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賈敏與薛家太太閑扯了會兒家常,便端茶送了客。
薛家人告辭沒一會兒,林海也返回內宅。這時賈敏正端着養胎湯藥,皺着眉頭醞釀情緒。
林海見狀便要了個小勺子過來,笑眯眯道,“我喂你?”
湯藥這麼苦,誰喂她都是跟她有仇,賈敏狠狠瞪了丈夫一眼,一個仰脖就把半碗葯喝了個乾淨。
又灌了半盞蜜水,含着蜜餞,她似乎恢復了幾分,撲過來對着丈夫一頓猛掐。
就算是註定要挨着,不意味着林海一點都不躲閃。不過屋裏地方不小,無奈家什不少,賈敏一腳伸出去,林海也就只能任妻子施為。
夫妻倆打打鬧鬧,賈敏額頭見汗,她手腕一翻,扶住丈夫的胳膊就坐下了。
林海見狀趕忙找了扇子給妻子扇上了,“如何?”
賈敏眯眼道:“暢快!”
按道理妻子應該保胎,少胡亂活動,可前面那一胎就是窩在床上保下來的,生下的兒子也沒站住。
這回他要換招了:夫妻倆打鬧之後彼此心情都極好,身體好還是心情好之間,林海選擇了後者,
落一落汗,又吃了點心喝了茶,賈敏只覺得精力恢復大半,有心跟丈夫說說話。
“他都跟你說什麼了?”
“他”自然指的是薛家大老爺薛桓。
林海道:“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在揚州開了幾個鋪子,說是這些日子一家子都得住在揚州。”
總而言之就是拜山頭,套近乎唄。他已然在到任時被無數鹽商這般奉承過,早就駕輕就熟了。
賈敏一怔,“不對啊。他家太太跟我說她娘家哥哥跟了太子啊!”
林海也挺意外,“啊?何至於此?”
不管他是來探口風的,還是就直接上門招攬,都太不講究了吧?!大家雖然都是親戚,但關係真談不上如何親厚,
而且身份……不是林海自矜,身份差得太多了。太子想招募個有點功名的讀書人,都能請出像樣身份像樣名望的親信才成。以林海的前科探花加巡鹽御史的身份,太子親自分說都不為過!
丈夫無意隱瞞,因此他的心思全寫在臉上了,賈敏一瞧就瞭然了:丈夫不信太子會這麼不講究,但她在水鏡里瞧見的前世情景,太子他做得荒唐事數不過來……他真地不大講究啊!
本地鹽商多是太子的人,丈夫在此為官三四年,並沒遇到太多阻礙……
賈敏小聲道:“你這御史做得順當,人家興許你本就有意靠近貴人呢。興許他們以為到了這個時候,隨便找個人說說,大家默契一下不也就是了?”
林海越聽神情越凝重,“江南太子本就勢大,看來真得謀求調職外任了。”
太子生母孫皇后就是江南人,太子的外公便是閣老,雖已致仕,卻仍舊坐鎮京城說一不二,聖上見了他老人家還不是得禮讓一二?
因此針鋒相對絕對不成,為了繞開太子的勢力避開他的招攬,轉而尋求另一個靠山又絕非林海所願。那就只能惹不起躲得起了。
眼見丈夫下定決心,賈敏心裏也安生不少:前世就是因為丈夫留任,自家的立場才萬分尷尬。
夫妻倆雖是對坐無言,賈敏卻是一直拉着丈夫的手。片刻后林海神色稍緩,“總歸還是我品級低了些,資歷也淺了些。”
將林海點為探花的是聖上,派他南下做御史的還是聖上,他一心忠於聖上便是。無奈他倒是“簡在帝心”,還沒要緊到讓聖上時時關注。
賈敏勸道:“老爺莫急,且瞧着吧。對了,”她該想法子讓人送香菱回家,“老爺可還記得甄家有哪位族人丟了女兒?”
“記得。”林海問道,“怎麼了?”
平民百姓丟孩子不鮮見,但家中富庶且身有功名之人沒了女兒,卻是能鬧得遠近官員都能聽上一耳朵。
“我找到了他女兒。老爺想法子給送回去吧。”
林海好奇道:“這都多少年了?你怎麼找到了?又如何確定是他家的孩子?”
賈敏一拍丈夫的胳膊,“你且說你能不能辦成,哪裏來得這麼多問題。”
林海正色道:“你啊……從大明寺回來之後就有點……不一樣。”
她也不覺得自家的變化真能瞞住丈夫。賈敏皺了眉頭,說了一半但也藏了另一半,“我父親託夢,說咱們多做些好事,與兒女上越是順遂。”
神佛之類林海自然是不信的。
但若是出點力氣換來妻子心安,他還是挺樂意的,“我先打發人打聽打聽去。”既然答應了,他立時寫了封信,讓人給甄士隱送去。
卻說甄士隱宅子遭了火災,但家中地契仍在,金銀也沒毀於這場災禍……簡而言之家底依舊不少,只是因為丟了夫妻倆唯一的骨血,夫妻倆都活得有些失魂落魄。
這會兒甄士隱的妻子封氏多年鬱鬱寡歡,前些日子又染了風寒,頗有點一病不起的模樣。甄士隱看着瘦弱不勝衣的妻子,也有些萬念俱灰……心想若是妻子去了,他乾脆……出嫁一了百了吧。
就在此時,他收到了揚州巡鹽御史的書信。甄士隱十分意外:他跟這位大人幾無往來,只是在幾次詩會上打過照面罷了。
展開信箋一瞧……只不過看了幾行字,甄士隱几乎跳了起來!他就完全沒想過空歡喜一場,或是這位大人找錯了人!
