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爺,您慢着點。”背着書簍子的引鶴擔心地看着前面走的一瘸一拐的自家主子高展明。
高展明擦了擦臉上的汗,道:“再慢就遲到了。”
引鶴忙道:“遲一會兒也沒什麼,爺您有傷在身,教授應能體諒。”
高展明冷笑道:“教授體諒又如何?凡是學中有心之人,去宗正那裏告我一狀,只說我復學第一日便遲到,治我一個怠慢懶學的罪過,我豈不又要捱一頓棍棒?那都算輕的,我前些時日已在那些人手中落下了把柄,今次再添罪過,他們藉此將我逐出宗學,我又能找誰伸冤呢?還是快些吧。”
高展明說著加快了腳步,卻牽動了傷口,疼得額上直冒汗。引鶴忙上前攙住高展明,主僕兩個跌跌撞撞往學堂趕去。
這高展明正是如今名動天下的高家子弟。當今天子李姓,可民間卻流傳着這麼一句話——“李與高,共天下”。可見高氏一族權位盛極一時。
實則這位高展明,卻不是真正的高展明了,而是借屍還魂來的。如今殼子裏的這位,原名劉志龍,是江南吳郡一個商戶家的公子,身死後卻在高展明這具殼子裏重又蘇醒過來。
當年劉志龍在民間的時候,對京中的高姓子弟如何不羨慕——莫說是他,這全天下有幾個不恨自己沒能投生在高家的?反倒是做皇帝的都沒這麼叫人羨慕。但凡對官場上的事明白一些的,都知道如今的天下不是掌握在李皇手中的,真正掌權的,其實是高家人。
高家本是晉地的高門大戶,行商起家,百年前因曾資助太祖起兵,在太祖得天下后,封王封侯,榮極一時。然而真正促使高家登上頂峰的,是二十五年前天家與高家的那場聯姻。仁宗皇帝娶了高家嫡女高嬙為後,高嬙生得傾國傾城之貌,更有一副錚錚手腕,勾的仁宗皇帝神魂顛倒,入宮幾年,便將仁宗皇帝的那些妃嬪盡數處置了,又為仁宗誕下了當今天子李長治。李長治被封為太子后,仁宗將高皇后所有在世的嫡親兄弟統統加封侯爵,而高皇后的胞兄高元照因有軍功,更是被加封為安國公。
這李長治也是昏庸無能之輩,因此仁宗去世、李長治即位后,朝政大權便被太后高嬙緊緊握在手中,朝堂上真正有實權的官位上坐的一半人都是傾向於高家的,而高氏一族手中更有京畿周圍十萬重兵在握,其權勢可謂傾盡天下。
這天下的讀書人,對高家大抵都是憎恨的。前幾個朝代就是敗在外戚亂政上,因此前朝的皇帝為了削弱外戚的勢力,而開創了科舉制度,選拔天下有志之士進入朝堂,為朝堂帶來一股清流。然而此舉大大得罪了原本的貴胄人家,使得天下動蕩,前朝也因此而滅亡。
本朝太祖即位后,依然沿用了前朝創辦的科舉制度,然為了不得罪豪門大戶,依然給貴胄子弟們的通仕之路開啟了一扇便宜的大門,貴胄子弟只要品德出眾便可被舉薦入朝為官。舉薦制度與科舉制度並存。
貴戚們的勢力被削弱自然不高興,在朝堂上大力排擠出身貧寒的讀書人,讀書人也看不慣這些靠門第吃飯卻無多少真才實學的貴胄子弟,兩方已鬥爭了百年,從前朝一直斗到如今。現在天下出了一個高家,養了一個昏庸的皇帝,朝堂上又被豪門貴胄暫時佔據了上風。
當劉志龍發現自己竟然還魂到了高家子弟身上的時候,簡直喜出望外,還以為自己上一世積德太多,才有這一世享福的機緣,他甚至疑心這一切都是南柯一夢——這可是京城高家啊,名動天下的高家呵!
