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傳察發現,當家今天好安靜。
他那不吝給人的笑容裏面失了熱情。
於是,趁當家驗完了昨日剛從雲織城運來的布帛時,傳察狀似不經意地問:“咦?當家,怎麼沒見到招娣?”
當家笑眼彎彎地看着他。“她請了假。”
傳察一愣,就這樣?他再問:“是做什麼?”
當家揚着高高的嘴角,說:“我不知道。”
見當家不願多談,傳察也不再多問,沖了杯玉佛手茶,將茶盞遞給當家。
寶康拿着茶盞,緩緩地向窗邊靠去。這棟驗貨用的院子,是建在宅邸的最後端,因此身處二樓的他們,可以看到後門與外頭街巷的景況。
寶康心不在焉地啜着茶,眺望着窗外。他那沉定的模樣,像在觀察着什麼,其實什麼也看不進去。
他腦子裏只想着……
招娣、招娣、招娣。
離開、離開、離開。
這樣的他,應該什麼也看不入眼才對。
可是……
該死的!還是讓他看到了!
那個候在門外的“路人乙”,還有領着一票孩子軍往後門走的招娣。
他忽然覺得刺眼,因為招娣身上穿的,是一件他不曾看過的粉桃色曲身窄衫,這衫多小、多貼身,把她的好身段都顯了出來——好身段!
她竟然有女人的身段,卻從不曾給他看過?只把這美麗的秘密藏在灰土土的寬衣下?
他還看到,那票孩子軍像看到親爹一樣,一見到那“路人乙”就蜂擁上前,搶着討抱。
他更看到,那“路人乙”的手,竟然去摸招娣的小瀏海。
然後,接下來的細節……他自己都會想!
兩人的眼神會相碰,呵呵地笑,笑出了情竇初開的羞怯、甜美與悸動。
最後,他們會手牽手,一塊去逛廟街,祈求柴神娘娘讓他們“夫妻”倆一年都能溫暖安康。
此時,寶康的手無法抑止地抖了起來。
傳察發現不對勁,正想上前搶救,卻已來不及,茶盞被抖了下樓,摔個粉碎。
招娣聽到了破碎的聲音,轉頭往四周看,又抬起眼往上探。
正巧,她的視線與寶康的撞上了。「群聊社區**四四校對」
她眼力不錯,遠遠地看到了寶康,他面帶笑容,好像是一種祝福,祝他們一伙人今天可以玩得盡興、玩得愉快。
她很高興地同他揮揮手,還叫了弟妹、甚至是乙大哥都一起來揮手,那揮手的熱烈姿態,好像在向偉大的領袖致敬一樣。
傳察看着無動於衷的當家,小聲地問:“那個,您要不要也揮一下?當家。”
寶康還是噙着笑,不回話,也不動作,就這樣冷眼看着那隻小麻雀一蹦一跳的,慢慢遠離他,走向另一個男人。
“寶寶!我會帶禮物給你的!在家裏等我喔!等我喔!”招娣覺得寶康怪怪的,便又圈起手來放在嘴邊,朝他大叫。
寶康還是沒什麼回應,招娣只好依依不捨地走出後門。可出了巷弄后,卻仍是不斷地往他們的方向望來。
傳察看着活潑的招娣,覺得沒什麼異樣。可為何當家會像在……鬧彆扭一樣?
“傳叔。”寶康笑着喚了他一聲。
“欽!當家。”
“你上回說,對一個東西有心,會把樹枝看成花的。”寶康轉過身,臉上笑盈盈的。“可萬一,你有心的東西,終究只是把你看成樹,這怎麼辦呢!”