甄士隱拿信的手都在顫抖,一路小跑着衝進自家卧房,站到妻子床前大聲地念起信來。
封氏聽到一半已然激動地猛然起身,數日卧床再坐起身子,她可不又暈得倒了下去,旋即又乾嘔起來……嚇得家裏又是一團亂。
反正第二天午後,賈敏正給黛玉和香菱講故事,大丫頭來報:甄家夫婦前來拜訪。
甄家……賈敏轉念一想,是甄士隱夫婦倆吧?昨天老爺送信出去,今天人就到了。萬幸蘇州離揚州不遠。
正好林海也在家,賈敏更不會煞風景,耽誤人家父女團聚。她連寒暄都沒,直接讓紅紋把香菱,也就是甄英蓮領了出來。
縱然將近十年過去,甄家夫婦仍是一眼便認出了女兒。
一來,小英蓮額頭的硃砂痣太有特點。
二來,女兒肖父這話真不是白說的。縱然甄士隱這些年過得十分不好,面色亦是憔悴不已,可就算林海與賈敏站得稍遠些,都能一眼看出……絕對是親父女倆,無誤!
封氏見到女兒先是忍不住痛哭不止,甄士隱忍了又忍也扶着老妻,攬着女兒老淚縱橫。
小英蓮開始還有些不知所措,可大着膽子抬頭直視甄士隱的相貌:她也就什麼都明白了。
看着這一家三口相擁大哭,賈敏忽然小腹一熱……很舒服的那種熱乎。
她一舒坦,臉上便露了行跡,“哎呀,雖然他們在哭,可我開心壞了。”
這本就是喜極而泣,林海卻低聲道,“你也能得着好處不成?”
賈敏側頭賣起了關子,“也有你的好處,你以後就知道了。”
林海遲疑了一下,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賈敏的小腹上。
賈敏鄭重地點了點頭。
如此一來,兩家人都皆大歡喜。
唯獨黛玉……剛認識了幾天的朋友居然就要分別,她分外捨不得:她覺得這位姐姐比薛家姐姐更可親更說得來。
英蓮也瞄見了黛玉微紅的眼圈兒,等父母鬆開她,她便跑向黛玉,兩個小姑娘手拉手頗為依依不捨……甄應嘉和封氏夫婦都看在眼裏,封氏連忙向著英蓮開口,只是聲音還有些哽咽,“以後你也邀請林家妹妹到家裏聚一聚啊。”
英蓮做了好幾年小丫頭,慣於瞧人眼色,雖然知道說話的是生母,卻還仔細瞧了半天才小聲道,“真的嗎?”
甄應嘉與封氏夫婦頓時心疼壞了。
賈敏立即道:“她們姐妹兩個投緣,乾脆一起作伴讀書吧。”
英蓮的出身可是勝過寶釵的——甄士隱身有功名,家有恆產,與這樣人家的女孩兒做手帕交可是一點都不辱沒。賈敏冷眼瞧着,以這夫婦倆疼愛女兒的模樣,英蓮是要招婿的。反正找個什麼樣的夫婿都比薛蟠強就是。
封氏聞言深深福了下去,“多謝太太成全。”
甄應嘉也是一揖到地,“如此恩德必不敢忘!”
賈敏心說我成全你們,也是為了我們一家子。她不大會安撫人,便直接把丈夫推了出去。
送走這一家子,當晚賈敏睡得異常香甜。
第二日張大夫定期上門,診過脈便直接聽了安胎藥,“太太這一胎已是穩了。”當晚,便是林海睡得極為香甜,甚至還微微起了鼾聲——賈敏踹了幾腳都沒踹醒,反倒因為踹累了沒過多久自己也睡了過去。
卻說半個月之後,甄應嘉遞了帖子,再次全家前來拜訪——帶着滿滿一車的謝禮。
封氏上回見還面色青白,走路都要人攙扶,這會兒臉上已經紅潤了起來,整個人更是胖了一圈兒。英蓮也正經打扮了起來,無論頭面還是身上衣料都不比她家黛玉差上多少。
關鍵是英蓮通身富貴打扮,竟也完全撐得起來。
兩位母親寒暄了幾句,封氏先道,“我們老爺在揚州置辦了處宅子,又添了幾個鋪子,跟金陵的本家也打了招呼。”
這些日子她也打聽了一番,知道薛家大少爺薛蟠為了買下女兒還惹出了人命官司。甄家雖不算什麼世家,但麻煩找到門前,自家也是不懼的。
不過賈夫人一句話便把自家女兒從薛家要了出來,這份恩情也是必謝的。
封氏繼續道:“省得冒出誰來胡亂牽扯一番,沒得心煩。”
賈敏心道真是夠果斷,有這樣的母親在,英蓮將來差不了。於是她笑道:“正好。咱們走動更方便了。”
她又略微回憶了一番,薛蟠這案子還是賈雨村判的?這賈雨村還給黛玉開過蒙呢。她頓感噁心,“說起來,那縣令還是我們老爺舉薦的……”
封氏連忙安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誰想到此人會如此……糊塗。”
賈敏又琢磨了一回:前世這個時候薛桓已死,這輩子倒是依然活得挺好。橫豎英蓮的娘話都說到這份兒上,她也不勸了。“的確糊塗。”
這話的意思十分明白:我們老爺可不會護着賈雨村。
二人太太不過喝着茶閑聊了幾句,賈雨村哪裏知道自己便因此丟了官。吏部的文書下來,賈雨村愣了許久的神,離了衙門便去尋薛家,問了門子才知道薛家全家去了揚州。
他回了家,直奔書房,第二天便打發人往京城榮府送了信。
賈雨村如何賈敏並不放在心上,這時她侄兒賈珠到了,帶了一大車的禮物——九成都是母親給她送來的各色吃食和藥材。
賈敏看在眼裏,心中感動不已:母親真是一如既往的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