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夫妻倆相擁而眠,這一夜二人睡得都挺沉。
上輩子賈敏可是病了許久,病中也沒機會跟丈夫如此親近。還陽后,她見到正值壯年風姿翩翩的丈夫,言談舉止之間便帶着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濃濃依戀。
林海感覺得到,卻沒多想:只覺得妻子有孕,嬌氣一點黏人一點,都再尋常不過。而且這樣的妻子,他很是喜歡。
第二天清早,林海起床時妻子也沒醒,他輕手輕腳地撤出手臂,發覺妻子依舊睡得“深沉”……他就更不捨得驚動她,梳洗更衣后獨自吃了早飯,準時出門去了。
賈敏睡足睜眼,桌上座鐘時針都指到八了。
肚裏有個小的,現在偷懶都懶得理直氣壯。她笑眯眯地坐起身,紅紋伺候着她梳洗,青結則輕聲稟報:姑娘打發人來,問太太您用飯沒有。
賈敏笑道:“難不成黛玉為等我,一直餓到現在?還不快讓她過來。”
那倒沒有,黛玉大病初癒耐不住餓,等母親起身的時候還是吃了塊點心的。
賈敏正換着衣裳,黛玉到了。小姑娘見到母親,勉強行了個禮便忙不迭地撲了過來,抱着母親的胳膊輕輕搖晃,“母親,你看我好多啦。”
賈敏捏了捏女兒的小臉,“就這麼想出去?”
黛玉一個勁兒地點頭,“嗯,母親就答應了吧。母親答應,父親一定會答應的。”
賈敏大笑,“就你心眼兒多。”
如今一家三口過日子,姑娘親近母親,說話也隨意,哪裏有人會因為這個跟老爺胡亂多嘴?當年家裏人口可沒這樣簡單。
林家固然是勛貴,但族規卻跟最講究的書香門第相似。賈敏嫁過來的時候,林海身邊便沒有通房。夫妻兩個又一直十分融洽,只可惜賈敏的肚子多年沒有動靜。
林家子弟三十無子方可納妾。林家又數代單傳,無奈之下林海便納了妾,怎料姨娘們還沒如何,賈敏先懷了黛玉,生下長女之後不過一年她便又懷了一胎。
當時賈敏那一胎懷相就不太好,整天裏有大半時間都得窩在床上養胎。偏偏兩位姨娘又“按規矩”日日上門向太太請安,林海撞見了一回,便大手一揮,直接封了筆銀子,把兩位姨娘全打發了,同時府里兩個嬤嬤也因為年紀大了回家養老去了。
自此之後,家裏再沒哪位管事或者嬤嬤敢藉著自己伺候過老爺,跟太太講究什麼“規矩”。
這時候,有的是人家樂意迎娶大戶人家的姨娘和丫頭,更別提還帶着豐厚嫁妝的了。這兩位姨娘都算有些心機,知道林海主意已定,半點都不糾纏。
她們離府之後都嫁了人,聽說小日子過得都還不錯。
賈敏上無公婆,內宅之中全可做主,都吃過這等小人物的暗虧,看着一派天真爛漫的女兒……不如先找幾個姑娘給女兒作伴:聽聽姐妹家裏的故事,多少也是個借鑒。
甄家有自家有舊,金陵與揚州往來又十分便利,請甄家姑娘前來遊玩,不過一封信的事兒。甄家如今做主的甄應嘉將在諸皇子奪嫡時失勢,且此人為人油滑又太過重利,賈敏便不想跟他家走動得太過頻繁。
其餘勛貴之家不知根知底還不如不咸不淡地處着,這麼一思量,能跟女兒作伴的只剩讀書人家的姑娘了——看來還是得請老爺出手。
賈敏主意已定,跟女兒一起用早飯還多吃了小半碗粥。
飯後黛玉抱着她的胳膊並不肯走,賈敏樂了,吩咐紅紋取了左傳來——她家老爺拿左傳教女兒認字,那她就乾脆給女兒講講左傳吧。
她隨手一翻,正是僖公二十三年。這段沒什麼生僻字又內涵豐富,很有得講,她吃了口茶,攬着女兒便說起了故事。
午後,太陽正好,黛玉也犯了困。打發走女兒,賈敏本想歇一會兒,正要躺下,就聽大丫頭青結在外間稟報:老爺回來了。
賈敏剛從床上下來,林海便已經邁進門來。眼見老爺一身官服,賈敏抬手剛搭上他的腰帶,便被一雙大手牢牢按住。
林海笑道:“你且歇着。”
賈敏也不堅持,甩開手便倒了杯適口的茶,看着林海自己換着衣裳,“老爺怎麼回來這麼早?”
“今天衙門裏沒什麼大事,”林海忽然扭頭看向妻子,“我不放心,便想着早回來多瞧着你。”
賈敏莞爾,端着茶盞走進,“嘗嘗合不合口。”
林海一口氣吃了半盞,又耐心道,“我打發人給你娘家送信去。先問安再報喜,然後建議珠哥兒來東林書院讀書,多結識些士子總沒壞處。”
不光是看在妻子的面子上,他對賈珠也的確起了愛才之心。賈珠在京城若是無人引薦,僅憑他的出身,往來結交的不過是些紈絝子弟。真正成才的勛貴子弟要麼在大營,要麼在書院。
賈敏侄子好幾個,只有珠哥兒一個好學又博學,為人機變又不迂腐。賈敏時刻記着祖父的吩咐,多看顧娘家:其實只要看好珠哥兒,寧榮兩府的前程便不用她來費心了。
於是她笑道:“多謝老爺。”
林海亦笑,“你我之間還客氣什麼。對了,薛家……可與你相熟?”