尤其他在招娣眼裏,可能還是一株小樹苗,甚至從來沒有把他當作是男人,一個有感情、有情慾的男人。
傳察啞了,不知怎麼回這話。
寶康笑了一聲,又說:“難道,就要死心嗎。”
說完,他默默地來到桌邊,拿了銅煙盒,掏煙,裝在細煙管上。
自從上次從廣春食府回來,傳察已有好幾天沒看到當家抽煙了。
他老人家如今第一次感受到,男人的嫉妒心,也可以這麼可怕、這麼強烈。
*********
招娣回來的時候,已經是酉時未了。孩子們都累極了,小妹和小弟在半途上吵着要睡,她和任子只好背着他們回來。
她領着弟妹進了寶康的院落時,發現寶康的房燈是亮的,她很高興,她好想趕快把禮物送給他,然後看他對着她笑,對她說謝謝。
於是她快手快腳地安頓好弟妹,拿了禮物就去找寶康。
她敲敲門。“寶寶、寶寶。”
裏頭沒有回應。
她又敲。“你在嗎?還是在睡覺?寶寶。”
她惱了,如果不在,應該把燈熄掉,這樣太危險了。
她進去,打算把那燈燭吹熄。
可一開門,就被那濃烈的煙味給嗆到,鼻子一癢,害她猛打了幾個噴嚏。
她定睛一瞧,看到內室的躺椅上好像有人,便掀了帘子進去。
這帘子一掀,又是一股酒味撲鼻。
“寶寶?”她叫。“你在嘛!怎麼不出聲?”
斜靠在躺椅上的寶康沒理會她,他懶洋洋地撥了撥散發,在花几上抖了抖煙灰,又拿了酒瓶倒酒。
招娣覺得他怪怪的,想歡快起氣氛,於是走到寶康身邊,挨着他坐下。
她只想靠近寶康,好好跟他說話,卻不知道自己這小小的身子一擠近,擠到了寶康敏感的肚腹。
他身體一緊繃,深深地看着招娣,帶着醉意的眼,讓他的眼神看起來很深邃。
招娣發現了。“幹嘛這樣看我?”
寶康還是注視着她,並維持這性格慵懶的身段,沒想回話。
招娣強笑着,解開了她的包袱。
“寶寶,你看,我買了糖山楂給你喔!”她打開一隻用竹殼葉編成的小盒子,裏頭是澆了砂糖漿的山楂果。“你吃過飯了嗎?吃過飯再吃這個,可以幫助消化喔!”
“你呢?”寶康終於說話了。“吃飯了嗎?”
“吃過了。”招娣說:“我們在乙大哥家吃過了。”
“他帶你們回來的嗎?”
“對啊,晚了,危險嘛!”招娣不喜歡他扯別的,不耐煩了。“嘿!你先吃一顆嘛!不要問東問西的。”
寶康換了個姿勢,沒穿整的衣服敞着衣襟,暴露了他那健美的豐肌,她看到那顆牡丹琉璃躺在上頭,隨着他的呼吸緩緩起伏,讓招娣一熱,猛咽口水。
因換了姿勢,讓身子舒適了,寶康便呼了口氣,低吟幾聲,眼睛卻又繼續鎖着招娣。
招娣見他這樣子,有些羞,紅了臉。
她覺得此刻,他這樣看着她,彼此間好像有什麼不同了,對這改變,她很陌生,有些慌。
對他,她總是像對孩子一樣的自然,也只會用這方法面對他。
“你到底要不要吃?”見他不理會,她裝凶的問。
“你喂我。”寶康沙啞地說。
“嗤,像小孩一樣。”她假裝抱怨,拿了顆山楂,抖着手,丟進了寶康嘴裏。
寶康忽然握住她的手,讓她一嚇。
接着溫柔地對她笑,然後,將她那小小的溫暖手指放進嘴裏,細細地舔,舔盡那糖漬,舔盡那暖熱的觸感。
招娣一顫,看着寶康的表情越來越陶醉。
她趕緊抽回手。她很尷尬,很緊張,不可否認,她也很羞。
“嘿嘿!臟鬼寶寶!”可她還是極力地表現得像平常的自己。“很臟啊!都是你的口水。”她用力地擦在衣服上。
寶康又那樣看她了,表情還多了……饑渴。
