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都指揮使既然來了,就沒打算走。
林海和韓琦也在,姜巡撫立即派人把按察使以及學政周勵一起也請到這裏來。
孫家以前禍害江南還算有點章法,都是比較有明確的針對性,打擊面不那麼讓人難以忍受。這回不知道是不是讓二位皇子欽差逼得手足失措,居然做回了老本行:此事一出簡直是把要整個浙江官場一舉掀翻,死也要拖着幾個墊背的。
這也太狠了!
而且二位皇子如今也只是看看情況還沒做什麼啊。
可惜嘀咕抱怨全不頂事,關鍵是如何應對。
海賊侵擾上岸,本朝這類事並不太多,還多集中在粵州以南。在江浙沿海發生此事,真是聖上登基以來的頭一次。
實際上誰都知道這事是誰做的。
孫家在前朝的時候便是有名的大海商。前朝末年,吏~治~敗壞,貪腐橫行,民不聊生。官兵拿不到餉銀便乾脆“客串”起了海匪,更有甚者,官~軍~商~三者勾結,在海上搶完了不算,還要上岸繼續搶……這種無本買賣老孫家也是做過的,還是熟手。
當然,在~太~祖爺坐穩龍椅,孫家子弟也登上朝堂之後,這種“無本的買賣”他們自己便主動洗手不幹了。
在座的諸位真是沒想過孫家,尤其是孫二……能這樣喪心病狂的重操舊業……
不說幾位正各懷心思,片刻后按察使與周勵也到了。如此三司加學政悉數到齊,只多個韓琦,還是來介紹情況的。
按察使和周勵兩個消息自然靈通,剛剛知道海匪上岸劫掠,也是一腦門子的冷汗,急匆匆地往巡撫衙門這兒趕,可不就在半路上遇到了姜巡撫派來請他們的心腹。
韓琦趁着大人們都在,再次詳細一下說了那位人證忽然死於大牢的前後種種,便極有眼色地告退。
留下巡撫三司加一個學政閉門議事。
姜巡撫是首輔的人,他這年紀入閣無望,但是任滿回京得個六部堂官幾無問題。二品致仕和一品致仕差別極大,不止是說話的分量,給兒孫的照應也全然不同。此事一出,若是應對有些瑕疵,他老人家的前程也就到此為止了。
因此將近六十的姜巡撫氣得一連揪斷了好幾根鬍子。
林海背後的硬靠山,是他的座師周大人。學政周勵,又乾脆是周大人的兒子。而六位閣老之中排位最靠後,同時也是最年輕的周大人跟首輔是……同鄉。
因此在很多時候,首輔和周大人都在站在一塊兒的。首輔本也有意在自己致仕后,把這一大攤子人脈轉給周大人。
姜巡撫固然有點小心思,但總體而言也是很照顧林海和周勵的。
至於按察使則是次輔的門生。話說回來,按察使雖然比林海大上將近十歲,可也是正值壯年便做到了從二品,背後座師、自己的家族以及姻親們也都出過大力。
要是他因為孫二的瘋癲舉動,失了前程,不能說就此跟孫家勢不兩立,但結仇且會伺機落井下石那是必然的。
其實不用“要是”,現在他都有給孫二套麻袋,往海里丟的心思。
至於都指揮使……他的來頭其實最大:他在聖上還是皇子的時候,便是聖上的親衛隊長之一。
作為一個真正帶過兵見過血的人物,孫家這些年在浙江的小動作,他全都心知肚明。
可他再是聖上的心腹,也不會傻乎乎地一頭牽扯進“聖上的家事”——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不過這回這些來自不同派系的高官們坐在一處,真是不得不坐上了同一條船。有些話,都指揮使就必須開口了。
這位都指揮使等了會兒,直到同僚們臉色恢復幾分,才徐徐道,“孫家早年便……縱橫海上,自打跟了~太~祖~爺,也有所收斂,但時至今日,他家一千五百料的大船至少有四艘,五百料的小船足足有二三十艘。”
此言一出,姜巡撫幾人齊齊倒吸一口冷氣。
按察使乃是御史出身,更直率一點,“江浙水軍一千五百料的大船才有幾艘?!”
