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郡王府孤女析陣圖尤唐街夏蟬拜義父〔上〕
屋外飄起了入冬的第一場雪。
屋內趙爵神情閑適,擁着一隻手爐,在堂前高坐。
元翠綃低頭走了進來,緩緩福下身去:“女兒參見義父。”
趙爵端量着她道:“腳傷像似大好了,面上氣色,怎又瞧着差下去了?天氣這般寒冷,你穿得也忒單薄了。”
元翠綃捂嘴咳個不住,夏蟬連忙接口:“回王爺的話,小娘子近日受了風寒,現下正發著熱呢。”
“噢?”趙爵微微皺眉,擱下手爐,朝元翠綃招招手,“到為父跟前來,給我瞧瞧倒是怎麼了。”
元翠綃屈身道:“女兒不敢過去,女兒怕將病氣過給義父。義父千金之軀,要好好保重才是。”
趙爵點點頭道:“難得你有這份孝心。為父今兒前來,是要告訴你,沈夫子家人病重,他趕早便回鄉侍疾去了。他老家遠在陳州,這一去,歸日尚未可知。天也冷了,為父便不另行擇選西席了,你且多多研習女紅,讀書之事,等明年開春再說罷。”
元翠綃手掌在袖底攥握成拳,垂首道:“女兒謹遵義父按排。”
趙爵拂袖起身,關切地瞥了她一眼道:“進去歇着罷,回頭為父遣一名大夫過來,給你開些散熱的葯。”
元翠綃竭力壓下心頭厭棄,擠出一絲笑容道:“女兒多謝義父。”
回到內屋躺倒,隔了片刻,有一名年長的醫者,奉了趙爵之命前來請脈,辨症是外感風寒,擬了個拔毒散熱的方子,又囑咐了幾句飲食清淡、寧神靜養的套話,便退下了。
夏蟬將她的被子掖嚴實了,又在腳頭擱了個暖爐,湊到她耳邊悄聲道:“小娘子,你好好睡上一覺,發一發汗,燒便能退了。春柳姐姐去藥局抓藥了,你有事兒,就喚我。”
這妮子若是知道夫子不在了,不知會難過成甚麼樣……元翠綃心底嘆息一聲,闔上眼瞼,微微點了點頭。
藕色的帳幔垂落下來,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安息香的氣味,元翠綃燒得迷迷糊糊,腦海里不斷翻滾着近日發生過的場景……
她仿若又回到了疏桐別院,彭啟背心中刀,倒在地上,眼底發散着憎怨的光,“你必遭天譴!”“你必遭天譴!”惡毒的詛咒不停地從他嘴裏冒出來,凝成數不盡的尖刀利刃,全向遠處一道青色身影投去,剎那間,那人周身被鮮血染得極盡殷紅。她驚喚了一聲“夫子”,便要追上前去,不想彭啟忽然由地上躍起,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厲聲唾罵:“賤人!竟敢加害本座!”她恨恨地啐其一口:“呸!老怪物!你用假圖誆騙於我,害死夫子。你逆天違誓!你應有此報!”彭啟勃然大怒:“本座欺人不欺天,既然向天盟願,又怎會不遵守誓言!”她聽了,更是目眥欲裂,拍打着彭啟的手臂道:“陣圖明明就是假的!你騙人!你該死!”
“小娘子!快醒醒!”夏蟬焦急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元翠綃猛地睜開雙目,發現自個兒牢牢攥着夏蟬的胳膊,忙鬆了手,喃喃道:“怎麼回事兒?”
夏蟬重又持起絲帕,動作輕柔地為她拭去額上汗珠,神色頗顯委屈:“婢子見小娘子睡得發汗,怕你着涼,就拿帕子為你擦一擦,不想小娘子魘着了,朝我又罵又打的。”
元翠綃聽了,心生歉疚,掙扎着坐起,拉過她一隻手,晃了晃道:“對不住了,都是我不好。”
夏蟬唬了一跳,忙拿過一件外衣,為她披上:“小娘子這是甚麼話?”又在她背後撂上兩隻靠墊,“小娘子坐一會兒,我去春柳姐姐那兒看看,葯汁兒煎好沒有。”言罷,勾起帳幔,往屋外去了。
元翠綃焐出一身熱汗,身子倒覺鬆快許多,只不過汗濕的頭髮,粘膩膩地貼在額角,頗有些難受。她信手拿起夏蟬落下的帕子,又照額際擦拭了數下,倏而記起當日,在別院內與彭啟對峙的一個細節,不由怔在了當場。
“此條寶絹為長白山奇珍冰綃所制,乃是前朝周后的隨身愛物。小娘子天姿國色,與你是最為相襯不過。老朽一片心意,還請小娘子笑納。”
回想起那條粉色絲巾,古怪的草葉腥氣,元翠綃心底驟然生出一個念頭:難道……竟會是……
“小娘子,喝葯了。”春柳掀簾入內,夏蟬端着蓋碗托盤,緊隨其後。
“嗯。”元翠綃接過一大碗又黑又濃的葯汁兒,屏氣一口飲盡。
夏蟬趕緊遞上蜜餞:“小娘子,含一顆梅子鎮鎮味兒。”
“我不覺得苦。”元翠綃搖頭,急着問她道,“前幾日法會,我穿過的那身衣服呢?”
