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人性的本質是自私的,陸則靈對葉清撒出那樣彌天大謊的時候,她就已經能預料到之後的路將是荊棘滿布。
葉清走後,盛業琛無數次質問過陸則靈。他始終不能理解陸則靈的偏執,怨恨陸則靈對葉清說那些不堪的話。他後悔那一夜的僥倖,後悔脆弱的時候從她身上取暖。他也如陸則靈一樣,鑽入了牛角尖,他反反覆復的想着過去的事,不願接受不堪的現實。他用無數的表情問過陸則靈,脆弱的,暴怒的,平靜的,絕望的……陸則靈始終沉默。她不知道能回答什麼,因為她自己也只是本能的遵從了自己的心。
失明的盛業琛脾氣一天比一天壞,暴怒異常。他認為葉清會走都是陸則靈的緣故。他恨陸則靈,而陸則靈卻偏偏不肯走,衣不解帶的照顧他,怎麼罵怎麼羞辱她都不肯走。她承受了他一切的怒氣,代替他的眼睛,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連保姆都嘆服的地步。
盛業琛因為看不見,變得敏感而多疑,尤其厭惡父母和陸則靈,可他對陸則靈的心情卻又非常矛盾。許是她的滲入太細微末節,他厭惡着她,卻又離不開她,人是有惰性的,他習慣了她卑躬屈膝小心翼翼的照顧,一時少了,又極端的難受,他清醒的時候總是抗拒着陸則靈,脆弱的時候卻又拐着彎的找她。醫生和保姆都看出了他的彆扭,總是在適當的時候把陸則靈招來,陸則靈對他每天不同的狀況幾乎應接不暇,也沒空把一切想得太複雜,只要他能讓她留着,她怎麼樣都可以。
他腦子裏的血塊一直在觀察,醫生們對他的治療方案很是謹慎,北京過來的專家和本地醫生會診,最後得出結論,需要手術,但開顱手術的風險很大,誰也不敢對盛家人拍胸口,畢竟這樣家大業大的家庭,獨生的兒子,如果有什麼差錯,誰敢負責?
他一直留院觀察,有時候腦袋疼的厲害,他就會變得異常狂躁。
夏鳶敬來醫院的那天,盛業琛正發病,他身體恢復的較好,力氣很大,發起狂來誰也攔不住,他一把將柜子推倒了,而陸則靈本能的想要去扶住柜子,免盛業琛被砸到,但她力氣畢竟不足,那柜子她實在抵不住,不僅沒扶住,自己還被砸得埋了下去。
保姆嚇得尖叫連連,等醫生護士手忙腳亂的進來把柜子移開的時候,陸則靈腦袋上已經被砸出了一個青紫的腫塊,手臂也被壓得骨折,像散架了一樣,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彎曲着。
保姆看她那狼狽的樣子,嚇得哭了起來,她那樣子真的太可憐了,連醫生都感到動容。而她卻笑眯眯的爬了起來,那麼倔強的維持着平靜的表情,對大家說:“我沒事,真的。”
打好石膏,陸則靈看着自己掛在脖子上的手臂,覺得這姿態很是詼諧,笑得前仰後合,苦中作樂的樣子叫人看了心酸。還沒進病房她就遇到了前來探視的夏鳶敬。見夏鳶敬一直盯着她的手臂,她有些尷尬的笑了笑:“不小心摔了一跤。”
夏鳶敬沉默的看了她一眼,輕嘆了一口氣,說道:“別騙我了,我知道是盛業琛發狂推了柜子把你給砸的。”
陸則靈急忙否認,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是我硬要去接,不自量力,柜子那麼重。”
夏鳶敬不再接話,半晌,她也有些難過:“你真的要退學?你知道這是多大的事嗎?”
陸則靈撇了撇頭,看向遠方,“這學期缺課缺的太多,學校也給我下了通知,醫院我離不開,所以乾脆放棄吧。”
“你後悔嗎?”夏鳶敬目不轉睛的盯着她,彷彿想從她的表情里看出幾分端倪。
“不後悔,即使他殘了啞了毀容了我還是愛他。”
夏鳶敬知道自己說服不了她,絕望的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充滿了心疼:“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你這樣的偏執只會毀了你自己,也毀了他。”
她沒有再進病房,離開的很是果決。從那以後,陸則靈再也沒有見過她,不論她給她打多少電話,她也沒有再回過。
“你的退學申請交上去,學校給你爸爸打了電話。今天我和他一起來的,別人說起你們的事,你爸爸氣得差點暈過去,頭也不回的走了,他說再也不認你這個女兒了。”
“陸則靈,這就是你要的嗎?他有這麼好嗎?你要選擇他?”
作為朋友,夏鳶敬仁至義盡的告訴了她一切,而她,站在天平的中點,望着空了砝碼的那一頭,她已經沒有選擇了。一向以她為傲的父親怎麼可能接受她的不堪,她不敢去觸及,她其實是個懦弱的膽小鬼。
她蹲在地上,腦袋埋在臂彎里,保姆出來找她,見她此狀,也有些不忍:“陸小姐,你怎麼哭了?”