須知一千五百料的大船最起碼得二三百水手才開得起來。
本朝~太~祖~爺當年還沒得了全天下,只佔了江南的時候便解了海禁:有了海上貿易,江南民眾多富庶,太~祖~爺家底也越發豐厚,直至他坐上龍椅,便徹底定下了幾個大港作為通商口岸。
海船往來不絕,自然海軍必不可缺。
聖上可是靠着手中雄兵打退了一眾奪位的兄弟,戶部和內庫他又向來看得緊,同時治軍頗嚴,又處事公道,給兵餉也從不含糊:肯定準時到位。至於准數雖然未必,但至少能拿到八成以上。
總而言之,軍中比較平靜,武不怕死不好說,但將士用命絕對當得起。
這位都指揮使也的確是個盡職的將軍,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可遮掩的,“單就孫二手裏的船就不比浙江海軍都督手裏的差……我說的是~火~炮。他們家的大船並不在咱們碼頭停泊,所以大人們不知道也是常事。”
在座的列位大人集體沉默:你再計較都指揮使什麼都知道卻不說實話也沒意思……孫家“跋扈”甚至過了界又如何?他家是太子的母族!
這些當兵的只聽“東宮”二字就沒法不畏手畏腳。別說~舉~報密奏了,就看聖上偏疼太子的模樣,他們在此之前不是還在替他們孫家遮掩嗎?
想想也是,孫家老太爺在軍中,尤其是海軍之中威望不可小覷。
還是相對直率的按察使開口,“可有人證物證?”
都指揮使長嘆一聲,“有,但不大夠。這不是……終究要先探一探聖上的意思?”
按察使臉上一陣扭曲:都這個時候你還慫什麼?!烏紗帽眼睜睜都要保不住,你護着孫家,他們肯護着你嗎?你就這樣忠君愛國,又把聖上置於何處?!
本朝還沒出現以文馭武的情況,文武之間地位在大多數地方還算平衡。
都指揮使一副顧慮重重的模樣,林海忽然道,“大人可是擔心此事乃是出自……”他往東面一指,“的授意?”
都指揮使頓時眼前一亮:哎呀,終於不用我再直言相告了。
話說回來,要是太子授意,聖上還真會為他遮掩……但在座幾位和他們背後的靠山就都白給了?就算有所取捨,聖上也必須掏點什麼出來。
再說,太子總是愛照顧母舅這一點着實惹人非議,又因為性子孤傲而人緣一般,但其實言行上也挑不出什麼大毛病。
林海就賭此事太子並不知情。
他心裏多少有點含糊,須臾之間媳婦女兒三個兒子的臉挨個兒從他眼前晃過……官不能丟,甚至他還要搏個大的,讓座師他們捨不得丟開他。
他忽然想起媳婦認真跟他說過好幾回:二皇子是個公正人更是個難得的明白人,此來江南絕不是為了和稀泥。估計他是瞧准機會,有備而來的。
林海閉了閉眼:媳婦說話還沒有沒應驗過的,而且……她也的確說到了自己的心裏。
他心潮澎湃,面上卻是一派篤定,還毫不避諱地跟周世兄遞了個眼色。
周勵微微點頭:孫二這一手,把在座的幾位逼得聯手。剛才大家都覺得知情不報再糾纏沒什麼意思,這會兒藏着掖着就更沒意思了。
他把手頭掌握的舞弊證據一口氣全兜了出來。
按察使已經被刺激得口乾舌燥,正要給自己倒杯水——這會兒姜巡撫連個心腹都沒留下。聽得周勵說起院試作弊牽扯到的幾位卸任了的老大人,險些把一口茶全噴了出來。
孫二的手腳伸得長,按察使一直都知道:科舉舞弊只要查實,主謀都是必死無疑。但正是因為這是重罪,因此對證據要求異常嚴格。
按察使到任之後,兩三年裏都在此事上也很是用心,自己的人手小心翼翼地收集證據,就等着在適當的時機一擊必中,萬沒想到新任學政比他知道的更多更全。
這裏不得不承認老師在江南勢力有限,把他這個得意門生放在江南做了封疆大吏已然十分不易。
於是聽到前任學政的名字,按察使也忍不住冷笑一聲,“這是要滅口?”
這位前學政撈夠了銀子便“安然”致仕,此時也死在了自家的安樂窩之中。
不是滅口都沒法解釋:為什麼周勵和林海把證據交到了二皇子手裏,孫二這邊就來了這麼一出!