招娣咽了口水,轉開視線,又笑着拆開一個用布包裹的東西。
“我還有一個東西要送你喔!寶寶。”
“我不要。”寶康的聲音很輕很啞。
“什麼?”招娣沒聽清楚。
“我要你。”
這句話招娣也沒聽仔細,可是她看清了那唇形,知道、知道他要什麼。
她那顆心,猛地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一下后,又撞、又撞……
她低頭拆包裝的速度更快了,打定主意,送完禮就趕緊閃人。
“招娣。”寶康低喘着。“看我,抬頭看我。”
“鏘啷!寶寶你看!”招娣笑得嘴都裂了,講話像被千軍萬馬給追趕一樣快。
“是柴神娘娘小神像,佑你溫暖安康生意興隆身體健康天天過得愉快,我就放在你的書桌,你每天拜一拜一定會諸事順利,啊啊,天好晚了,我要睡了,明天還要早起,你你你也早歇吧,記得不要踢被子會着寒,再見——”說完,馬上走人。
可寶康當然不會如她所願,他一伸手,一把就把她拉回椅上。
招娣一驚,才一個眨眼,她本用站的,現在卻用躺的,而且還躺在一個渾身發熱的男人身上,腰被他霸道的手箍住了,小腳被他修長的腿纏住了。而她身下的地牛再一個翻身,她全身都動彈不得了。
“寶寶!你幹什麼啦?”招娣臉紅掙扎着。
“來,躺下,不要亂動。”寶康美麗俊挺的五官逼近,誘哄她的聲音低沉卻悅耳,讓人不禁輕顫。而那隻粗糙的大手明明是笨拙的,此刻卻又是如此溫柔小心地揀着她的瀏海,怕那髮絲扎到她的眼。
接着,又是一陣愛撫,扶着她小小的額,像在用觸感細心地感受它的嫩致,然後,他靠了上去,用唇去摩挲、去品味。這樣還不夠,最後,竟然伸出他熱燙的舌,去舔吻她的肌膚。
招娣渾身顫慄,忘了掙扎。
寶康微微抬起身,看着她,笑得魅惑。“你,才是孩子,我,是男人,你知道嗎?知道嗎?招娣。”
“我、我知道,你、你是男的啊。”招娣獃獃地答。
老實說,看着一個英俊的男子陷入迷醉,時而痛苦,時而亢奮,聽他那像呻吟般酥人的嗓音,是一個滿讓女孩興奮的事。
可可可……她只是他的小僕佣,他們相處起來,更像一對孩子、一對朋友,既是勾勾手的朋友,就不可以這樣啦!
招娣醒了,嚷嚷着推他。“寶寶!你起來,你起來,你好重、好重啦!你快去休息啦!”
其實說重是騙人的,他拿捏的力道非常好,根本沒壓痛她。可他賁張的肌肉、肚腹的堅挺,還、還有……莫名的凸硬,都讓她直覺的感到害怕。
他是男人,而不是男孩,更不是公的小狗、小貓、小雞、小鴨。
寶康沒理她,軟綿濕潤的唇開始遊走,遊走到她的耳側,他輕輕地吐氣,輕輕地舔舐,輕輕地摩蹭,招娣終於受不了了,低低地叫了一下,他好滿足,也跟着呻吟出聲。
“招娣,告訴我,”他在她的耳邊,輕問:“你想離開嗎?”
招娣顫抖着,沒說話。
寶康抬起身,捧着她的臉,牢牢地盯着她每個表情。“想嗎?想離開福爾家嗎?想離開我嗎?嗯?想嗎?”
招娣即使緊張,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說出她的想法。“總、總有一天得走的嘛!總不會一輩子,一輩子給人幫傭。”
寶康的身子一硬,他再問:“是跟那個乙大哥走嗎?”
“什麼?”
“你要跟那個乙大哥走嗎?”
然後結婚?生小孩?共組幸福家庭?
“當、當然。”畢竟是鄰居嘛!
