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林海仔細揣摩過太子的心思,可礙於他和這位東宮的脾氣秉性差得忒遠,思來想去也沒琢磨出多少門道。
但可以肯定,太子愛面子,絕不會當眾給重臣沒臉,尤其還是在宮裏。林海如今也是貨真價實的封疆大吏,當得起“重臣”二字。
太子本來也沒想在大庭廣眾之下怎麼樣。
林海在翰林院待了三年,他在父皇跟前當值的次數可是同科之冠,外任沒幾年就讓父皇點了巡鹽御史。
太子情知這是父皇看好的人才,他還能笑眯眯地問候幾句,“一路舟車勞頓,林大人辛苦了,可還吃得消?”
相比走陸路,走運河已然比較舒服。即便如此,林海此時的氣色也不算好看。他從容應道:“勞太子挂念,聖命在身,微臣不敢輕言辛苦。”
聖上要召他回京,這消息早早通過入閣的座師傳到他耳朵里。此番回京也是做足了準備,辛苦實在談不上,至多就是有點疲憊。
這個回答中規中矩,太子瞄了眼正低着頭實則也在偷瞄他的太監,“別讓父皇等急了。孤先行一步。”說完,抬腳就走。
林海躬身道:“恭送太子。”
正要覲見聖上的臣子,太子能在書房之外把人攔住硬是說上幾句話,讓聖上乾等……這份榮寵和底氣何人能及?
太子的確沒為難他,但這一舉動本身就存了敲打之意。這等場面林海早就有所預料。
說起來,太子也不是只敲打他一個。他的座師周閣老對太子的母族妻族一直不冷不熱,太子再任性妄為,也不會衝著閣老甩臉色。至於敲打閣老,這一招連他父皇都不會輕易用出來。
話說林海在浙江配合兩位欽差皇子查案,在大多數人看來也就是聖旨在前用心辦差罷了,稱不上對太子不敬,畢竟要查辦孫家的是聖上。
太子如此行事,林海也是喜憂參半:太子現在行事這般“天真率直”,別說“翌日”,想守住儲君之位都難。
想到這裏,林海目光堅定,抬腳穩穩踏入聖上的書房。林海道過萬歲,得了聖上一句“平身”,才直起身子。
林海略顯憔悴的容顏,讓聖上感慨頗多。他先吩咐總管太監,“給林愛卿設座。”等林海坐到自己下手,才又道,“愛卿清減了。”
林海笑道:“微臣覺得身子都跟着輕鬆幾分。倒是聖上風采不減。”
聖上快六十的人了,保養得當看起來只有四十齣頭。聞言聖上只是微微一笑,“風霜催人老,歲月不饒人。”他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起浙江這些日子的情形。
林海的密折一連上過三道,把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已經說得很清楚,此番聖上問起他又言簡意賅地複述一回:修飾之詞一概沒有,只是單純的敘述。
聖上聽完半天不置一詞。
聖上對南下的兩個兒子,以及浙江的數位高官的處置應對都是滿意的,尤其是接到密旨,兩江的兩位都督,以及浙江的都指揮使都在儘力儘力地配合他兩個兒子。
兵權依舊牢牢握在自己手裏,孫二縱然再狂悖無度,聖上也能沉得住氣。
他真正不滿意的是孫家,以及太子的反應。
孫大在事發之後居然還上了一本,說弟弟受了蒙蔽,在追擊海賊的過程中下落不明……
這是誠心請罪的姿態?分明是有恃無恐,可孫家的“恃”聖上固然已經有些失望,但終歸不想真損了他最疼愛兒子的顏面。
太子乃上儲君,聖上之下,萬人之上,太子的顏面若是由聖上親手削掉,那麼恐怕很難再補回來。
聖上果決一生,唯獨在太子身上兩次三番地猶豫不決。
林海見着聖上的臉色一點一點地沉了下來,乾脆不吭聲了。他雖然頗得聖上看重,但涉及太子,既是聖上家事亦是國事,他可沒有“閑心”說三道四。因為即使是他的座師周閣老尚且沒這個資格跟聖上談論此事。
據林海所知,只要跟太子沾邊,大事小事聖上只會跟兩個談論,一個就是首輔張大人,另一個……就是二皇子的生母貴妃娘娘。
等林海告退,聖上獨自一人琢磨了許久,還是越琢磨越心煩。
南下回京復命的兩個兒子,以及讓他召回的林海,全都是據實揍來,一丁點的添油加醋都無——各處心腹送來的密折已經充分印證了這一點。
為此,聖上多少有些寬慰。
枯坐也不是辦法,他忽然想找人說說話,於是扭頭面向心腹太監,“擺駕翊坤宮。”
翊坤宮就是貴妃的寢宮。
心腹太監王德祿應下,出門便吩咐了下去,心裏卻止不住嘀咕:聖上,您這一為太子心煩就去找貴妃說話,這讓太子和二皇子兄弟倆怎麼想,以後怎麼相處啊。
只是他身為聖上還是皇子時便能貼身伺候的老人,這種話也不勸不出口。
出了乾清宮,聖上也沒乘步輦,而是帶着人步行到了翊坤宮……這一路上他越想越不是滋味:他如此疼愛太子,可太子回報給了他什麼?
