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引鶴神色慌張地將高展明推進房中,關上門,低聲焦急道:“爺,不好了,出事了!”
高展明見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忙安撫道:“出了什麼事,別急,你慢慢說。”
引鶴道:“爺,剛才劉大派人來找奴才,說是五月初六請的女伎隊伍突然變了卦,把定金全退了回來,說是初六不能來了。劉大又去找了另外幾個女伎班子,都說初六已讓人包下了!”
高展明蹙眉:“也就是說,請不到女伎了?”這事情可有些蹊蹺,他請的是京城裏最當紅的女伎班子,請動這樣的班子,少說要提前兩個月才能預訂的到。他派人去請的時候已是四月中旬了,只提前了半月,但因他是打着高府的名義去請的才能成事。現在突然之間女伎班子又被別人包了?說明那人的來頭要比他還大!
引鶴道:“不止。我們聘來的廚娘班子突然說要回鄉,不肯辦了。劉大派人去請,可凡是京中有名的班子沒一家肯接我們的生意!還有,那些鮑肚燕窩之類名貴的食材也全都被人買空了,市上竟沒有一家賣的!”
高展明更驚訝了。他要在郊外辦一場五六十人參與的大宴席,自己府上抽調不出那麼多人手,因此特意從外面聘了個有名的廚娘班子來預備菜肴。然而這些權貴子弟們的食物亦不是什麼人都能經手的,因此食材是由高府負責採辦,並找專人監督酒宴的過程。可是此時廚娘班子也臨陣跑了,食材也買不到,這可如何是好?
女伎班子被人翹了牆角還不算頂頂要緊,只是少了一場樂子,再想別的法子補上也未嘗不可。然而買不到昂貴的食材,請不到頂級的廚娘來做菜肴羹湯,難道請這些學中子弟在京郊吹着寒風吃青菜豆腐?!他還收了六千多兩的份子錢,到時候若是辦得太寒磣,豈不更落一個中飽私囊的罪名?!
引鶴急道:“爺,怎麼辦,今天已是五月初一了,只剩下五天時間了!若是辦不好……若是辦不好……爺您當初就不該攬下這樁事啊!”
高展明搖頭,道:“稍安勿躁。事情已然如此,便是急也沒有用。坐下來,慢慢想對策。”
引鶴只好走到一旁坐下,神色依然十分焦急,不斷地搓着手。
引鶴是高展明的陪讀小廝,他跟高展明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兩人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從前高展明在學中遭受人排擠,連帶着他這個陪讀小廝也總遭人欺辱。如今高展明突然醒悟,改了從前古怪孤僻的性子,想和學中權貴子弟們重修舊好,對引鶴而言也是一樁好事,畢竟他家主子的出身是高的,落到今日這個地步,實在不該。可引鶴更怕高展明會弄巧成拙,被逐出宗學去。一旦離開了宗學,也就意味着高展明失去了被舉薦入朝的機會,他也失去了跟着主子出人頭地的機會,恐怕終高展明一生都只能靠着安國公和太后的接濟過活了。
高展明表面上鎮定,實則心裏也不怎麼平靜。他原本已經安排好了一切,明明東西都定下了,眼看着還有五天這樁事情就能辦成了,怎麼突然之間那些班子就全都倒戈了?一家不肯做他們的生意也就罷了,家家都不肯接他們的活,這是明擺着有人設計坑害他了!不就是一場酒宴,他的初衷也是為了讓眾人開心,能緩和與眾人之間的關係,可那些人就那麼恨他,不放過一個能夠讓他難堪的機會?!
酒宴要是辦不好,他丟幾分面子倒也都罷了,可偏偏他已經收來了那麼多份子錢,若是酒水置辦的太可憐,有心人告他藉此斂財,道德敗壞,治他幾條罪過,把他逐出宗學去,那事情就真的弄巧成拙了!
引鶴只靜坐了片刻,就忍不住又催促道:“爺,怎麼辦,你想出主意了沒有?要不……要不我們去求求二爺,只要他出面,那些女伎廚娘一定不敢不買二爺的面子!”
高展明道:“這分明是有人要為難你的爺呢!你覺得誰有那麼大的本事?你還讓我去求高華崇?”
引鶴欲哭無淚:“那可怎麼辦,怎麼辦呀!二爺他也太過分了,這是真要把爺逼上絕路才肯罷手么!”
高展明心煩意亂地擺了擺手:“行了,這事本來沒什麼,讓你鬧得我夠心煩的!你去給我打盆熱水來,別在這裏念念叨叨的。”
引鶴道:“爺,只有五天時間了……”
高展明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問你,我記得請女伎的館子叫風華樓,風華樓把定金退回來,劉大收了沒?”
