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林海從丫頭手中接過兒子:小傢伙粉嫩嫩,又圓滾滾。在父親懷裏挺不老實,掙扎了一下,還皺着眉頭不耐煩地扁了扁嘴。
遙想當年,黛玉出生時小腦袋瓜比自己手掌還小上一圈。至於兒子剛出生,甚至還不足月,一隻手都快抓不過來兒子的臉蛋兒了。
多虧了兒子不足月,不然妻子未必能順利生得出來。雖然隔着個屏風,但林海往妻子所在之處瞧了一會兒,才把兒子又遞給丫頭,心中暗道:必給她們母子一個交代。
林海離了后宅,回到書房先安撫住了女兒黛玉。
因為黛玉再小,卻也知道母親不該這個時候生弟弟,“都聽爹爹的。”得了父親的允諾,她帶着小丫頭去瞧一瞧母親——不管母親是不是歇下了,產房女孩子不該擅入,她都要過去親自問一問看一看才肯安心。
黛玉離開,林海招了大管家過來,先道,“人人有賞,伺候太太的那幾個再加一成,辦完了你再來一趟。”
管家出門下去吩咐,再回來便見老爺面色不虞,而太太身邊的兩個大丫頭全都垂頭不吭聲。
林海見管事進門,直接吩咐道,“把廚房的於婆子關起來。十天後你再去問她!”
於婆子跟大管家一樣,都是伺候過老夫人的老人,於婆子在大廚房做二管事都快十年了,一直沒出過紕漏。
不過再次偷瞄了老爺的神色,大管家生不起半點給於婆子求情的念頭:在吃食上做手腳,還在太太生產的當口……
老爺不肯親自審問,自是不打算再念舊情的意思。謀害夫人,能逃得死罪都是看在家裏有了喜事,不想添上晦氣的份兒上。
最起碼於婆子一家子是沒法在林府待了。大管家自然知道自己的本分,他躬身領命而去。
林海望着管家離去的身影,良久才吩咐道,“好生伺候太太。”
紅紋和青結連忙躬身應是。
處置完煩心事兒,林海揉了揉臉,拿了雪浪箋出來寫起書信——給親朋好友們報喜。他這個兒子……他就是有種奇妙的直覺,這小子必定站得住。
林海那股子大喜之意還未褪去,此刻邊寫信便謀划著起了兒子的前程。
卻說賈敏找丈夫“告過狀”便沉沉睡去,一覺醒來都到了掌燈的時候。傷處痛意傳來,她也不敢怎麼動彈:看這臭小子,就知道傷口比前面兩回都大。
賈敏喝了點蜜水,覺得精神了點,便招呼丫頭把兒子抱來。她這一掂,便脫口而出,“夠沉的,都是肉。”
紅紋笑道:“哥兒壯實,可不像不足月的。”
賈敏道:“不枉費我吃苦受累生下他。”這臭小子可抱不了多久,她便把兒子放在自己枕邊,“老爺呢?黛玉來過沒有?”
紅紋回話道:“姑娘親來瞧過一回。老爺已然打發人來過問了兩回,說您醒了就陪您說話。”
說曹操曹操到。
林海此刻進門,站到外間開口問道,“可覺得好些?”
賈敏這一胎生在了個好時候,春末夏初時節很是舒服。趁着她休息的功夫,屋裏已經收拾乾淨,外間又開窗透了氣,縱然讓林海進來坐坐也不礙什麼。
主要是家裏沒有長輩,講不講“規矩”都是夫妻倆一句話的事兒。
賈敏便在丫頭的伺候下披了衣裳,又挪開了屏風,林海也聽從妻子的招呼,大大方方地進得內室。
林海好生瞧了妻子的氣色:雖然臉上沒什麼血色,但雙目清澈,嘴角含笑。林海也笑道:“好些了?”
賈敏只扯了扯嘴角——笑大了會牽扯到傷口。
她實話實說道:“還疼着呢。”
林海此刻也不好上前替妻子揉捻,忙關切道,“換個大夫再瞧瞧?我往京里送張帖子,請王太醫的子弟過來一趟?”
有這個心意就成。
賈敏道:“一回生二回熟不是?我這辛苦也都是故意說給老爺聽的。”說著,伸手戳了戳身邊睡得死沉的胖兒子,“咱們說話,他都不醒。”
林海聞言眼睛都眯起來了,“這才好。”旋即輕聲道,“我已經都處置了,你安心修養,這些日子家務我先瞧着。還有,洗三你想請哪家太太主持?”
說起來甄家太太身份足夠,以前又跟自家最為親近,本該是首選,無奈賈敏不想再跟甄家走得太近。
論起親戚關係最近的就是薛家太太……不過四品官員嫡子的洗三,無論如何都輪不到一個商家婦人來主持。
於是賈敏問道:“不如請韓家太太來辛苦一回,甄家太太協理?”