反正他到翊坤宮那會兒,那臉比林海告退時還黑了幾分。
貴妃把聖上迎進宮中,率直笑道,“您這臉色真難看。”
聖上也不生氣,“朕心裏難受,找你說說話。”
貴妃樂不可支,“您這麼說……我還能說什麼呢。”話雖如此,她先把聖上請到了羅漢床上,又叫大丫頭上茶準備點心。
吃喝倒在其次,主要是讓聖上趁這段功夫靜一靜心。聖上靜下來多少看不出來,可吃了半盞茶之後好歹神色平和了一點。
貴妃瞅准機會問,“您為太子苦惱,太子知道嗎?”
這宮裏宮外誰不知道朕為何不快?聖上剛想說話,卻見貴妃擺了擺手,笑眯眯對他道,“您為他頭疼了多久,又為了他考慮的一片苦心,您不說他哪裏摸得着頭腦?要我說,您不能總指望太子自行醒悟,您又何嘗給足了提醒?”
貴妃這一番話說出來,聖上沉默片刻,結果他不僅不生氣反而笑了出來,“都是朕的錯了?”他承認愛妃極有道理,但話鋒一轉又抱怨上了,“他都多大了,難不成還像小時候朕一字一句地教他?跟太子妃成婚這麼多年,也沒給朕添過一個好孫兒!”
後面那句話也正敲在貴妃心坎上,貴妃一時胸悶,當即也不客氣,“您不跟太子多聊聊,外人看見可怎麼想呢。”
這句話也正好“回敬”到了聖上額心坎兒上。
片刻之後,眼見貴妃臉色不虞,想起二兒子膝下也只有一個丫頭,聖上也無奈道,“這……不能強求。”頓了頓又問,“老~二~他們兩口子進宮請安沒有?”
他這就是明知故問了。
貴妃嗔道:“能不來嗎?兒子瘦了一圈兒,精神頭瞧着也不好,我便打發他們夫妻兩個趕緊回去歇着。”
聖上略有尷尬,趕緊吩咐道,“王德祿,讓太醫院派人去二皇子府里看看。”
貴妃看王德祿出門,才眯着眼睛道,“他就是累着了。”話雖如此,她心裏卻道:老實孩子您就拋到腦後了。
聖上笑道:“派太醫去瞧瞧,安心。”
平心而論,貴妃如何對太子喜歡得起來?但她這份心思就是能硬生生地埋藏於心底。
說起貴妃娘娘,誰都不得不服氣,再贊一句“貴妃素來公道”。
尤其是聖上,也相信貴妃母子並無太大野心,因為二皇子那身子骨大家都看在眼裏。除非聖上只剩了這麼一個兒子,不然絕不會傳位給天不假年的二皇子。
貴妃對此心知肚明,既然自己“公道”,那就公道到底,她又提醒道,“聖上,賢妃妹妹那兒您去瞧過沒有?”
