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出院的這一天,黎遠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坐着林叔林嬸的車來到了墓園。
他的手上捧着一束花,不是清明也不是過年過節,在這個時候很難買到專門給獻給逝者的白菊,黎遠找了不少花店才買到這麼一束。
從他出生開始,每一年他都會來到這個墓園,小時候,是被姐姐牽着手跟在父親的後面,在清明節這一天來為“小叔”掃墓。後來他長大了,父親卻去世了,掃墓的次數變成了一年兩次,一次清明,而另一次則是父親的祭日。那段時間裏,總是林哥陪着他們姐弟倆來的,雖然失去至親的打擊讓黎遠沉痛萬分,但有他們的陪伴,來陵墓的這條路也不是那麼難走。
再後來,黎家只剩下他一個人。五年裏,他風雨無阻地來到這裏,為他們灰白色的陵墓清理灰塵,送上白菊。
他卻從不知道,被他呼喚了二十三年的“小叔”竟是他的生母。
所以父親從不選擇在母親的祭日來掃墓,因為那也是他的生日。
照片中的雙親看上去年紀相差不少,寧鶴的照片是他風華正茂時的樣子,而黎巍然則因為過於思念愛人而兩鬢早染風霜,任誰看到這樣的照片都不會猜出他們曾經是多麼恩愛的一對。
黎遠還記得父親在日記中對母親的痴愛癲狂,那種連整個世界都可以拋棄的愛戀卻被殘忍的上天硬生生切斷,世上最讓人唏噓的,不是愛而不得,而是得后痛失。
也許死亡對父親來說是一種解脫,他終於可以卸下撫養兒女的重擔,去另一個世界尋找他靈魂的另一半。
黎遠把白菊放在靈台上,然後跪下給雙親磕個三個響頭。
“爸、媽,我來看你們了……”
媽,請您原諒我,叫了您二十三年的小叔……
也請您原諒我,奪走了您的生命……
再次抬起頭時,已淚濕滿眶,盛載不下的液體一滴滴地落到了青灰色的墓石上,綻放開了一朵朵深色的淚花。
相見卻不相識,這一聲“媽媽”在他心裏埋藏多年,如今終於能夠說出口。
看到這一幕,身後的林母也忍不住掉下淚來。見證了黎巍然和寧鶴的相愛,卻不能看他們白頭到老,眼前突然浮現出了寧鶴走時的樣子,當時黎巍然悲痛絕望的哀嚎言猶在耳,讓人只要一回想起來就不住落淚。
黎雪雖然荒唐,但對黎遠這個孩子,林家兩口子是打從心眼裏疼的。一是因為他和已故的寧鶴十分肖似,看到他的笑臉,總讓人有一種對方還在世的錯覺。二來是因為黎巍然太過偏心,哪怕他把對黎雪三分之一的父愛放在黎遠身上,這孩子也不會像現在一樣患得患失,總是渴望得到什麼卻更害怕失去。
黎遠把頭再次磕下,這一次,他的頭沒有再抬起來,而是伏在地上,任洶湧的淚水沾濕了地面。心中的悲苦無人可以傾訴,二十三歲的他還來不及好好享受人生最美好的年華,就被接二連三的打擊壓得直不起腰來。
林嬸說萬般皆是命,寧鶴的早逝是老天爺早早就訂好的事,誰也救不得。那麼活着的人呢?他所承受的是否也是命中注定,如果是的話,他想知道這一切什麼時候才算到頭。
雙親早逝,姐姐走上歧途,這彷彿是一個受到了詛咒的家庭。但黎遠不信命,無論遭受多大的打擊,他都堅信苦盡甘來四個字。他的人生不會一路灰暗,總有片刻光明在等着他。
他把淚水盡情宣洩在父母的陵墓前,把懦弱和卑怯也埋葬進這座石墓里。母親用生命換來了他的存在,如果他一蹶不振,從此混沌度日,百年之後有何臉面面對雙親?
用衣袖擦去淚水,強忍住喉頭的哽咽,黎遠從冰冷的地上站起來,最後望了一眼照片中的親人,然後對身後的林家三口說:“走吧,等過年的時候我再來。”
到時候,他會帶着好酒好菜,還有念誦過的經文來祭拜親人。這個除夕之夜,即使天人永隔,他也可以跟自己的親人一起度過,而不是獨自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萬家燈火和漫天煙花。
回到公司的時候,黎遠又變成了那個陽光活潑的青年,他和每一個同事熱情地打着招呼,對自己的工作盡心盡責,無論是乘風還是觀博的上司都誇他上進有前途,在59樓的這半年不是白呆的。
庸人自擾,他決定暫時放下所有煩惱,用工作來充實自己。往事不可追,與其陷入過去的回憶中不可自拔,不如向未知的前方發起挑戰。
唯一讓他無法直視的,就是賀時琛意味深長的眼神。每次和他碰面,他都只能找借口逃避,可越是這樣,就越想見到對方。
他們的辦公室只隔着一棟牆,只要他打開門稍稍跨出一步,就能看見賀時琛專註的樣子。
“我得了一種病,見不到他的日子寸陰若歲,讓我肝腸俱焚,思之如狂,思之如狂……”
這是父親在日記中的句子,描寫了他初見母親時的心情。這句子不合時宜地出現在了黎遠的腦中,讓他的心猛地懸了起來。
他不正是這樣的么?