韓家太太說的便是妙玉的母親,至於甄家太太自是封氏,英蓮的親娘。賈敏有孕,林海除了忙碌公務,心思有大半都落在照顧妻子這裏,於是妙玉和英蓮便經常過來與黛玉作伴。
一來二去,賈敏便和兩個姑娘的親娘也熟絡起來。其實……寶釵也常來,不過賈敏卻跟薛家太太怎麼都親近不起來。
林海痛快應了。
兩家太太也欣然前來,幫賈敏操持起來。
洗三當日,揚州官紳之家的女眷要麼出席,要麼送來厚禮,至於那些富得流油的大鹽商們更不必說。
鹽商們大多消息靈通,知道太子頗為看重林海這位前科的探花郎,縱然不能靠着銀錢把人砸暈,砸到自己這一邊,好歹結個善緣也好“留待以後”。
賈敏只是不好下床出屋,又不是什麼都做不了。
洗三過後的當晚,她看着眼前厚厚的禮單,也不免咋舌,“這是下了多少本錢?”
林海心有戚戚,“咱們若是再在揚州待上幾年,以後想撇清怕都是不成了。”
可不是嘛。拿了人家十數萬乃至數十萬的銀錢,再說跟太子毫無牽扯,誰肯相信?
賈敏抱着林海的胳膊問道:“老爺可有妙策?”
賈敏出不得屋,家裏的消息卻沒什麼能瞞過她:丈夫接着報喜的機會,可沒少跟京城的故舊書信往來。
“明年我任滿,按規矩得進京一回。聽說明年江蘇缺了個藩台,浙江少了個道台。”
藩台管稅賦民政,道台管刑名監察,都是四品,跟老爺如今品級一樣。巡鹽御史雖然非聖上信重之臣不可得,終究比不上這二者掌中實權。
更何況這是江浙的官位!江南富庶,又是稅賦重地,能謀得江南的實缺究竟有多不容易,需要何等人脈,明眼人心裏都很有數。
賈敏便問:“老爺更屬意哪一個?哪一個又把握更大些。”不用投奔誰才能得此實缺吧?
林海轉身,面朝賈敏輕聲道,“端看咱們願不願使些銀錢了……”
賈敏先驚后喜,“安王?”
林海笑道:“縱然要投靠貴人,也得找個靠得住的不是?”
安王是聖上的同母弟,兄弟倆年紀差了十多歲。
聖上當年登基,到坐穩帝位,安王這個親弟弟出力不少。
因此聖上十分信任倚重這個弟弟,安王先是執掌內務府,後來又主管吏部……總之聖上的錢袋子一直交由這個弟弟看管。
安王本事不小脾氣不大,為人處世誰都難以說個不字,卻唯獨有些貪財。可他的貪財又別有獨到之處,他從不曾在公務上撈過哪怕一筆。
反正安王不管是在聖上在位時還是新君登基后,說話都很管用。前世的忠順王府其實也算沒落了,正是靠着跟安王的交情扛過了太子風光的那些年頭,熬到了太子被廢,這才有了起色。
不過在賈敏看來,忠順王府在京中撐死也就是二流郡王,父親還在世時一直沒把他家看在眼裏:忠順王父子鮮少務實,心思多在陰謀詭計之上。
可是父親大概也在後悔:他故去后兩個哥哥執掌之下的榮國府,只想倚住靠山保住自家富貴……這還不如忠順王府呢,最起碼人家眼光夠好。
她此時早把“黜落賈雨村而讓二哥不快”這檔子小事丟在腦後。
看着賈敏若有所思的模樣,林海又道,“安王岳父是我座師的親弟,以往也是有些來往的。”想了想,他又道,“你二哥可願意來江南?其實咱們若是回京,我興許還能升個官兒。”
賈敏聞言,猛地抬頭盯住林海,一臉驚容毫不掩飾,“老爺想哪裏去了?”
哥哥們她一個都不想幫襯,倒是侄兒們她很樂意順手提攜一下,只要他們不至於一點都扶不起。不過她也聽得明白,丈夫也不是真心想幫襯自己的二哥。
林海展顏一笑,“等你和黛玉養足了身子,咱們再回京也不遲啊。”
江南養人眾所周知,已經跟妻子交了底,他就想再多說一點,“那個於婆子原先有個外甥女,想送進來伺候我。後來,”林海說到這裏也稍有尷尬,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遣散姬妾,她也沒斷了‘飛黃騰達’的念頭。這回也是有人蠱惑,說是你若有個好歹,必會再抬妾進門。於婆子畢竟伺候過母親,她尋思她的外甥女進門必會得我青眼。”
賈敏忍不住道:“謀害主母……虧得她還覺得自己能脫罪。”
林海解釋道:“因為她背後主謀是我母親的弟弟,庶出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