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當天晚上,高展明輾轉難眠。他心裏一直想着李景若的話。他想他第一次見到李景若的情形,想他在嘉州和李景若相處的一年時光,想他回京后李景若所做的種種事情,想到今天晚上,李景若那擲地有聲的話。
“倘若他們當真要打破這天下的秩序,那就由我來中興這腐朽的王朝!”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李景若絕非池中之物,這人表現得與世無爭,連世子之位也不要,趣情旨在遊山玩水。但是他知道的,李景若對這朝堂有心,只是沒有想到李景若的野心竟然那麼大,大到……他要的是這整個天下!所以當李景若親口說出中興之言的時候,高展明震驚了,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一池春水被攪得如同海嘯一般,直到現在,心中還始終無法平靜。
一雙有力的胳膊從後面摟住了他。
李景若今晚就住在他的宅子裏。他是偷偷進京的,自然不能久留,一旦被人發現他玩忽職守跑到京城來,難免會被懷疑他有異心。一對戀人久別重逢,卻又無多少時日可聚,按理應該纏綿悱惻,可李景若帶來的消息太令高展明震撼,反倒沖淡了他思念情人的心情。
李景若親吻他的後頸:“睡不着?”
高展明翻了個身,與李景若面對面。夜晚黑的很純粹,他努力睜大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只能憑藉對方呼出的熱氣來判斷對方的位置。他伸出手,用手指描摹着李景若的臉。微凸的眉骨、高挺的鼻樑、不薄不厚的嘴唇……他腦海中浮現出李景若的樣子,與他平日裏總見的那個溫文爾雅嘴角帶笑的人不同,而是英氣的、果決的,他突然想看李景若穿戰袍的樣子,並且覺得一定會再合適不過。
其實在沒見到李景若之前,高展明心裏是有怨氣的。李景若什麼也不解釋,就要求他冒着風險配合蘇瑅等人放走劉世嘉,要他為他做事,甚至就在剛才,他還在為此生氣,他懷疑過李景若接近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是否從一開始就為了利用他。可是現在,他突然不氣了。
很多事情,若是見不到面,隔着一層,便容易生出許多誤會。可一旦見了面,看着對方的眼睛,感受到對方的心跳,一些話便是不說、說不清,也都能懂了。
李景若是真心待他的。但凡有一點不誠心,今日的這番話一句都不必對他說。他知道了李景若的野心,只要派人遞個消息出去,還在他府上的李景若就是插翅難逃。所以,李景若雖然沒有對他說過一句“你信我”,可他來京城見他這一趟,就是盡了他最大的誠摯。
李景若輕聲道:“睡不着也是難免的,不過你不必想太多,我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事,我也以我的性命擔保,我會保你平安。”
過了很久,高展明嘆了口氣。他道:“我確實想了很多,高家、趙家、李家……這朝堂里每一個人……”
他停頓了半晌,黑暗中李景若看不清他的臉,卻能看見他眼中一點明亮的光芒。
“若真叫我擇一人君臨天下……我情願是你。我相信你會是一個明主。”
房中的空氣彷彿凝滯了,李景若就像從這個房間消失了一般,就連呼吸聲也微弱得聽不出了。高展明心裏有些不安,伸出手去撈他,卻在碰到李景若的時候被他用力地扯進了懷裏。李景若死死地抱住他,用力之大,恨不得將他嵌進自己身體裏。
李景若並不是一個情感外放的人,他雖看着為人處世泰然自若,實則有什麼都藏在心裏,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即便親密如高展明,也直到此刻才真正認清他。他這個用力的擁抱,卻袒露了他心底最隱秘的那一絲脆弱——其實他並沒有看起來那麼篤定,那麼勝券在握,他也會害怕,他也會擔心。而高展明的支持讓他露出了他最脆弱的那一面,也彌補了他的脆弱。
皇帝半個月沒有上朝,朝廷里傳出了許多議論。明明聽說只是偶感風寒,並無大礙,可是一病病了這麼久,就難免令人擔憂了。高展明找了個機會進宮去探望皇帝,在宮門口就聽見李長治咳嗽咳得驚天動地,只見短短半個月的時間他就清瘦了不少,眼底下兩道青黑。
宮人說皇帝一開始的確是偶感風寒,近來有轉成肺癆的跡象。這事兒如果不是李景若同他說了,他大概還不會覺得那麼古怪,如今細細想想,的確有很多蹊蹺。李長治的身體一直很好,他又正年輕氣盛,身居宮禁,倘若不是宮人疏忽怠慢了,他又怎會偶感風寒?況且這並不是什麼大病,怎的一直治不好,突然就轉成肺癆了?肺癆可是個過人的毛病啊!要知道小太子得的也是這個病,小太子得病之後高嬙震怒,查出小太子的乳母就患了肺癆,她把宮裏服侍的太監宮女都換了一撥,嚴禁宮裏再發生這樣的事。可如今又發生了,怎麼瞧着高嬙似乎不是很着急的模樣,至少沒有像太子生病那時大動干戈地徹查病情的來源。難不成一個皇帝還不如一個年僅六歲的太子重要嗎?