乙大娘很照顧他們的,要不是因為做生意分身乏術,她就能安心將弟妹托她照顧。
乙大哥一家,差不多都快成了她的親戚了,到時出府,搬家當細軟,還要帶七個小蘿蔔頭,乙大哥能不來幫忙嗎?當然要!
寶康沒想到招娣回答得這麼理所當然,惱了,說話更急了。“你為什麼不留下?留下哪裏不好?你可以用這院落,約法三章解除了,用到你高興、你快樂,我都任你,你為什麼還想走?”
“總不能一直纏着你。”招娣說得很客氣。“你給的恩惠很多了,你明明討厭孩子,還願意忍受麻煩,我很感謝。可我並不想一直打擾你。”
話雖這麼說,可天知道,她聽到寶康願意讓她留在他身邊時,有多高興。
“你不是麻煩,你不是!不是!”寶康卻有些失控了,抑止不住心慌,吼了出來,還抓痛了招娣的小手臂。
招娣嚇得尖叫,寶康大驚,連忙鬆開。
受到驚嚇的招娣趕緊抽身,滾到地上,想站起來,腿卻軟了,只好爬着出去。
可寶康卻像撿一隻想要偷跑的小貓小狗一樣,簡簡單單地就把她從地上撈起。
這次帶去的地方更是驚人,不是椅子,而是床?
“招娣,你不是麻煩。”他壓在她身上,撫着她的臉,低嘎地說:“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
“寶寶!你醉了,醉了!不要亂來啦!”招娣張嘴大叫。
這卻給了寶康絕佳的機會。
他吻了她的小唇、吃了她的小舌。
他很用力,卻又不失溫存的去逗弄、吮吸、籠罩她的敏感,招娣感覺到的不是痛,而是讓人覺得有些壓迫、有些急切、有些緊迫盯人的保護與愛撫。
那不是強迫、掠奪,她感覺到的只不過是心急與不舍,這讓她明白了,他渴望她、想要她留下,不想要讓她離開。
這情感有些壓力,卻又有些甜蜜。
可、可是……這到底代表什麼?
還有,為什麼她的身體也跟着熱起來、痛起來了?
她好怕、好怕……
她施力撇開頭,將自己的唇抽離寶康的,用孩子的方式,嫌棄地怪叫着:“你好噁心!好噁心!幹嘛讓我吃你口水啊?好臟!”
寶康眼一眯,大掌一控,箍住她不乖的小臉,再低頭,激烈地舔吮她被激紅的桃子臉,越舔吮、越激烈,他的喉頭滾出了充滿陽剛氣息的呻吟聲,他一邊墜入迷淵,一邊喚着:“招娣!”
這個聲音讓招娣也跟着激動,她好想也跟隨着他旋人那漩渦……
可她還是這樣叫:“哇啦啦!不要像小狗一樣啦!你不是小狗,不是小狗!”
她儘可能表現得逗趣,因為這才是她該有的樣子!
而不是、而不是像剛剛迷醉在這陌生的情慾中,跟着呻吟、跟着浪叫,那個聲音絕對不是她的,不是她的!
寶康停了下來,用大掌替她揩汗,這次,換他像哄孩子一樣的哄着她。“乖,招娣,你不要吃我的,那,你讓我吃你的,好不好?來,來啊……”
招娣一愣,不吃他的,改吃她的?等等?這不是一樣嗎?
可她來不及反抗,又被吻住了。這次,他不主動,他只是將舌喂進去,等着她去撫弄、去糾纏……
招娣本來在搖頭,想要掙脫,可男人的舌逗了她幾下,她便沉淪了,開始笨拙地回想剛剛的觸感,然後,依樣畫葫蘆的也去撫弄他、糾纏他——
不熟練的她,常常弄痛他,可他全部忍下,忍下后全部轉化成熱情,熱情燒毀了理智,四肢脫解了束縛,開始不安分了起來。
他摸索着她的身體,她的身體是嬌小的、軟嫩的,雖然不像那些嫵媚的妓女般妖嬈,可是這獨屬於她招娣的曲線、豐腴,還是讓他發了狂。
摸索得越深入,他越覺得,他身體上健美寬闊的線條,天生就是為她這可愛的小身體而生的,是天註定,要他去密合、去覆蓋、去保護她。
他一定要得到她,他無法想像,自己的健軀上沒有她的攀附,自己的身體並不屬於她的日子。
可招娣卻不這麼想,她越來越怕,越來越怕身體上的痛。
那陽剛的大掌撫過的每個地方,都讓她感到好痛、好熱、好難受!
