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part59
午後黃昏,廊邊斜陽,不知不覺染紅半邊天的日頭已黯然墜落山頭,徒留些許餘溫,殘存且斑駁。
兩道影子一長一短,一前一後,相繼走進亭里。
這叫做情侶亭,專門為情侶建造。室友A每每路過此地,便會由衷感慨一句:“大學就是大學,在高中談戀愛那叫一個偷偷摸摸,到了大學不談戀愛的倒變成剩下的了!”
可不是嗎……高三那時候談對象叫做早戀,叫做枉顧就在眼前的高考,叫做不學好。不過跳躍了一個暑假,身邊就全是蜜裏調油的小情侶,學校還為這一群群快速脫單的小情侶完美打造了所謂的情侶亭、情侶坡、情侶湖。
室友B曾經悵惋地表示,她雖是個藝術生,考進了這所表演學院,卻是個連初吻都沒有獻出去的宅女。
這樣想來,楚璃還真是夠清奇的。高三課業緊張的時候,她偏要談那麼一場天雷勾地火的戀愛,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大學時期,她又變成了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彷彿和初來這個世界的時候沒什麼區別。
——不對,有區別。
區別就是她面前這個臉上連溫柔都要藏住半分、心腸卻最是冷酷的男人。
“何晏,我給你時間,你把你隱瞞我的、背叛我的,全都告訴我。”楚璃站在他的面前,一字一句地、清楚明白地告訴何晏,她可以給他解釋的機會,前提是……
——前提是他這次能夠坦誠,而非繼續算計。
她的眼角往何晏方向漏出一點餘光,低垂的睫毛不經意地顫動,楚璃思忖片刻,便不再掙扎,她那對乾乾淨淨的眼瞳,坦蕩蕩地望進何晏的眼睛裏,直直地望着他,不允許他再有絲毫的欺騙和隱瞞。
別人也許不了解,何晏卻不會不明白,楚璃既然選了這所學校,那就說明他的手裏有九成的機會來挽留她。
而且這九成的機會全是楚璃給予他的,要是楚璃真夠絕情,那他們之間,別提在一起,怕是連路人也不夠了吧。
何晏一點一點地吐出排擠在胸口的鬱氣……楚璃在所謂的大義和他之間,終究還是選擇了後者。
果然,他的公主還是像從前一樣張牙舞爪,枉顧倫理和旁人。
黑髮青年將藏在袖子裏的手偷偷攥緊,無悲無喜地望着他的公主,眼眸深處藏着無人解讀的暗涌。
楚璃親耳聽到他說:“我勾結左丞相謀害朝綱……那次的謀反和叛亂,我也是知情人。”
何晏像是終於把藏在心底的事傾吐了出來,整個人的肩垮了下去,察覺到楚璃臉上沒什麼情緒波動,緊緊攥着的拳頭也緩緩放鬆了下來。
楚璃搖頭,實話實說,“不能算謀害朝綱。”
她雖然不愛理會朝堂之事,但外界對她們姐弟倆的風評她還是知道零星半點的。
皇弟年幼,不懂朝政,把天下當做是小孩子的玩具隨意戲弄。百姓提及他,便是一口一個昏君。整個楚國上上下下都苦不堪言、民不聊生。
更不用提她,這個楚國唯一的公主,也是最令人厭棄的公主。
她在夢中的兩次穿越,都是穿越到楚國,民風卻是完全不同。第一次,路邊給她進花束禮的少年乞丐帶給她的印象最深。
像這種流落街頭、只能靠一些小恩小惠維持生活的乞丐,在她皇弟統治下的楚國,真是隨處可見,一點都不稀奇。
而她第二次穿越到‘何晏’的府邸,雖是匆匆地去,匆匆地回,卻也從奴僕的穿着打扮、談吐笑容中可以窺探到一星半點盛世的味道。
楚璃雖然不更事,卻並不年少,有些關卡一旦打開,那些被她忽略的細節就全都湧入心底……何晏幫助那個左丞相反他們,也有為了百姓安樂的原因吧……
何晏訝異地聽楚璃堅定地反駁他,說他做的不是謀害朝綱,心頭竄過一絲喜意,以為楚璃還會繼續解釋下去,在抬頭,楚璃又是閉嘴不言的模樣。
他微嘆了一口氣,望向楚璃的眸中晃蕩着驚艷的溫柔:“的確,我能夠想到我們走後的楚國必定會是一片盛世繁榮。”何晏上前幾步,想要靠楚璃更近一點,決定要推心置腹,把一切他的想法都告訴楚璃之後,他也不必為自己齷齪的想法辯解。
什麼為了百姓,什麼盛世太平,不過是一場虛話。
何必卑鄙地用國家的大義來粉飾他的自私呢?