高展明又想起前些時日恰巧看見宮裏的太醫深更半夜從對面的國公府出來,這一切就都對得上了。太醫若真想謀害皇帝,並不用下毒,太醫院每日給皇帝送湯藥,只需換一兩位藥材,給性寒的人下寒性的葯,給性熱的人下烈性的葯,不論是想讓小病拖着無法痊癒,還是想讓小病轉成大病,都有的是辦法,且很難教人抓住把柄。
高展明去探望皇上的時候恰巧遇上了趙貴妃。趙貴妃原本也是來看皇上的,一聽太醫說皇上興許已轉成肺癆了,嚇得花容失色,當即掉頭便走。高展明也不敢多留,在宮外請了禮,很快就走了。
往後,皇上的病情愈發加重,原本還能在寢宮裏批閱聖旨,漸漸連床都下不了了。皇上的這場病打的趙家措手不及,倒讓高家重新佔了上風。
趙家乃是朝廷的後起之秀,近些年來風生水起,可到底根基不穩,雖在外頭擁兵自重,但京城還是掌控在高家的手裏。何況趙貴妃所出的皇子還在牙牙學語,他們一心想把小皇子培養成未來的儲君,從來沒動過將李長治取而代之的念頭。皇上這一病,一開始他們只作小病,並未放在心上,等見皇上越病越重,再作反應,已經慢了一步。
李長治病得無法下床之時,有一日聽見宮外有人哭喊吵鬧。因他這病有過人的危險,因此身邊伺候他的人越來越少,母後宮妃皇子也許久沒來探望過他了。他咳嗽着問身邊的小太監:“是誰在外面鬧?你去看看。”
小太監出去看了一眼,回來稟報:“皇上,是趙貴妃吵着要見你。”
李長治不由得有些驚訝。趙玉鶯已經很久沒來看過他了,他病種孤塌,難免寂寞,有一回忍不住派人給趙玉鶯傳了話去,說想隔着屏風見她一面,聽她說說話,卻被趙玉鶯稱病回絕了。這些時日趙玉鶯雖常常派人來給他傳些寬慰的話和遞湯送葯,人卻一次都沒來過。李長治雖心中凄涼,倒也能體查趙玉鶯的擔憂。他染了病,誰也不想被傳染,何況趙貴妃還有兒子,便是趙貴妃底子強沒事,萬一把邪崇帶出去,過到幼兒的身上可就糟了。
李長治掙扎着坐起來:“問她要做什麼?”
不一會兒,趙玉鶯沖了進來,撲倒在李長治的床頭,妝容都哭花了,慘叫道:“皇上,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李長治十分驚訝,不知道這一出由何而起,咳嗽了幾聲,示意太監將趙玉鶯扶起來:“愛妃,咳,咳咳,出了,咳,什麼事?”