然而沒過多久,劉志龍就發現這個美夢破碎了。雖然他的確是京城高家嫡系子弟,雖然他現在跟當朝天子是姻親,可是那也只是表面看起來風光,實則高家子弟也不是那麼好當的。若是好當,這原生的高展明也不會叫人一頓棍棒打得直接駕鶴西去,讓他的魂魄來填上這個缺了。
引鶴在耳邊道:“少爺,宗學到了。”
劉志龍——如今是高展明了。高展明停住腳步,道:“把書簍給我吧。”
引鶴卸下書簍,小心翼翼地將書簍架到高展明背上。
高展明深吸一口氣,向學堂的大門走去。
當今世上,學生讀書有幾條門道。除去民間自建家塾供家中子弟讀書之外,朝廷亦創辦了不少學堂培養生員。中央有國子監、弘文館、崇文館,地方有州學、縣學。而各王府宗室亦創辦了宗學專供宗室子弟讀書。
當高展明還是劉志龍的時候,劉家因覺行商總是低人一等,若要出頭人地,到底還要走上官宦之路,因此曾送劉志龍到吳郡的州學念過書。而高展明是高家子弟,自然不可能和他們這些平民百姓一起念書。高太后的胞兄、聖上的國舅爺、安國公高元照在國公府左近辟了一處高門大宅作為宗學學堂,由國公府的教授、長史、紀善等朝廷命官兼任教官教授學生讀書。而宗學中的學生,除高家子弟之外,還有京畿地區一些位高權重且與高家交好的將軍、官宦的子弟也會送來讀書。
高展明走進學堂中,原本喧嘩嬉鬧的學堂突然安靜了,人人的目光都向他聚攏。高展明不動聲色,一一觀察這些年輕的子弟。雖然先前在自家府邸養傷的時候,他已有心從旁人口中打聽過這些同學,但這還是他重生之後第一回見到這些人,眼下還是人不動我不動為好,以免露出馬腳。
坐在前排一個衣着華麗、頭戴纓冠、相貌英俊的年輕男子冷笑道:“喲,這不是君亮堂弟么。許久不見,你的傷可好的差不多了?”君亮是高展明的表字。
那說話的男子身邊聚攏了一些其他少年,而他是中心,看其他人的神態便是依附他的。他的胳膊正架在一個模樣十分秀氣,甚至有些女氣的少年身上。那少年靠在他懷中,臉上帶着不屑的笑容,一雙丹鳳眼睨着高展明,卻向先前說話的那男子道:“二爺,你沒看展明兄走路的時候一瘸一拐的,想是他的傷還沒養好呢。”
那被人稱作二爺的年輕男子道:“哦?既然傷還沒好,君亮堂弟你何苦急着復學?我向宗正稟明,讓你多休息一兩個月也沒什麼的。若是你帶着傷,走路時一不小心跌了撞了,傷勢又加重了,豈不是罪過?”