賢妃就是六皇子的生母。
一般來說,皇子立功,聖上不僅要獎勵兒子,還要酬其生母。
孫二畏罪逃跑,兩位皇子以及浙江一眾高官遞來的全是密折,沒有明發,而孫二的他哥哥孫大老爺上摺子硬說弟弟戰死……
究竟要不要再給孫家一次顏面,聖上不僅看太子,其實還在等孫老爺子的應對。
不過不管怎麼樣,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孫家在浙江的所作所為也不會佈告天下。
因此二六二位皇子立下的功勞,沒法得到應有的獎賞,那麼聖上自然得安撫一下兩個兒子以及他們的生母。
於情於理都得到賢妃宮中探望,聖上讓貴妃提醒了一回,火氣又不可抑制地蹭蹭往上涌:我這是為了誰,又圖個什麼?
這一晚,聖上留宿翊坤宮。
第二天下了朝,聖上批了幾本奏摺,又忽然想起昨天貴妃那幾句話,終於忍不住把他最寶貝的兒子叫到了乾清宮。
本來這個時辰,太子是該在東宮與一眾屬官一起辦公議事的。
太子此時也是一肚子氣:知道孫二打着他的名頭,在浙江賣官鬻爵、舞弊走私,總共“賺”下了數百萬身家,他當即暴怒。十幾年來,他從孫家這得來的銀子也不過十來萬兩!
但是孫大老爺再次及時求上門來,說真是走投無路的話,只能讓孫家丁憂了……還說這是孫老太爺的意思。
太子為此連着喝了三天平肝火的藥茶。
孫大老爺算得很准:太子對外公孫老太爺全然不同。在對孫家的處置上,如果太子不表態,聖上也一定會耐着性子高抬貴手。
他也不想着再保全弟弟一家,只求拖一天是一天,好歹讓聖上和太子都拖得樂意大事化小為止。
卻說太子邁入父皇的書房,就見父皇指了指自己身邊,“過來坐。”
話雖如此,太子還是規規矩矩地行禮后,才坐到了父皇的身邊。
聖上劈頭就問,“想好了沒有?”時至今日,他還有好氣兒才是怪事。
太子一怔,旋即老實招了,“他……說是逼迫太甚,就要丁憂。”這個舅舅,太子再也叫不出口。
聖上抄起案上的茶盞——攥着茶盞的手背都青筋直冒。太子見狀趕忙上前,從父皇手裏把茶盞摳了下來。
太子臉都紅了,“兒子當時都快氣糊塗了!可……捨不得外祖父。”
看着屋裏已經跪了一片的內侍宮女,還有眼前一臉憂色的兒子,聖上終於罵道,“你就由着他威脅你?他敢對你外祖父下手,你還不能滅他三族?!”
太子辯解道:“那外祖父萬一有個不妥……兒子是投鼠忌器。”
又有哪個皇帝樂意把皇位交給一個不念舊情,毫無良心的兒子?
聖上看重的也是太子這份真情實意,還能叫他改了不成?他深覺貴妃說得有理,太子還是得他再用心教一教。
撿日不如撞日,不如現在就跟兒子好生說道一番。聖上剛平復下來,太子也坐回了原位,王德祿忽然上前稟報:孫老太爺沒了……
太子猛地起身,還因為沒站穩而身子一晃,“怎麼會?!”