有多少次,他幾乎壓抑不住內心的渴望,想要打開門走出去,看一看賀時琛。
這種想法讓他驚慌失措,整日裏惶惶不安。他在心中千百次地否定了他對賀時琛的感情,卻怎麼也無法解釋這種衝動。
不會的,這不是愛,不是愛!
只是在這過於寒冷的冬季里,對人類體溫的貪戀,和想要受到關注的渴望。就算那個人變成了張時琛、王時琛,也是一樣的。
因為他在觀博的成績十分出色,所以乘風內部已有不少人開始眼紅他的職務,其中有一些人已經向梁文科提出了申請。他已經在觀博呆了半年之久,是時候把機會讓給別人了,何不趁此機會走人,也好躲過賀時琛讓惱人的眼神。
他決定明天就向公司提出申請,辭掉在觀博的職務,回到乘風繼續他的專題研究。梁文科早已對他作出許諾,如果他在觀博的任職結束,技術部研發工程師的職務早已為他準備好,就等着他走馬上任了。
那是一個十分適合他的職務,可以讓他心無旁騖地繼續自己的研究。在得知了身世之謎后,他迫切想要解開父親留下的那道難題,因為那裏藏着父親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打定主意后,黎遠早早就離開了公司,這幾天他每天都會加班到很晚才回家,那會讓他感到十分充實。
天色雖然已經暗了,但事實上時辰還早,黎遠決定先去超市補充一下必需品再回家。這段時間他活得太粗糙了,每天到家都是洗漱完了倒頭就睡,有時候晚飯都忘記吃,頂多餓醒的時候來上一碗泡麵就對付過去了。
去往臨近超市的路上會經過一個高級寫字樓,現在正處於下班高峰期,無數穿着西裝打着領帶或者踩着高跟鞋的白領們從辦公大樓里湧出來,他們是這個城市裏光鮮體面的精英,曾經的黎遠從來都只有望着他們羨慕的份,卻沒想到如今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員。
可他始終無法認同這一點,骨子裏他依然是那個表面陽光內心帶着小自卑的*絲,只是誤打誤撞碰見了賀時琛才有了現在的成績。
可這樣的好運會持續多久呢,在他拒絕了對方之後?他不可能一輩子都倚靠賀時琛,沒有能力如何在社會上立足。
他和那些白領們反向而行,一張張或疲憊或喜悅或平淡的臉在他身邊經過,他們的人生在這一刻短暫相連。
“等等,等等……”
他聽見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因為不知道他呼喚的是誰,所以並沒有停下腳步。
“等等,你、你是黎遠嗎?”
聽見自己的名字,黎遠終於轉過了身來,在人群中搜索了一圈后,把目光鎖定在了一個高挑的男人身上。
對方留着短短的板寸,皮膚是十分健康的古銅色,一身青灰色的西裝也掩蓋不住雄壯的肌肉,看上去是一個愛好健身的人。
他的五官讓黎遠感覺熟悉,卻怎麼也叫不上他的名字來,“你是?”
對方露出了一個爽朗的笑容,兩排整齊的潔白牙齒讓黎遠突然記起了他的名字。
“陸師兄!”
“哈哈,你還記得我啊,小遠,”男人-大步走到他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說,“十年沒見了吧,我第一眼就認出你了,好像跟你初中那會也沒差多少。”
黎遠笑得有些勉強,因為眼前這個叫陸與風的男人,正是當年因為摸了一下他的臉而被父親趕出家門的得意門生。
“哪裏,別消遣我了。陸師兄,你在這裏上班?”
相比之下,陸與風的表情就自然多了,他像多年未見的老友一樣親昵地摟着黎遠的肩膀,也不管他樂不樂意,就拖着他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好久不見了,走,師兄請你吃飯去。”
“下次吧,今天我還有事。”
“就今天吧,有些話我一直想對你說卻沒有機會,再不告訴你我就要憋死了!”陸與風可不吃他這套,雖然碰到黎遠是一個意外,但事實上他已經找了他很久了,有些話再不說出來恐怕就要爛在肚子裏一輩子了。
陸師兄給他的印象是極好的,他性格爽朗,愛好運動,而且成績十分優秀,還是他當年崇拜的偶像之一。如果不是父親突然把他趕出家門,恐怕至今他們都會是很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