周圍的一群少年們發出嗤嗤的笑聲。
高展明察言觀色,心裏已明白了幾分。這位二爺,應當就是安國公家的二公子高英華了,而他胳膊摟着的那個,想必是安國公的連襟、禮部尚書韓海的公子韓白月了。
說起來,高展明之所以會被棍棒加身,受皮肉之苦,以至於一命嗚呼,這功勞還得記到高華崇和韓白月二人頭上。
韓白月的父親韓海因常年在禮部辦公,而他的正妻——也就是韓白月的生母早亡,因此韓海在韓白月年輕之時便將兒子托到安國公府寄養,順理成章的,韓白月年歲一到,就跟着高華崇進了宗學,和一群宗學子弟們一起讀書。
宗學裏只有男子,沒有女子,這些年少氣盛的年輕子弟們常年相處,吃喝念書都在一處,難免就興起分桃斷袖之風,年輕子弟互相慰藉,行那龍陽之事,都是常態。這種事,不光是在宗學之中,就是當年劉志龍念書的州學裏也是常有的。那韓白月分明是個男子,卻生得嫵媚風流,因此便更得子弟們青睞一些。只是韓白月在國公府中就已委身於高華崇,而高華崇又是這群公子哥里最有聲望的一個,因此其他子弟們對韓白月也都只是意淫,卻沒幾個人當真敢垂涎的。
劉志龍聽說,這從前的高展明也不曉得是被欲|火沖昏了頭腦,還是腦子裏進了漿糊,竟然把主意打到了韓白月身上。一天傍晚,他把韓白月約至水榭后的假山中,竟欲對韓白月強行做那悖德之事。此事恰巧被高華崇帶人撞破了,一狀告到了統管宗學的宗正那裏。
宗正乃是高家支系裏一個德高望重且有些學識的長輩,他也一貫依附於安國公。聽聞了這件事,宗正那老頭勃然大怒,認為高展明此舉大大敗壞了宗學中的風氣,必須殺一儆百,因此對高展明實行了杖責三十、停課一月的處罰。
誰想這高展明原先就是個體弱多病的身子,挨了三十棍棒,打得皮開肉綻不說,還惹得他心氣鬱結,也就一命嗚呼了,空留下這具殼子換了劉志龍的魂魄。
如今高華崇和韓白月這番話,卻是很明顯的挑釁了。什麼“走路時一不小心跌了撞了”什麼“傷勢又加重”,聽到高展明耳中,分明就是威脅。
其實這樁官司,在劉志龍心裏,十分的蹊蹺。說這高展明覬覦韓白月的美色,意圖對他圖謀不軌?但凡高展明是個心智正常的人,他都不會那麼做!劉志龍借屍還魂后照過鏡子,他頭一回看見鏡中映出的相貌,驚得半天忘了喘氣。是,韓白月的確生得嫵媚風流,可高展明這副相貌卻可說是天人之姿了!
當年劉志龍在州學裏也曾見過不少風流人物,如今這宗學中放眼望去,華貴公子更不在少數,但跟高展明一比,卻都成了凡品。高展明的相貌並不是韓白月那般陰柔的,他丰神色澤,風姿特秀,一雙劍眉星目如畫一般,五官挑不出丁點錯處。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高展明眉宇間蘊藏着一股鬱結之氣,似是與生俱來的,也昭示着他的身世坎坷。
這般人品,卻去覬覦韓白月那種人物,劉志龍是不信的。
再則,全宗學的人都知道高華崇和韓白月的關係,連高展明的陪讀小廝引鶴都知道,高展明沒道理不知道。他但凡頭腦清楚,也不會引火燒身,去勾引韓白月,而且恰好又被高華崇捉姦當場。高展明這麼做,難道是活得不耐煩了想自尋死路嗎?!
因此劉志龍怎麼想都覺得這件事疑點太多,倒像是高展明因為另外一些事得罪了高華崇和韓白月,因此那兩人故意設下這個局坑害高展明,不僅讓他在宗學裏眾子弟間成了笑話,更讓他受棍棒加身之苦。
如今劉志龍已成為了高展明,他也有同仇敵愾之情,因此他看那高華崇和韓白月兩人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可是如今具體是個什麼情勢,他心裏還不甚清楚,與其與人結仇結怨,倒不如暫且放低身份服個軟,總之好漢不吃眼前虧就是了。
於是高展明大方地走到高華崇和韓白月面前。周圍原先那些幸災樂禍準備看笑話的子弟們突然緊張起來,有幾個反應快的竟衝上來擋在高展明和高華崇中間。
高展明愣了一愣,才明白這些傢伙大抵是怕自己動手揍高華崇和韓白月,因此趕緊出來向高華崇高二爺表起忠心來了。
果不其然,一個人高馬大的子弟伸手推了高展明一把,凶神惡煞道:“怎麼,你是嫌那三十棍不夠,還想滋事?!”
