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西施與東施
黃鸝巷口鶯欲語,烏鵲河頭冰欲銷。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
鴛鴦蕩漾雙雙翅,楊柳交加萬萬條。借問春風來早晚,只從前日到今朝。
俗話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風流才子,花容佳人,成雙成對,羨煞旁人。
其中,聞名遐邇的蘇州第一才子更是把風流發揮到了極致,一夜娶八女,這一消息一出驚動了整個蘇州。
文人雅士無不膜拜之:榜樣啊榜樣。
黃花閨女無不迷戀之:風流啊風流。
和尚尼姑無不唾棄之:造孽啊造孽。
總之,這蘇州第一才子的知名度一夜間提高無數倍,從此得了一個很彪悍的名號——御妻強夫。
對此,身為當事人的蘇州第一才子唐伯虎感到十分憋屈。
作為一個男人,他不反對妻妾成群。
作為一個才子,他也秉持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理念。
可是,如今他一夜添了八個老婆,卻是凄涼到要趕緊跳河投胎。
不為別的,只為別家有環肥燕瘦西施成群,而他呢,花紅柳綠東施一堆。牡丹花沒有,得了一堆鴨尾巴,風流也是瘋狂地溜走。
唐伯虎是上輩子一伸腳走之前,撿了個狗屎運,這輩子投了個好胎。不僅家世,皮囊好,還有桃花運好。
他生在蘇州一個富商家庭,經營了一家老字號銀號,富得流油。唐家又只有他一個獨子,九代單傳,自然是疼到天上去,捧在手裏怕傷了,含在嘴裏怕融了。
唐老爹唐老媽見他日日遊戲花叢,始終沒能帶個媳婦回來,於是心一急,乾脆利索地替他把八個老婆抬進了家門,直接送入洞房。
唐伯虎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月色當前,疏影橫斜,小橋流水,花香怡人。
離家出走的唐小虎正悠閑地躺在鳳凰竹林里的長榻上,賞月,飲酒。
皎潔的月光在夜空中尤為明亮美麗,唐小虎眯着醉眼去看,看那盤子大的月亮上淡淡的斑紋,看得痴迷。
聽得人說,那月亮上的斑紋其實是一株月桂樹,而月桂樹下,住着絕世美人嫦娥仙子。
不由想起了家中的那八個“神仙姐姐”,唐小虎又忍不住悲傷之情,差點哭起來。
他的神仙姐姐到了哪兒呢?
難道他唐小虎風流一世,餘生卻要與那八隻雞鴨鵝豬牛羊馬驢過一輩子?
正待唐小虎要進一步自憐時,耳邊卻響起了一陣悠遠的琴聲。他的耳朵動了動,然後豎起來,隨即他整個人回過神來。
這片樹林是他千挑萬選的最後離家出走落腳點,喊破喉嚨也聽不到個人回應,此刻三更半夜居然有人彈琴?
唐小虎循着琴聲一直走,走到竹林的深處。
正是初春之際,涼風習習,竹影搖曳。
地上還留着未曾融化徹底的雪,晶瑩透亮。竹葉上晃動的露珠被風一吹,灑下來,落在唐小虎的臉上,霎時間冷得他清醒了不少。
琴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彼時,一個白色的身影出現在眼前,一頭青絲流瀉,眉若遠山,肌若凝脂,氣若幽蘭,就這樣倚着鳳凰竹而坐,動作隨意,卻有金針倒拈,綉屏斜倚的慵懶之態。
唐小虎第一時間蹦出的念頭就是——
他的神仙姐姐出現了!
似乎聞見了腳步聲,神仙姐姐低垂的眼瞼抬起,皎若月華的眼眸直直地對上了唐小虎的眼睛。
唐小虎心想,何謂一見鍾情,這就是。
唐小虎被盯得心裏撲通撲通直跳。
豈知,那道目光緩緩下移,落在了他手上拎着的那一個冰玉葫蘆。那時,神仙姐姐笑了,停下撫琴的手揉了揉眼睛,道:“正好,我的酒帶得不夠,一下子就喝完了,你的酒能給我喝些么?”
唐小虎立即走過去。
“三更半夜,為何姑娘獨自坐在這山林之中撫琴?”
唐小虎極盡全力地發揮他才子的風流氣質。
神仙姐姐愣了一愣,低頭瞧了自己一眼,笑了:“酒喝多了,就沒力走回去了。乾脆在這裏過一夜,醒了酒再走吧。”
“這山間夜裏多野獸,姑娘一個人太危險了。”
神仙姐姐笑了笑,取過唐小虎手上的冰玉葫蘆,點點頭,滿臉讚賞:“這是上好的冰玉,眼光不錯。”
說著,她又拔開了塞子,眯着眼睛嗅了嗅,驚嘆道:“這是三十年的陳年女兒紅,好香!”
見她一猜就中,想必是識酒之人,唐小虎以為是知己,更是開心,使勁地點頭:“好眼力!”
她挑起眉:“我喝了?”
“當然。”
唐小虎的話剛落下,神仙姐姐便就着葫蘆嘴,倒下兩口,溢出的美酒從她的絳唇流出,滑落,流連在她細緻的頷線上,而後又徐徐順着她優美的脖頸流入了衣裳里。
“真是好酒!”