“我參與這場叛亂,並不是為了國家。”他微頓,覺得有些難以啟齒,“我是為了我自己。”
楚璃的表情沒什麼波動,好像早就猜到了他會這麼承認。
手掌心密密麻麻的,全是被他掐出來的血痕,何晏怕楚璃發現這小細節會覺得他是變態,便略不自然地把雙手插.迴風衣的口袋裏,他的黑髮被這輕柔的微風吹動,亭子裏種了些許桃樹,桃花瓣兒擦過何晏發梢,這次不再眷戀地落入泥土之中。
楚璃怔怔地望着這一幕情景。耳邊,何晏把他腐爛的、自私的內心毫無保留地剖析給她,思緒飛遠,回到那日在皇宮幽深的小徑中,同樣是開滿粉桃樹的花廊里,她笑着把沾在何晏發間的花瓣拂去。
她當時在想什麼呢?
哦,她當時想起了在現代看的一部古裝劇。
男主角用嘴唇吻去女主角粘在發隙里的花瓣,場景唯美浪漫,羨煞旁人。其實楚璃當時也想浪漫一把的,可惜那時候的何晏還防備着她,一臉的警惕和不情願,她只好放下了這顆蠢蠢欲動的少女心,簡單地用袖子拂落。
何晏低低地笑着,這笑意帶了三分嘲弄、七分悲嘆,他定定地望着走神的楚璃,對他的私心供認不諱:“不知道公主有沒有忘記,我在我生辰那年,向您許下了一個心愿。”
兩道秀眉微微皺起,楚璃毫不留情地打斷他:“不要用您,我不喜歡。”她早就看出來了,何晏以前用微臣或者卑下這種敬語的時候,往往是想氣她,現在用了一個‘您’,雖然不是因為氣她,卻也讓她感到不舒服。
原本不卑不亢的一個人,為了挽留戀人,把自己放得比塵埃還要低。
楚璃對此沒有感到一點的痛快,反而覺得心疼。
何晏忽地一怔,嘴角多出一點笑容,不是苦笑,也不是自嘲,是真心實意的笑容。他說,“好,我不用。”
楚璃點頭,接上何晏的話頭:“繼續。”頓了頓,又像是想要解釋什麼地補充道,“我永遠記得你的那個願望,你說過,你想要自由。”
“……嗯。”何晏凝視着楚璃素凈的眉眼,近乎貪婪,他一點一點地追憶着往日的心境,“人都是這樣,得不到就算舍了命也要追求。等到真的握在手裏了,才會悵然地發現……”
深黑色的眼眸翻湧着複雜的情緒,他低低地沉吟,輕笑,嘴角攜着一絲明顯的自我厭棄:“最想要珍惜的,卻被我丟了。”
“何晏……”
“我最想要的就是自由,左丞相一旦登位,我就能離開這偌大的恍如囚牢的皇宮。”何晏緩緩走上前,綻開的桃花樹遮住他黯淡的面孔,他小心翼翼地抱住楚璃,在她耳邊近乎哀求地呢喃道:“可是我錯了,我錯估了自己的心意。原來,我最想要的不是自由,而是……楚璃你。”
楚璃低垂着雙眼,“我弟弟呢?”
抱住她的人影一窒,斷斷續續地說道:“我……不知道。對不起……我考慮過他,也替你和他在左丞相面前求過情。左丞相答應不殺你,卻很難放下心頭大患,把這個當朝的皇帝留下來。”
早知道只能是這個結果,楚璃的臉上還是流露出一絲失望。
“楚璃,我真的後悔了,在你失足墜落城牆的那一瞬間,我就在後悔……”何晏不知道怎麼辦才能挽回楚璃,只好把楚璃抱得越來越緊。
下午最後一節課的鈴響,路上形形色色的學生匆匆而過,何晏和楚璃,雖然身處在這異鄉之中,也許永遠就留在這陌生的土壤里,但他們的本質,卻還是和這裏的人脫節和隔離。
就譬如現在。
土生土長的人要麼回寢室,要麼趕去上課,聊得也是風花雪月,卻被這幾株淺粉色的桃樹隔斷了視線。
亂花迷亂了所有人的眼睛。
何晏確實是把他的心掏出來給她看了。那麼,現在,她就需要一報還一報,把自己的心掏給他看。
楚璃推開何晏緊緊抱住她的身體,平靜地凝視着他,薄唇微啟。
“我比你更自私。”楚璃說,“即便知曉你間接害死了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即便明白正常人應該把我們的矛盾判定為血海深仇。但是,我還是……”
她頓住,似乎在想怎麼表達:“但是,我還是想要和你在一起。”別人也許不了解,以為他們兩人,喜歡得更多的是何晏,陷得更深的是何晏,付出得更多的也是何晏。
但她自己卻明白,她是個後知後覺的人,只有到了瀕臨選擇,到了分崩離析的那一刻。
她才頓悟,她喜歡他,一點也不比何晏喜歡她,喜歡得少。
輕風吹動着她已然及腰的黑髮。楚璃確實,把心剖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