“不要!寶寶!我、我不要——”她揚起頭,小嘴又離開了他,寶康急着想去尋,她又躲。
“招娣,不要躲我!”他求,求得低聲下氣,好卑微。
那點火的攻勢依然不緩,招娣急了,開始推寶康的身子。寶康也急了,開始箍纏招娣的腰腿。
兩人纏鬥了起來!
招娣一激動,在寶康的脖子上抓下指痕。
寶康一激狂,竟想扯開招娣的小腰帶,脫她的衣服,急猛地想讓彼此的身體更加親密的靠近。
招娣終於遏止不住,放聲尖叫!
寶康愣住,被叫聲嚇醒了神智。
這才知道,自己對她做了什麼事。
他甚至看到她哭了、掉下眼淚了。
“招、招娣?”他好害怕,好害怕自己讓她哭了。“不,不要哭,你不要哭,我,我……”他的手想去摸她。
招娣揮開他的手。“好可怕,你好可怕!”她揉着眼睛,哭訴着。“我討厭這樣的寶寶!是討厭,討厭死了!”
她哭得像個孩子一樣委屈、無助、可憐。
寶康一怔,渾身的熱情全消退了下來。
他咬着唇,痛苦地爬了起來,眼神複雜地緊緊望着這個小女人。
他瞬間明白,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不過是個像孩子般的朋友而已。
“對不起,招娣。”說這話時,他的喉頭一哽,心頭一痛。“對不起,原諒我,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不會有下一次了。”
他輕輕地替她整理被扯亂的衣襟、被汗濕的頭髮,然後輕手輕腳的下床。
一下床,他的身體劇痛了起來。這痛不止是情慾不被滿足的痛,還有要變成小孩前的扯裂疼痛!
他在生氣?可他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生氣。
該生氣的是招娣,他為什麼要生氣?
他不想讓招娣知道,知道他這自私的情緒。
於是抱着身子,蹣跚地往門口走去。
“寶寶?”招娣模模糊糊的感覺不對勁。
“招娣。”他背對着她,沙啞地說:“把今天的事忘掉,拜託!”
說完,他馬上奪門而出。
“寶寶!”招娣大驚,發現自己剛才的話太狠了。
她擦乾眼淚,跟着追出去,渾身熱汗一觸到深更的寒風,讓她猛地打了個冷顫,眼前景象又讓她倒抽好幾口氣。
她看到走廊上有寶康的衣服,可人不知去了哪裏。
“不、不會吧?”這深夜的低溫,會要了寶寶的命的。
她撿起了衣服,繞着走廊尋了一遍,都沒找到人。
她好擔心,又跑到了樹叢里去找,還是找不到。
她就這樣找了半夜。
本來熱呼呼的身子,就這樣浸在深夜的寒冽中,直到半夜!
隔日,直到四更才睡的招娣起晚了,一起身,還覺得頭重腳輕,全身熱得像個在灶上滾的爐子。
不過她第一件事,還是直奔寶康的房間,去看他回來了沒。
她一推門,就這樣喊:“寶寶!”
正在為主子倒茶的春春嚇了一跳。“招娣,你這是做啥?進門都不會敲一下。”她對她使眼色,好像是在問她:搞什麼,這樣晚起?