陸則靈“啊”了一聲,抬起頭來,臉上沒有一滴眼淚,甚至眼眶也沒有紅,“太累了,我只是休息了一下。”
“那……那,我回去了,一會兒送飯過來,麻煩您了。”
“去吧,我這就進去。”
陸則靈一步一步的往病房走去,每一步都走的那樣艱難。她告訴自己,這一進去,永生都不能後悔了。
陸則靈,你再沒有退路了,從此,他就是你的全部。
……
陸則靈到達公寓的時候已經清晨五點,她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沒敢上樓,她不知道上去以後會發生什麼。她想,這時候盛業琛大概不想看見她吧,只是她除了這裏,已經無處可去。她窩在電梯旁邊的牆角,緊緊的抱着自己的膝蓋,穿着單薄的走了那麼多路,身體早已凍得麻痹失去知覺,又冷又餓,她已經精疲力竭,伏在膝蓋上昏昏欲睡。夜班要下班的保安最後一次巡邏,在牆角發現了穿得少的可憐的陸則靈,嚇了一跳,趕緊走過去扶她:“陸小姐,陸小姐!你沒事吧!”
手臂上傳來溫熱的掌溫,陸則靈本能的躲開了,等她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才看到保安那張還算熟悉的臉孔,她踉踉蹌蹌的扶着牆站了起來,扯着虛弱的笑容說:“謝謝您,我沒事,只是喝醉了,休息了一下。”
那保安看她的樣子,還是不放心:“陸小姐是不是沒帶鑰匙,盛先生已經回來了,我看着他上去的。”
陸則靈感激的點了點頭,踏着虛浮的腳步進了電梯,“謝謝您。”
電梯門關閉的那一瞬間,映入陸則靈視線的,是保安緊皺着眉頭很是擔心的表情。陸則靈悲哀的想,連不相關的人,都會覺得她這樣很可憐,忍不住關心一下,而盛業琛,為什麼從來不會可憐她一下呢?
她疲憊的用額頭抵住電梯冰涼的鐵壁,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累了嗎?終於?陸則靈問着自己。
回答她的,只有四壁空洞,死一般的沉寂。
陸則靈很緩慢的打開了公寓的門,只是即使她動作再輕,門關上的那一刻,還是發出了不大不小的聲音。
陸則靈疲憊的脫下高跟鞋,後腳跟全是血,她卻沒感覺到疼,原來痛到了一個極點,是真的會麻木的,像她的心臟一樣。
她躡手躡腳剛往客廳走了兩步,盛業琛低沉的聲音就響起了。沒想到他還沒有睡。
“為什麼還要回來?”
地板上鋪了厚厚的地毯,陸則靈踏上去幾乎沒有一點點聲音,她沒有開燈,極力的適應着黑暗,這情景之前也發生過無數次,盛業琛在黑暗中極其沒有安全感,而陸則靈則相反,很多時候,她厭倦了那種無處遁逃的感覺。
“我問你話,你為什麼不回答?”盛業琛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難能有了一點耐心,只是陸則靈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停在原地,想了一會兒,才問:“我沒別的地方可以去。”從決定留在盛業琛身邊的那一天開始,她便沒有給自己留一絲後路,這幾年盛業琛給了她不少錢,但她一分錢也沒有給自己存,全數花在了生活中,她傻得很,即使是這樣,她也捨不得離開。
盛業琛突然諷刺的笑了笑,沒有說話,黑暗中,他起身熟稔的往房間走去。
“有時候,我真的希望,你走了就不要回來。”
他輕描淡寫的話語在空氣中淡化,分解,明明是一把利刃,卻彷彿沒有傷到陸則靈分毫。她已經麻木了不是嗎?這幾年這樣的話她已經聽得耳朵長繭了,他無數次的要她滾,卻沒有一次真的把門關上,不讓她進去。
她想,他對她還是有一絲不忍的,也許不帶任何情愫,只是人類良善的本能,但於她,已經足夠。
洗漱完畢,陸則靈小心翼翼的上了床,床很大,她如往常一樣窩在牆角,她很瘦,一米六六的個子,體重只有八十幾,真是瘦的快沒人形了,輕盈的床上彷彿沒有什麼動靜,好像只是一床被子或者一個枕頭移動了一下。她弓着身子,像嬰兒在母體子宮裏的姿勢,一動不動,安靜的沉睡。
彷彿是在做夢,背後突然貼上了一具溫熱的身體,那麼溫暖,她的四肢,哪怕是指尖都被溫暖了。她不敢動,也不敢睜開眼,更不敢哭,她怕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她怕動一動就醒了。
盛業琛的胸膛是硬挺而溫暖,像熊熊燃燒的炭火,點燃了陸則靈孤獨而卑微的靈魂。驅趕着她體內瀰漫著的絕望悲哀。
他的呼吸聲平穩而綿長,他睡著了,也許他又夢見葉清了,像這幾年的很多次一樣,本能的抱着她,護着她,在夢中呢喃着別人的名字。
可是她卻還是沉溺了,那麼萬劫不復的墮入這無盡的織網,腦海中一次又一次的浮現他第一次的溫柔。
即使那時候的他是那樣的生澀,可是他待她卻如同這世上最難尋的珍寶。
他說感謝她把一切都交給他,說會愛她,說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她。
好美的情話,今生她都不可能再聽到比那更美的,即使不是對她說的,那又怎樣?
她不在乎,真的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