神仙姐姐在這裏喝得兀自高興,卻不知道那裏自詡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風流才子唐小虎已經暗自紅了臉。
不為別的,只因他倆間接接吻了。
唐小虎因為太受歡迎了,是有些輕浮不錯,卻生了一顆玲瓏心,愛在不該純潔的地方純潔。
例如說,一群文人雅士約好去逛花酒吃花酒,夜夜不歸家,別的公子都是抱着美人在床上溫存,他卻要姑娘在外間隔着屏風為他彈琴,彈到他睡着為止。
又例如說,一堆富家公子用重金搜颳得來大量經典珍藏版的春宮冊,圍起來看得津津有味,他卻盯着那個渾身脫光的姑娘,心念着這作畫人畫工不夠班,把姑娘好好的屁股畫得翹上了天。
不過,聰明絕頂卻總在這些方面有些不通透的唐小虎這次終於被打通了一些。
看着神仙姐姐如此姿態,很久以前看過的春宮圖居然浮現在腦海里。
唐小虎在興奮的同時也想,如果神仙姐姐脫光了讓他畫,他肯定畫得比那些春宮冊的作畫人要好十倍以上!
這其實是個很造孽的想法,只是唐小虎尚未意識到。
話說,在臉紅的同時,唐小虎也不禁驚嘆……
好豪邁的喝法!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巾幗不讓鬚眉么?
“你不喝嗎?”神仙姐姐把葫蘆遞到他面前,挑着眉問。
唐小虎立即接過來,忐忑地就着葫蘆嘴抿了一口,只覺得這酒被平常喝的芳香甘甜了不少,只是酒意來得更加厲害。
“你方才彈的是什麼曲子?真好聽。”
神仙姐姐提起修長的手指隨意地在琴弦上一勾,響起一聲清脆空靈的琴鳴,然後道:“夢棲,一首童謠罷了。”
“你再彈一次如何?有明月翠竹,美人美酒,再添個美樂就更好了。”
或許酒意衝上腦了,唐小虎坦白老實地說。
神仙姐姐微微一笑,手指便在琴弦間划起來,如水中錦鯉,自由流動,無拘無束。白色的衣袂被風吹起一片角落,飄飄若仙。
“那你呢,為什麼一個人在這山裡?”
唐小虎歪了歪頭,想起家裏的“神仙姐姐”,苦起一張臉道:“離家出走……我娘要我成家立業,給我娶了一堆老婆,個個貌比東施,吃飯都難以咽下。”
“你是嫌棄她們外貌?”
唐小虎鬱悶地吐苦水:“我不奢求她們傾國傾城,但至少也要花容月貌啊。想我堂堂一代才子,自詡風流,娶的妻子竟然都是些醜女……”
神仙姐姐搖了搖葫蘆,湊到嘴邊時才勾起嘴角笑道:“蘿蔔青菜各有所愛,醜人自有她的美之處。”
遇上神仙姐姐前唐小虎本來已經喝了不少酒,此刻又灌了好幾大口,早已醉得一塌糊塗,眯着眼睛,趴在琴上,迷迷糊糊地嘟囔着什麼誰也聽不清,說著說著自個兒就昏睡過去了。
唐小虎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了,他靠着鳳凰竹坐在地上,縮成了一團,渾身冰涼。
他揉了揉眼睛,瞅遍四周,再揉了揉眼睛,再瞅,然後愣了。
昨夜的神仙姐姐不見了?
他驚訝地睜大眼睛。
敢情真的全是夢?
坐在原地沮喪了好久,唐小虎終於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回自己的小竹屋了。
回去之後,唐小虎長期處於神遊狀態。
常常望着窗外的竹子,突然道:“神仙姐姐。”
常常盯着桌上的杯子,突然道:“神仙姐姐。”
前來找樂子的祝枝山碰巧穿了一件白衫子,還沒走近竹屋,就迎上了衝出來的唐小虎以及他的喊聲:“神仙姐姐!”
小竹子私以為小虎撞了邪。
不料唐小虎唾棄之,你才撞邪。
小竹子就說,那就是你着了魔。
唐小虎搖着扇子,思忖了片刻,然後一臉正經地點點頭:“是着了仙。”
小竹子又以為,唐小虎是娶了八個老婆受刺激過度,又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憋得太久,遂憋出了病,於是誘引他離開這兒去吃花酒。
小虎瞄他一眼,嗤之以鼻:紈絝子弟。
小竹子一瞪眼,氣得吐血,於是改勸他努力讀書。
吧嗒一聲,小虎合上扇子,驚喜地笑了:“對啊,我就怎麼沒想到呢?”
小竹子心一驚,想說他是一時衝動才說出此話,望他不要當真,豈知小虎已經走到桌邊,鋪紙,蘸墨,落筆,一氣呵成,字如龍鳳,力透紙背。
一卷真經幻作胎,人間肉眼誤相猜。
不叫輕踏蓮花去,誰識仙娥玩世來。
放下筆,唐小虎獃獃地望着這詩,又神傷起來,嚇傻了旁邊的小竹子。
小竹子慌不擇路地跑了,連忙奔去唐府向疼兒子疼得發瘋的唐老爹唐老娘稟報,真的把兩位嚇瘋了。
緩過神來,兩位老人立即召了幾十號人,氣勢洶湧地奔赴鳳凰竹林,打算把唐小虎綁回家。
唐小虎原本死活不從,但老娘在面前上演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兒,只好悲憤地被綁了。
回到唐府,唐小虎就從漂泊在外的逍遙客一瞬間變成了富家公子,如眾星拱月,受盡寵愛。
按道理,除了要應付過多的老婆外,唐小虎沒別的要愁,可他現在比流落街頭行乞的乞丐還要愁,白髮都出了幾條。
每天都坐在庭院裏望着一池塘的綠荷葉,不時低喃道:“神仙姐姐……”
之前還有些糊裏糊塗被嚇倒,不過經過這些天的觀察,小竹子終於得知唐小虎不是撞了邪、着了魔,而是——
動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