夏蟬略想了想,答道:“中衣,裏衣漿洗過了,外面的衫裙有幾處破損,拿去針線房織補了,還沒送回來。”
元翠綃滿懷希冀道:“有一條粉色的絲巾,現在哪裏?”
夏蟬面露迷茫之色:“粉色的絲巾?”
“是啊!”元翠綃連說帶比劃着,“很大一幅,質地輕軟,淺淺的水粉色。”
夏蟬又努力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婢子沒有見着。”
元翠綃的心倏地沉了下去,失望之情溢於言表:“我知道了,你們下去罷。”
夏蟬惴惴應了聲“是”,春柳突然插口道:“小娘子說的絲巾,婢子似乎見到過。”
“真的?!”元翠綃眼光一亮,盯着春柳道,“在哪裏?”
春柳答道:“前幾日‘喵小姐’在園子內曬太陽,爪子裏捧着一團粉色的物事在撓。我當時也沒有太在意,現在回想起來,與小娘子說的絲巾,倒是有幾分相似。”
“我去看看!”元翠綃一腳踢開被褥,躍下床榻,匆匆趿了雙鞋,就要上廂房尋“喵小姐”去。
“小娘子,外邊冷!”春柳一把將她拉回床沿坐下,夏蟬急忙去開箱篋,翻出一身厚實的衫裙與她換上。
一想到那薄如蟬翼的冰綃,在‘喵小姐’的利爪之下,盤弄過好幾天,也不知這會子被(蹂)躪成甚麼樣兒了,元翠綃的心情極其焦燥不安,奈何被春柳按着不能動彈,只得不住地催促夏蟬道:“快些!快些!頭不用梳了!”
春柳甫一撒手,元翠綃便像被摁久了的彈簧似的,一個箭步躍了出去,風一般地刮向廂房,從桌肚底下,將貓窩拖了出來。那“喵小姐”原本在呼呼大睡,陡然被她端了香閨,委屈得“喵嗚”一聲,翹着尾巴便跑了。元翠綃赫然發現它睡過的地方,露出粉色一角,心頭怦怦直跳,手勢顫抖地將其抽出,竟是完好無損。她緊緊攥着絲巾,一時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回到屋裏,元翠綃籍口仍是渴睡,支走春柳跟夏蟬,將彭啟所贈絲巾,攤鋪在榻上,細細察看,始才發現眼前的絲巾,質地雖然輕薄,卻極為堅韌,難怪連貓爪子也不能將其勾破。她又將鼻子湊近了細聞,絲巾上有一股說不出的草葉腥味,可她對植物知之甚少,就算看見了也未必認得,更別提靠鼻子聞了。她試着在絲巾一角蘸上少許清水,可候到陰乾,也沒出現她所期待的顯影狀況。苦思冥想了一會兒,又點燃一支蠟燭,小心翼翼地將絲巾繃開,架在火苗上方,薰烤了片刻,仍是一無所獲。
元翠綃不禁有些泄氣:這絲巾到底是不是陣圖呢?倘若它是,破譯的法子,又該上何處去尋呢……
“小娘子,該喝葯了。”夏蟬端了個托盤,站在簾外道。
元翠綃“嗯”了一聲,匆忙將絲巾團做一團,塞進袖子裏,“端進來罷。”
仍是一氣喝完,元翠綃擱下碗,面目扭曲道:“怎麼這麼苦?”
夏蟬愣了愣道:“小娘子先前一趟喝着說不苦,我就沒拿蜜果子了。”
元翠綃苦得“噝噝”抽氣兒,向她揮手道:“快去沏盞茶來,給我漱漱口。”
“噢。”夏蟬飛跑着去了,不多會兒,端了茶盞入內,遞於她道,“小娘子愛喝的雨花茶。”
元翠綃神色一黯,接過茶盞,輕啜了一口,小聲道:“雨花茶是夫子愛喝的。”
夏蟬的臉有些紅了,聲若蚊吶道:“那大概……是婢子記錯了……”
元翠綃不忍心看她,別過臉又飲了一口,只覺這茶水,比起方才的葯汁兒,更要苦上百倍,咽到一半,突然嗆得咳個不住。
“小娘子,你沒事兒罷?”夏蟬忙不迭為她拍背順氣。
元翠綃用衣袖捂住嘴,又咳了十來聲,方道:“沒事兒,喝得急,嗆了一下。”
夏蟬又問道:“小娘子,待會兒晚飯想吃些甚麼?婢子這就去典膳房傳話。”
元翠綃心不在焉答:“粳米粥罷,煮稀一點。”
“好。”夏蟬脆聲應着,朝外面去了。
元翠綃目送她離開,心中傷感至極,長嘆一聲,從衣袖裏抽出絲巾,抽到一半,倏地怔住了。待全部抽出,展於榻上,心頭湧上一陣狂喜,隨即大顆大顆的眼淚,猶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撲撲簌簌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