳眸微微睜大,似是不敢相信他的出現。

他大步走上前來,雙膝一彎,對着俞雲雙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臧山一役,寧軍大敗,亦連累你派出支援我的五萬鸞軍損傷慘重,身為主將,我難辭其咎,還請長公主責罰!”

裴鈞的這一跪彷彿重重地跪在了在場所有人的心裏。

俞雲雙的唇色發白,僵直着身體佇立在原地。

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裴鈞還活着,本該不存於這世間的人,卻在這樣的一個日子突然出現。熟悉的聲音,熟悉的面容,卻讓人嗅出了一絲奇詭的氣息。

四周一片靜謐,就連風都停止了流動。在場眾人皆感覺到了氣氛的凝重,大氣都不敢出。

許久之後,俞雲雙終於拖着腳步一步一步走到裴鈞的身邊,攙着他的胳膊將他扶了起來。

手中的觸感是那麼的真實,俞雲雙的眼眶有些模糊,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她覺得自己應該是失語了,嘴唇張張合合了許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自己的聲音:“裴鈞?”

“是我。”裴鈞的聲音低沉,抬起頭來靜靜凝視着她,眸光像是一汪深潭,“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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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夫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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