話說本朝六位內閣大學士,排位三四的兩位都做過太子的老師,還是相處數年,師徒頗為相得的那種。
想想也是,在座的幾位沒有一個出自這二位閣老的門下,孫二把大家全都坑了也一點都不用心虛。
周勵果然繼續道:“那位人證之所以知無不言,便是擔心孫家有朝一日會把他滅口,他死了也就算了,就怕要帶累家人。”
按察使此時也不想計較周勵聯合林海查舞弊卻不告知於他,只問,“二皇子那邊怎麼說?”
就算天塌了也最好也有個子高的頂着。
太子與二皇子的兄友弟恭,大多人都覺得二人是在做戲。但二皇子究竟打算在什麼時候出手,尤其他是否要抓住這個時機,在座幾人都想問個清楚:這直接決定了大家反擊的力度。
誰讓自己和周世兄暗中跟二皇子接觸了好幾回呢。
林海還來不及作答,就聽外面姜巡撫的師爺在外面大聲招呼,“參見榮王、肅王。”
幾人之所以要先聚在一處商議一番,而不是先行稟報二位皇子,實在是因為這二位微服私訪去了……
這哥倆已經悄然回到杭州城內,衣服還沒換完就聽說海邊的一個鎮子被海匪攻破,死人無數,等了片刻,哥倆得到具體的消息……也不禁面面相覷:心狠膽大又無所顧忌,除了孫二再沒別人了。
兄弟倆趕忙往巡撫衙門,被大嗓門的師爺見禮加通稟,姜巡撫幾人魚貫而出,齊齊上前拜見。
這也不是禮讓的時候,二皇子落座后便讓都指揮使再辛苦一趟,親自坐鎮事發之處——壓根不用吩咐,當地已然被官兵團團圍住,只等欽差一聲令下派人入內尋找證據。
既然欽差,更沒有欺負到了跟前,毫無應對之說。二皇子拉着姜巡撫幾人商量着如何上奏,而六皇子尹灝則帶着一眾親兵直奔浙江~海~軍~都~督所在。
卻說都督大人也正好巡視而歸:六皇子閑來無事便是到軍中營中四處行走,勸也勸不住,拉……又不敢,只好從上到下都睜大了眼,萬一出了岔子自己掀處置了好。
得知“海匪”上岸坐下此等血案,都督立即尊六皇子之命,點兵即刻出海搜尋海賊蹤跡——這些都是應有之意。至於追不追得到……其實要看二位欽差的本事,尤其是決心了。
於是林海他們徹夜未歸。
賈敏沒花多少工夫,該知道就知道了齊全。
父親沒回家,黛玉只看母親鎮定如初,便拉着母親的胳膊討個明白,“出大事了?”
賈敏輕點女兒額頭,“你父親立功與否,就看這一次了。”
黛玉抿了抿嘴,“父親這個年紀想再一兩年內更進一步……難呀。”
賈敏頷首,卻笑而不語:但跟兩位殿下結下善緣便受用無窮了。
其實賈敏並不擔心:前世里二位皇子縱然沒從江浙兩地文官處獲得太多助力,依舊大獲全勝……平心而論這個時候,需要的是硬碰硬,文官的幫助實在有限。
如果說私兵一事只是撩動了聖上的神經的話,這一次孫二老爺真是犯了大忌。
杭州到京城消息通暢,孫大老爺知道此事不過是三天之後,他面色蒼白地一路飛奔,衝進了他父親靜修的院子。
老爺子的反應比他更直接,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家裏幾乎立時亂作一團。半個時辰之後,孫老太爺好不容易在自家大夫的針灸之下,蘇醒過來,頭一句便是,“去求太子。”頓了頓,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又補了幾個字,“爭取時間也好。”
如果這句話說齊全,就是“能爭取逃命的時間也好。”
太子日子過得好好的,怎料今天正想着要去那個側室的院子,大舅舅急匆匆地求見。
孫大老爺比孫二老爺強的地方在於,不自作聰明。至少需要太子救命的時候,他不會。
太子沉着臉,手裏的茶盞好幾次都要脫手飛到孫大老爺的額頭上,他還是忍了又忍,終於垂眼道,“就說他是受人蠱惑吧。本想誘敵上鉤,沒想到中了那群的海匪的將計就計。以後……孤不想再看見他。”
難道要暴斃嗎?孫大老爺頓時脊背生寒:太子跟聖上……可真不愧是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