聖上比太子冷靜多了:孫大怕是不至於喪心病狂故意弒父,八成是孫大他爹知道長子跑去威逼太子而一口氣沒上來。
他衝著太子道:“且坐下聽聽怎麼回事。”又轉向心腹太監,“你繼續說。”
王德祿得令,繼續道,“孫家掛了白幡。裏面的人已經親眼見着了。”
安插在孫家的探子及時回報:孫大老爺先進了孫老太爺的屋子,沒一會兒孫家的幾個管家便齊齊小跑着進去,他們再出來已經紅着眼睛,帶着哭腔高呼老太爺沒了。探子還找機會進了老太爺的屋子查探了一回,老太爺的確是沒了。
太子這會兒終於木獃獃地坐下了:怎麼都沒見着外祖父最後一面……
偏在此時,聖上另一個心腹太監快步上前,“聖上……”他本想說大喜,可看見聖上與太子的神色,便壓下了那份喜悅和興奮,“太子妃有喜了。”
聖上一掌拍向太子肩膀,“好!先回去瞧瞧太子妃,再去你外祖父家裏看看。”
並非聖上薄情,而是他發現岳父對太子影響似乎深得出乎他的意料,他頓感不快。
孫大若是借口他爹的遺願,來請太子出面為他脫罪……孫大連“被迫丁憂”這種話都說得出口,自然不能低估他們一家子的決心。
太子終於回神,悲欣交集之際,可謂心亂如麻,強自鎮定道,“是。父皇,兒子這就去瞧瞧。”
太子三十多了,太子妃與太子年紀相仿,這個年紀懷胎頗為不易。
東宮之中,太子妃正面帶喜色地跟心腹們說話,聽說太子歸來,她連忙起身,卻被快步進門太子又扶着坐回了位子。
太子勉強笑道:“你該好生受用。”
太子這臉上幾乎就寫明了“我有心事”,太子妃哪能視而不見,“您怎麼了?”
太子抹了抹臉,“我外祖父沒了。”
太子妃脫口而出,“可是讓……氣的?”
孫家上下也就孫老太爺是個人物。孫大孫二兩個人無德無能還非得死死佔着位子,背地裏不知給父親下過多少次絆子。
知悉孫家倒了唯一的支柱,太子妃真想樂一樂:孫家算是完了。
太子卻不想再提此事,“一切都有父皇做主。”頓了頓又道,“你別為這些事情煩心。”
又推給父皇?!
太子妃登時就什麼都不想說了:他總喜歡逃避。誰知道聖上什麼時候耐心就用光了?
她垂下頭,輕輕撫起小腹,若是個兒子,將來她就不用太指望丈夫。
東宮報喜,孫家報喪……
消息傳到林海耳朵里,至多比聖上晚上一個時辰。
林府與孫家同在內城,距離不遠。孫家辦喪事,動靜不小;至於太子妃有孕,則是二皇子打發人給他送來的消息。
當時賈敏就在書房的裏間,等二皇子的信使回去復命,她才走出來大方道,“想不到素來沉穩大度的榮王也有耐不住性子的時候。”
林海渾不在意,“事關前途,由不得他不急。”
賈敏道:“還早呢,這麼著急做什麼。”前世太子妃可是小產了的。不想太子太子妃育有嫡子之人,哪裏數得過來。保不住自己的嫡子,本就是太子與太子妃掌控手段的一種明證。
聽得清楚媳婦的言外之意,林海無奈點頭,“宮裏……唉。”
夫妻倆正說話,丫頭來報:榮府老太太跟前的嬤嬤來給老爺太太請安。
林海聽說還調侃了一句,“岳母催你回去了。”
賈敏擺了擺手,“我母親沒有這樣沉不住氣。咱們先看看我母親跟前的嬤嬤是哪位吧。”
老爺剛從宮裏出來,在家裏都沒歇上一會兒,抬腳就進了榮國府……讓旁人瞧見還不知道說出什麼渾話來。
賈敏雖然不怕,卻也不想給人構陷的把柄。
林海一聽也來了興緻,於是夫妻倆一起高座,等着榮府的嬤嬤上前拜見。
這婆子沒想到姑老爺也在場,再偷瞄了眼笑眯眯的姑太太……不由打了個寒顫,卻還是硬着頭皮道,“老太太念叨了姑太太好幾回,打發老奴來問,姑太太今兒能不能回去坐坐?”
賈敏笑道:“這位嬤嬤在母親跟前伺候多少年了?我怎麼瞧着眼生?”
大丫頭紅紋會意,立即解釋道,“這位張媽媽的兒子和女兒,在二老爺和二太太跟前辦差。”
賈敏拍拍身邊老爺的手背,吩咐門外的心腹,“把這位嬤嬤送回去,一定送到我二嫂子跟前去。”
這婆子猛地磕起頭來,“饒了老奴這一回,姑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