趙玉鶯一個勁只顧着哭,哭得幾乎厥過去。
李長治本就虛弱,被女人尖利的哭聲刺激,咳得越發厲害了。他一邊咳一邊道:“慢慢說、慢慢說。”
這趙貴妃的父親是范陽兼河東鎮的節度使,擁兵在外,而趙貴妃的叔父趙安思則被封國公,在京中樞密院與高元照共事。昨天晚上,高元照突然帶着一隊禁軍衝進了趙安思的府邸,將一府老小全部抓了進來,說是接到密報趙安思與趙安山準備造反。禁軍在趙安思的府邸搜出了趙安思與趙安山的信件,據說其中有圖謀江山社稷的內容,因此立刻就把人打下了大獄。趙玉鶯身為趙家人,也被看守起來,不許離開她自己的宮室半步。
趙家人根本沒料到高家會突然使出如此流︶氓的一招,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毫無防備。趙安山雖手中有兵,但到底人不在京城,待他收到消息,只怕趙安思已經沒命了,何況高家聲稱找到了趙氏兄弟謀反的證據,趙安山起兵是謀反,不起兵也是謀反,高家也早已有了準備,趙安山就算帶兵從河東過來,也未必能討到什麼便宜,一旦兵敗就必死無疑。
趙玉鶯一介女流之輩,當然無法出宮去救自己的叔父一家老小,只好喬裝改扮頂替了自己的宮女溜出來找皇帝為她撐腰,此刻自然也顧不上染上什麼病了。
李長治聽完大驚,咳得愈發撕心裂肺:“高元照他們竟然、竟然……咳咳咳!”
一邊是能把心咳出來,另一邊又能把心哭出來。“皇上,我趙家冤枉啊,分明是安國公有意栽贓!他們見我們一心輔佐皇上,生怕皇上脫離了他們的控制……皇上的病!”趙玉鶯尖叫起來,“對了,你的病,一定是他們搗鬼!他們想要害死你!”
這會兒趙玉鶯終於都明白了,李長治也是心驚不已,伸出枯槁的手一把抓住榻邊的太監:“我要見母后!”
病了月余的時間,他已經瘦的皮包骨頭,一隻手伸出來,如同枯骨一般。太監低下頭,看着皇上的這隻玉手,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皇上,您還是專心養病吧,您這病是有過人的危險的,奴才這等賤命便是讓皇上過了,也是奴才的榮幸。太後娘娘金尊玉體,可不敢……”
李長治掙扎着從龍床上滾下來,肺中火燒火燎地痛着,扶着趙玉鶯站起來,跌跌撞撞往外走:“朕要見母后!咳咳……她不能,不能這麼對貴妃,咳咳……不能,不能這麼對朕……”
年輕的皇帝也終於意識到,他和趙家所做的一切徹底地惹惱了她母親的娘家。這一次的迎頭痛擊,打的又豈止是找家人,還有他這個皇帝啊!他已成了一顆棋子,他讓他的母親、舅舅徹底失望了,那些人要放棄他了。
“朕……朕要見太后!咳咳……安國公!他們這是謀反!太醫……太醫……咳咳咳……”
宮外衝進來一隊侍衛,抓住趙玉鶯就走,李長治想要把自己的妃子留下,被他們輕輕一推就倒下了。
趙玉鶯哭叫掙扎着被抓了出去,李長治倒在大殿冰涼的地上,卻沒有一個人來扶他,宮室里的太監宮女們只是冷眼看着他們狼狽的皇帝。
孤獨。此時此刻,李長治最痛徹心扉的體會是孤獨。從他出身,一直到如今二十多歲,高家人扶植他、栽培他,只為了他坐穩皇位能給高家帶去榮華富貴;宮裏的嬪妃們討好他,只是為了誕下皇子,好讓自己的家族成為第二個高家;唯一一個紓解了他孤獨的人就是趙玉鶯,因為趙玉鶯會哄他,會奉承他,不像那些見識淺薄的宮妃,在他面前不敢談論朝堂之事,只有趙玉鶯敢大大發發地慫恿他忤逆自己的母家,慫恿他做一個真正的君王。他明知道趙玉鶯的動機亦不單純,可她看穿了他的心事,知道他不願做一個傀儡。所以他愛趙玉鶯。
他選了那樣一條路,對也好,錯也好,到如今,什麼也沒了,剩下的還是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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