引鶴道:“沒收。定金退回來的時候,劉大就覺得不對勁,趕緊讓人出去別的地方問,果然外邊所有請得上枱面的女伎在初六那日都被人包圓了,一個都請不到。因此他不敢收定金,讓風華樓的人又拿回去了,趕緊讓我來找爺商量對策。”
高展明轉了轉眼珠子,沉思片刻,道:“我知道了。你伺候我洗漱以後就早點滾回外間去休息,明早再去宗正那裏替我告半天假,明天上午爺我親自去一趟風華樓,看看此事還有沒有迴旋的餘地。若是真的走投無路了,我們再想別的法子。”
引鶴無奈,只得退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高展明就穿戴得體地出門去了。
高展明帶着引鶴一路徑直來到風華樓,風華樓才剛剛開張,生意還正是清凈的時候。高展明一路長驅直入地上了樓,那些跑堂見他衣冠華麗,也不敢阻攔,殷勤地將他迎至廂房中。不一會兒,風華樓的掌柜沈姑姑就親自趕了過來。
本朝女伎十分流行,不管是達官貴人,但是平民百姓,甚至不論男女,許多人忙碌過後都喜歡在街上或是到樓里觀看女伎的表演以打發閑暇時光。女伎們為了引人注目,往往是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另還各有非凡能耐,有的擅長蹴鞠,有的擅長做文章,有的擅長廚藝……京中的富貴人家們,往往會在府上豢養自己的女伎班子,最出色的女伎則被選入皇宮為皇親國戚表演,而這風華樓便是民間最好的女伎館了。這位掌柜沈姑姑因極善棋藝,又被人稱作棋姑姑,如今雖已是半老徐娘,但風韻不減當年。
她一見高展明,未語先笑,邁着蓮步走近,陣陣清雅的香氣傳入高展明鼻中,着實讓他的火氣減輕了幾分。沈姑姑嬌滴滴地笑道:“公子爺大清早來我風華樓,不知所為何事?”
俗話說不打笑臉人,那沈姑姑如此柔柔弱弱,高展明便不好向她發火。於是他換了個坐姿,隨意地斜靠在椅背上,解下身上的腰牌丟到桌上,似笑非笑地問道:“不知姑姑認不認得我是誰?”
沈姑姑拿起那塊高府上的腰牌,臉色微微變了變,旋即笑着欠身:“不知高爺駕臨,奴婢有失遠迎,實在怠慢了。不如姑姑去請幾位姑娘來為高爺唱只曲子,就當是賠罪了。”
高展明收起腰牌,抬手道:“不忙。”他環顧四周,道,“沈姑姑,你這風華樓妝點的十分漂亮。這桌椅都是紅木的,雖高雅,卻也花費不少,看來這風華樓的生意應當是很不錯吧?”
沈姑姑掩嘴笑道:“高爺謬讚了。”
高展明道:“誰不知道這風華樓是京中數一數二的大館子,姑姑何必謙虛?姑姑管理有方,功不可沒啊。”
沈姑姑笑道:“高爺的嘴可真甜。我去叫人給高爺泡杯茶來。”
高展明冷笑一聲道:“可這店大了,也不全是好處。古人有雲,店大欺客,我看古人誠不欺我啊!”
沈姑姑原本已轉過身去了,聽了這話,嘴上的笑容凝了凝,兀自強裝鎮定道:“高爺這話是什麼意思?奴婢哪有這個膽量。”
高展明悠悠道:“姑姑何必裝傻?我府上的人原本定了初六宴席,連定金也給了貴樓,昨日貴樓卻突然將定金退了回來,說是姑娘們不再表演了,這事您是知道的吧?難不成姑姑以為,退了銀子,這事就這麼結了?不該給我個交代?”
沈姑姑勉強笑道:“這……奴婢知道。高爺聽奴婢解釋。我們樓里的姑娘前幾日突然被一位大老爺給包下了,端午當日入府,初五后再不能給旁人表演了,而高爺訂了初六的事,因此……”
高展明幾乎氣笑了。真是好大的手筆,為了讓他請不到人,便將整個樓的女伎全都買下了,還在初六那日把全京城的女伎都請走,就為了壞他的事?簡直銀子多了燒得慌吧!
高展明道:“此事分明是爺先定下的,你卻臨時違約,壞了爺的事,就這般輕描淡寫便想揭過?”
沈姑姑陪笑道:“退定金的時候,不是添了高爺二成的賠償嗎?只是高爺府上的人不肯收,我們也沒法子。高爺您消消氣,不如我現就叫姑娘們來為二爺表演一出當下最紅的騎射抱球戲,向二爺賠不是。”
高展明好笑道:“添二成賠償?你該不會因為我姓高的是好用銀子打發的吧?”
沈姑姑一時語塞。她亦知此事絕不是幾百兩銀子的事,可她也是實屬無奈,沒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
高展明道:“這五百兩定金我是不會收回去的。既然你們風華樓店大欺客,我也沒什麼好客氣的。不知沈姑姑可讀過我們大周朝的律令?”