雖然賈史王薛同為金陵四大家,但娘家和史家比較親厚,而王家與薛家往來更多。
薛家固然是皇商,但說起遞帖子求見,若不看在繞了一圈的親戚關係上,未必見得到巡鹽御史林海的真容。
水鏡中的片段一晃而過,賈敏脫口而出,“不熟。我二嫂的親姐姐嫁到了薛家,不然也就是互送節禮的交情。”頓了頓又道,“薛家這個皇商位子許是不穩了,宮中無主位,又族中無子弟做官。我估摸着,他這是想藉著老爺的東風,往鹽商這邊偏一偏?”
林海笑道:“夫人明鑒。”
賈敏輕錘了丈夫一下,“這不用費腦子便瞧得出啊。”說完,便發覺老爺一直笑盈盈地瞧着她,她心中恍然道:這是要我拿主意不成?
於是她也不假惺惺地謙讓,“該如何便如何。若是老爺順手,便拉上一把,結個善緣。他們要是想攀上京里的哪位貴人……咱們就真幫不起了。”
這裏的貴人專指諸位皇子。
林海笑容漸深,拉着妻子的手認真道,“都聽夫人的。”
賈敏順勢倚住丈夫的肩膀,“老爺,給黛玉挑個老師吧。女兒孤單了些,也沒個年紀相仿的姐妹們作伴。”
話音剛落,聽說父親回府的黛玉也帶着丫頭趕了過來。黛玉見過父母,便讓她父親抱起來並放到腿上。
林海摟着女兒的小肩膀,“黛玉這兩日都不咳了。再養一養,咱們就該回京城了。”
賈敏好奇道:“老爺莫非有旁的什麼打算?”
林海是揚州府內品級最高的官員,再次便是揚州知府了。
鹽商的家眷倒是能在佳節時分見到賈敏和黛玉,但平時走動往來卻是不用想了。至於揚州知府,那是太子的心腹,林海不想妻女跟這家人親近,省得讓旁人“浮想聯翩”。
林海坦誠道:“鹽務牽涉太多,我是想着見好就收。”
巡鹽御史可是出了名的肥差。林海年紀輕輕便為聖上欽點為巡鹽御史,擺明了他已經“簡在帝心”。那些與林家有舊的人家都很是看好他,相當樂於錦上添花。
因此調任於林海而言,十分簡單。而且他讓出了肥差,肯定會有“貴人”覺得他有眼色識時務。
賈敏聽得分明,又試探着問,“老爺屬意回京?若是再多個外任呢。”她也不賣關子,又往東一指,“那位對江南鹽務勢在必得。”
江南的大鹽商各個都是太子的錢袋子,而太子前世被廢的詔書上,插手鹽務還是他的罪責之一。
賈敏與自己的兩個哥哥不同,她從來都不看好太子。
聖上與太子生母先皇后少年夫妻,相伴度過數次危難,因此十分恩愛。太子幼年喪母,聖上便把對皇后的思念和愧疚全轉移到了太子身上,可以說太子完全是讓聖上寵壞了。
她那個侄兒寶玉,何嘗不是讓母親和二嫂聯手寵壞了,養廢了……須知寶玉還是天人下凡呢。
林海聽得出妻子的未盡之意,他也不覺得太子有機會登上大寶:聖上兒子十幾個,本事不凡的皇子一隻手都數不過來。最關鍵的是,聖上剛過五十,身體還很是康健。
林海點了點頭,“也是,容我再想想。”
黛玉此時忽然道:“重耳在外而生。”
林海大笑,“黛玉可真聰明。”
第二天,林海休沐。早上,一家三口齊齊坐上馬車,一起到郊外的大明寺……轉一轉。以前來大明寺,林海都會去找住持下棋,賈敏則必吃這兒的素齋。
這回她有了身孕,又是藉著“求心安”的名頭前來,林海棋都不下了,而是全程陪伴:林家數代單傳,只要能得個壯實的胖小子,他心甘情願地把妻子供起來。
等齋飯的功夫,賈敏忽然困意襲來。反正肚裏有個小的,丈夫又在身邊,她也是無所顧忌,說睡就睡,腦袋一歪就靠在了林海的肩上。
賈敏也不知道自己是睡著了還是沒睡着,總之當父親賈代善再一次出現在她面前,她直接美滋滋地撲了過去,“父親!”
賈代善笑道:“你倒是聰明,知道在佛寺道觀里見我容易。”
天地良心,我真是誤打誤撞!賈敏抱着父親的胳膊,問道,“以後只要想您了,就能這樣相見是不是?”
“陰陽相隔,你說見面容不容易?不管是咱們這樣說話,還是你想全家安康,順利生幾個胖小子,都需要功德。”賈代善繼續道,“你要多子多福,可就得成全旁人的天倫之樂。”
“比方說那骨肉離散的,讓他們父子或是父女團聚成不成?”
賈代善頷首道:“當然。”
賈敏立時有了主意:好歹把水鏡景象盡收眼底,她記得薛家太太身邊的那個小丫頭香菱,好像是甄家一個繞了不知道多少彎兒的親戚的女兒!
這人也是有些本事,更是頗有些家產。前世他丟了女兒之後求到了本家,甄應嘉也的確派人幫忙找過,可惜無功而返。
正巧薛家打算上門拜訪,若是那小姑娘已然到了薛家,她就把人要過來,再送人家家去。
賈敏把自己的主意一說,賈代善都笑了,“你這運氣啊,真是沒得說。想起我為地府打生打死才攢了多少功勛……”
賈敏眯了眼,“父親嫉妒啦。”
“不過,”賈代善又道,“只憑這一樁還差得遠呢。”
賈敏一點都不意外,“我就知道不會這樣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