高展明身體孱弱,哪經得他推,不由向後跌了兩步,卻被另一個貴氣的子弟扶住了。高展明側目看向扶住自己的那人,只見那人生得也是一副英俊的好相貌,眉宇之間倒和高華崇有幾分相似。方才眾人見高展明進來,都是幸災樂禍的,這人卻是少數幾個目露擔憂之色的,看來他很可能是高展明從前的好友。高展明猜測,也許他就是忠世侯的嫡長子高天文了,也是高展明和高華崇嫡親的堂兄弟。因為引鶴曾說過,在這宗學之中,唯一對高展明友善的就只有這位堂兄高天文。
那人扶着高展明的肩膀,在高展明耳邊低聲勸道:“君亮,你且忍忍吧。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
高展明看了他一眼,對他投去感激的神色,然後輕輕地推開了他扶在自己肩頭的手。接着,高展明繼續向高華崇和韓白月走去。
眾人的神色皆變得詫異,方才高天文扶着高展明的時候,高華崇正眼神冰冷的打量着高天文,沒想到高展明竟然又走向自己,眼中不由閃過一絲訝異和不解。
那人高馬大的子弟又上前阻攔,高展明沒等他再次伸手推搡自己,便按住了他的胳膊,道:“宗學在我眼中乃是宗室子弟讀書的地方,絕非挑釁生事之地。我一句話未說,尊駕先認定我要滋事,我卻不明白,這宗學學堂在尊駕眼裏成了什麼?”
那子弟沒想到高展明竟會說這話,倒讓他的舉動顯得不倫不類了。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正待發怒,卻聽後方的高華崇冷冷道:“岱武,讓開。”
那被稱作岱武的傢伙惡狠狠剜了高展明一眼,不情不願地讓開了。高展明心中有數,看來這傢伙便是兵部侍郎任勛家的公子哥任岱武了。
任岱武一讓開,其餘人也紛紛讓開,高展明和高華崇之間便形成了一條空曠的道路。
高展明不急不緩地走至高華崇和韓白月面前,用溫和謙卑的語氣道:“堂兄,先前愚弟與堂兄和玉桂兄之間有些誤會。愚弟這一月有餘在府中每日三省,已明白自己過去行為不端之處。日後愚弟自當洗心革面,先前種種,愚弟皆已忘卻,還望堂兄和玉桂兄亦能不計前嫌。”玉桂便是韓白月的字了。
高華崇一愣,挑眉,神情難以捉摸,玩味似的嚼着那幾個字:“不計前嫌?”
韓白月則是面色不善,靠在高華崇懷中,連看一眼高展明都懶怠。
高展明無視他們目中無人的態度,只是微笑。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如今放低身段求和,即便不能將過去的恩怨借過,好歹也求得這二位爺給他一段清凈,一時半刻別再來找他麻煩。
沒想到,高華崇竟突然像是見鬼似的瞪圓了眼睛瞅着他,反叫高展明自己心中莫名:難不成我說錯了話?
正僵持間,忽聽有人叫道:“教授來了。”
於是眾子弟連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高展明對高華崇又一拱手,一瘸一拐地走到後排空位上坐下。
一堂課,高展明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在自己身上梭巡。有探尋的,有不解的,有鄙夷的……
高展明心裏默默嘆了口氣。這整個學堂里幾十個弟子,認真說起來,幾乎都是血緣之親。姨表的、姑表的,甚至明明該是至親的同宗堂兄弟,這其中勾心鬥角,陰謀揣測,竟像是仇人一般,昔年劉志龍在商場上爾虞我詐也不過如此了。其實仔細想想,倒也不奇怪,高家是大家族,與高展明同輩的兄弟就有幾十上百個,嫡系的、旁系的,說是親眷,實則也沒有多少血濃於水之情了。整個高家的確是昌榮至勝,卻並不是人人都有榮華富貴。為了爭權奪勢,同宗相殘、兄弟相殺,又有什麼奇怪?
這豪門貴族的子弟,也不是那麼好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