沈姑姑一怔,強笑道:“奴婢學識淺薄,並未讀過。”
高展明道:“沒讀過也不要緊,那我就與姑姑說道說道,免得過幾日刑部官兵上門的時候,姑姑還一頭霧水呢。你是風華樓的掌柜,風華樓金銀錢財的事,便是由你負責的。你原先接了我的生意,卻又臨時反悔,陷我於不義,此乃道德缺失。我給你五百兩銀子的定金,是因為我們之間的契約。如今你要毀約,但這銀子我如今不願收回去,而我們之間的契約已不成立,你無緣無故拿了我的錢,便等同於盜竊罪。按照我大周朝的律例,凡盜竊罪數額超過五百兩銀子的,便可判處死刑,你已到了這個額度。你不必覺得我在威脅你,此案是有例可循的,十五年前吳郡就有一樁先例世這麼判的。若是犯人品行兼優,按照律法,亦可從輕量刑,然而你已是道德缺失之輩,怕也無法減刑了。”
沈姑姑的臉色立刻就白了。
高展明道:“另外,我原先定下的女伎班子裏的人,亦是你的從犯,一個也跑不了!”
沈姑姑咬住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她一點都不懷疑高展明說得出做得到。高展明畢竟是高家子弟,是太后的親侄兒,別說現在自己有把柄在他手裏,便是自己什麼也沒做過,他想治自己一個子虛烏有的罪,也不過是翻翻嘴皮子的事,一定輕而易舉。
然而沈姑姑畢竟是見過世面的,這些年達官貴人見了不少,什麼壞脾氣的紈絝子弟也都伺候過來,此時尚還能沉得住氣,軟聲笑道:“高爺,您別跟奴婢說笑了,奴婢這就叫一班姑娘來給高爺賠罪,一定讓高爺滿意。”
高展明驀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神情冷冷淡淡的:“不必了,我該說的都說完了,我還有事,先回去了。”
高展明大步流星向外走,然而剛走到門口,卻被沈姑姑撲上來攔住了。高展明本不欲理睬她,卻聽沈姑姑低聲哀求道:“高爺,求您聽我說一句。”
高展明停下腳步。
沈姑姑神色無奈,輕聲道:“高爺,咱風華樓從我到姑娘們,不過是些小人物罷了,你們高家兄弟之間玩耍取樂,我們這些小人物夾在中間,哪個也開罪不起。這風華樓我苦苦經營至今也有十年了,我把姑娘們養大,教導她們學藝,她們在我心裏就如同我的親生女兒一般。我這樓里的姑娘,學藝出來,在我這裏都只有八年的身契,時日到了,何去何從任憑她們自己做主。可那位爺一來,二話不說就把她們全定下了死契,好好的姑娘,平白賣身成了奴隸,我們誰敢說個不字?我又豈是心甘情願的?爺您想要奴婢的命,也只是動動指頭的事,奴婢命賤,怨不得別人。你們高家是什麼樣的人物,我們這些下|賤的人又怎會不知道?沒的誰又願意得罪您?不過是身不由己罷了。高爺要給奴婢安什麼樣的罪名,奴婢都只有咬牙認了,可高爺說奴婢道德缺失,是個無良之人,奴婢……不得不替自己喊聲冤啊!”說到此處,沈姑姑竟有些哽咽了。
高展明沒想到沈姑姑竟會同他說這樣的話,不由愣住了。他此番來,並不是真的為了治風華樓的人什麼罪名,他拋下一通大話,只是想叫風華樓的人害怕,看看此事還有沒有迴旋的餘地。事情即便不成,他也不會真的去刑部告人,畢竟沈姑姑不像唐乾,並沒有做什麼大奸大惡之事。
然而沈姑姑的一通肺腑之言,卻令他感到內疚了。他畢竟原本也是民間經商出生的,士農工商,他們家雖還算富裕,卻沒少遭人白眼排擠,那些當官的隨便找個名頭敲詐他們,他們就必須得乖乖地將自己辛苦掙來的錢交上去討好那些官僚,心裏便是再恨,也都無可奈何。因此沈姑姑此刻的心情,他能夠感同身受。他原本也是為了自保,無奈之下才到這風華樓來滋事,可如今想來,其實他是受了比他更有權勢的人的欺辱,他便來欺負這些比他出身更低賤的百姓,實在不地道。
高展明垂頭喪氣地出了風華樓,引鶴追上來,道:“爺,怎麼辦?”
高展明搖搖頭,道:“你去問他們把定金的銀子收回來吧。”
引鶴道:“那這事……”
高展明道:“再想法子吧。”
引鶴急道:“那些廚娘呢?還去找嗎?食材又該怎麼辦?”
高展明頭疼不已,道:“別找了,何苦再去為難人家。你別再催了,我會想出辦法來的!”
引鶴只好閉嘴,乖乖地走到一旁給高展明牽馬去了。
高展明抬起頭,看着湛藍的天空。突然之間,他開始有些恨高家了。有權有勢的人,不拿自己的權勢去做些造福百姓的事也就罷了,卻鬧出兄弟內鬥的戲碼來,不惜花費那麼多銀子,牽扯這麼多無辜的人,就只是為了讓一個人難堪?而這種戲碼已經上演了那麼久了,高家的人竟沒有一個出來說聲不該的嗎?高華崇在學中欺壓他,做下這些事,即便同輩不敢妄加指點,那高家的長輩們難道都是瞎子聾子,都不明白事理?!這些豪門世族,不知民間疾苦,只顧着自己的享樂和一己私情,這些人卻盤踞高位把持朝政,豈不置天下萬民於水火之中?
不行。他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終有一日,他會改變這種局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