招娣喘得說不出話,她只是先越過春春,看向坐在她身後餐桌上、正在用餐的男人。
他在喝茶、吃蒸糕,看帳本,低頭沒理會她們,就跟以前一樣。
他在,他還在,沒有發生什麼意外。她鬆了口氣。
“春春,不好意思,剩下的我來就好。”招娣接過茶壺,向春春道謝,春春便出去了。
此刻,室內就剩他們兩個人。
周遭很安靜,安靜到招娣都能聽到寶康喝乾茶水、喉頭滾動的聲音。
她趕緊上前再為他斟上。
“謝謝。”忽然,寶康抬頭對她笑着說。
那笑讓招娣一顫,說話都吞吞吐吐。“噯?這、不……不會啦。”
起初,她以為這是和好的笑容。
但後來發現,這笑容會讓人不自主地表現的客氣,甚至是生疏起來。
寶康便噙着這微笑,又低下頭,回到他的帳本去。
什麼都沒再對她說。
“啊,那個,寶寶啊。”招娣怯怯地笑問:“你,那個,昨天晚上去了哪裏?
咳,我怎麼找,都找不到你耶。”
寶康看着她。
“沒去哪兒。有事?”
招娣一愕,搖搖頭,還想說什麼。
但寶康就這樣帶過了這話題。
“求招娣。”他客客氣氣地吩咐她。“今天早上有個局,我得出門,時間快到了。”
求、求招娣?
他、他怎麼會像喊王春城一樣的喊着她呢?那是他喊一般婢女的方法和聲調啊。以前他喊招娣,總會有一些親昵意味的。
對她,他不是破口大罵,不是冷漠以對,而是這般有禮地對她,這般輕柔地將她請到他自己畫的圓圈外。
招娣不能怎麼樣,只能順着。“喔,喔,我知道了。寶……當家。”連她對他的昵稱,都會不自覺地改了口,就怕以前這親昵,會破壞了當下的秩序。
辰時,馬車已經在府門前候着。
寶康抖了抖袍子,就要上車。身旁的傳察遞了一串東西給他。
“當家,照您的吩咐,我又找來了一條念珠。”
“嗯。”寶康接過,微笑地打量着。“綠檀的,越帶越香。謝謝。”
傳察不安地看着主子的笑臉。
他邊繞在手腕上,便說:“傳叔,上車,你同我一塊去。”
“這?”傳察問:“不讓招娣去嗎?”
“上車吧,局快趕不及了。”寶康淡淡地說。
可傳察知道,上回的局明明更吃緊,但他還是願意等着招娣。
他不解,這兩個人究竟怎麼搞的。
“啊!等等!等等!”此時,門裏響起跑步聲與招娣的呼喊:“等等!我來啦!來啦!別走!”
見寶康都上車了,招娣一急,一個大跨步,想連上三個階梯,卻突然頭一暈、眼一花,踩錯了階,就這樣跌趴在地上。
她抬起頭,傻着笑,想對那車裏的人嚷嚷着她沒事、她很好……
“唉唷唷,小心點,姑奶奶。”她聽到傳察含着關心的抱怨聲。
然後,她看向寶康。他也帶着笑容,看着她。
她想,他會不會像上次一樣,抱着她的腋窩扶她上車,一邊數落她的粗心。
可他只是……
“好了。”他向車夫說:“走吧。”
門一關,馬一鳴,輪子一轉,車子走了。
她還趴在地上,沒有上車……
車上,傳察很擔心地往後頭的窗子探,再看看寶康。
寶康側着臉,望着窗外景色。傳察想,那臉上一定沒笑。
“當家,您,都好吧?”傳察問。
“很好。”寶康轉頭,又是一張完美的笑臉。“傳叔怎麼這樣問?”
“您這回怎沒讓那招娣跟着?您,跟那招娣是……”
“她不過是個小僕佣。”寶康輕描淡寫。“沒必要。”
他也沒細說,那“沒必要”是指什麼沒必要。
傳察幽幽地嘆着氣。
照常理,主子和僕人本來就不該這麼親近,但他老人家只希望當家可以快快樂樂的過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