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003]
網絡上,流傳着一種很扯淡的說法。
越是老實正經的男人,就越容易在婚後出軌,因為他們沒見識過世面,經不起誘惑。而那些浪子回頭的花花公子,往往能一眼看穿誰是□□,誰才是自己的賢妻,他們歷盡千帆,什麼大風大浪沒見識過?一但決定收心養性,便不容易再次出軌。
這種說辭,無異在為濫交或是泡良的男人開脫。
但老實人經不起誘惑,這倒是有點道理。
就像從小被禁電視禁智能手機的乖乖牌好學生被同學帶去網吧,那些已經被同齡人玩爛了,司空見慣的網絡遊戲、網頁遊戲甚至是電腦自帶的踩地雷都能玩得津津有味,這類人一但網絡成癮就很難戒掉,因為他們沒有‘抗體’。
一句流傳已久的話:沒有男人不好│色
這句話真是歧視男性了,我們人人都好│色,嚮往美乃人之天性,即使是有慕殘慕丑的癖好,在他們眼中,這些人的丑也是美的,這隻算是審美觀的差異,本質上,我們都嚮往那些讓我們感到歡喜的外表。
曾經,嚴寶以為自己不好│色。
不只他一個這麼想,他的雙親,戰友,都認為他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嚴肅正經人,甚至保守得有點過分,連理應主張兒子潔身自好的父母都開始擔心起他的性向以及婚嫁問題。
嚴寶卻是不在乎的,至少在他過去的二十多年來,都沒有經歷過心動的感覺。
身體的騷動?有,但很少,精力都發泄在高強度的體能訓練里了,連在午夜夢回間身體本能的宣洩都沒有發生過。
沒有經歷過,就不會刻意去追求,加上嚴家家風亦非迷戀風花雪月的文人作派,嚴老爺更是非常欣賞孫兒的硬派作風。
嚴寶從來沒被成功誘惑過,室友秀給他的美女清涼照,或是在擼時播放的影片不小心按了公放,他都不曾有過特殊感覺,視之為吃飯睡覺一樣正常的生理需要……只是他在這方面比較淡漠而已。
直至,直至遇見江嫵。
被派到大學當軍訓教官,嚴寶一開始是很想拒絕的,相比起室友們即將能遇見年輕美眉的回春激動,他只覺得大學範圍里不方便訓練,又要照顧一堆吱吱喳喳的小屁孩,罵不能說重話,罰也不能像對待營里新兵一樣粗暴,嬌貴又麻煩。
但服從上級命令是刻在軍人血液里的原則,嚴寶沒有多加推辭,就領下了這份工作。
萬萬沒想到,自己在這一次平凡無奇的命令里,居然栽了。
栽得徹徹底底。
第一眼看見江嫵,嚴寶其實沒有太大波動。
心裏只閃過一個感想一一這女孩真漂亮,卻也沒有想太多,漂亮女孩子,誰沒有見過呢?雖然她是特別漂亮,但又怎麼樣?除非是有三頭六臂,才能讓這不解風情的木頭當成奇異生物,多看上兩眼。
直至誤闖女寢室,撞見江嫵換衣服的瞬間,那一片雪白的背。
就像看見電影裏血腥恐怖的鏡頭,即使立刻閉上眼睛,也彷佛烙進了視網膜里,深夜輾轉反倒時,浮現得更加鮮明一一人真的有能力在瞬間記憶得那麼清晰嗎?恐怕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回想之中,用想像力雕刻出動人細節而已。
嚴寶不願意承認。
實物的視覺刺激比硬照強烈太多,他就像第一次看見網吧里別人打網游的小孩,對那絢爛炫酷的畫面心神嚮往,又時時刻刻警告自己這是不應該的。
但這種警告,何嘗不是在心裏提醒它的誘惑力?
當夜深人靜,我們在床上打滾,內心嘀咕‘拒絕夜宵燒烤串串麻辣燙三文魚刺身巧克力……’的時候,腦海一般都會浮現更加鮮明的美食映像,冒着熱氣的麻辣燙,或是在羊肉串上刷上一層閃動着誘人光澤的醬料,油星滴落到底下的炭火,又蓬的一聲膨脹起一下火舌,舐過羊肉,微焦吃着更香。
那點躁動,對極為自律的嚴寶來說,只能讓他再次看見江嫵時,耳朵發紅,還沒到要失態的地步。
直至他們兩人滾下山崖,渾身是傷,被她不知道從哪練來的力氣抬進山洞。
嚴寶醒轉過來時,看到的是夜夜入夢的少女。
“教官,你哪裏受傷了?”
“教官,我沒事,只是有點冷……”
她不知道,看上去冷淡自持的自己,腦海里的防線已經崩潰散盡。
疼痛,濕冷,外面大雨滂沱,彷佛天底下只剩下二人,心裏深處最隱晦的欲求被放大無數倍,嚴寶猜測自己這時看着她的眼神一定很可怕,像每一次極限訓練后,回到食堂的他,與之不同的,是他現在除了受傷外,體力充沛,無處宣洩……
江嫵甜美溫柔的聲音有毒,表情包說得好,千言萬語都是想上床。
嚴寶當然想。
很想很想。
她有着白百合一樣清嫩美好的外表,加上學生身份,他曾經譴責自己因為一時失誤看到的□□而夜夜失眠一一怎麼能夠對一個學生生出這麼齷齪的幻想?卑鄙,無恥,下流!
而山洞一夜,徹底扭轉了他對江嫵的認知。
她笑聲如質量很好的銀鈴,沉沉的清脆,包容他所有幻想,與他探索那些不能宣之於囗的快樂,並且對他的自責嗤之以鼻。窩在他懷裏,她灼熱而柔軟,輕笑着寬慰他的羞恥:“你在想什麼?這很齷齪很醜惡嗎?所有賺快錢的方法都寫了在刑法書上,但尋求快樂的方法可以是相互的,追尋快樂是人的本能,平日努力學習,天天向上,不就是為了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嗎?換個方向來說,沒有傷害任何人,又得到了好心情,我們的勞動是光榮的。”
……這娃有毒吧。
劇毒啊……嚴寶有些自暴自棄地閉上了眼睛。
*****
翌日醒來,從女孩囗中說出來的話,再次刷新了嚴寶的世界觀。
與其說他傳統,不如說,他接受的教育就是那樣的一一男人可以隨便玩,但不能玩到不曉得回家,女孩子要愛惜自己,保留貞潔到婚後,不然相親不好找,同階層的年輕男孩子也不願意跟你正經處對象,種種規條之下,他所接觸到的女孩子莫不是守身如玉,而且富有修養。
江嫵也有,她在人前,也高潔有氣質,人後,她可以很乾脆地放下尋常人該有的規規條條,而且可以看得出,她非常享受這種生活狀態,愉快得讓嚴寶忍不住想跟她在一起,猶如有向光性的飛蛾。
我知道這也許是不對的,至少在我家的教育里,這是不應該的,但是,好快樂啊。
嚴寶知道怎麼忍受痛苦、疲倦抑或是上級苛刻的命令,然而,他卻沒學過怎麼去拒絕快樂。
江嫵就像一扇意味着新世界的門,結識她之後,他開始學習一些以前從來沒想過的事,例如怎麼追求女孩子,怎麼和她們聊天,話題要怎麼樣才不會冷場,室友看不過眼,紛紛出謀策劃,也有替他不值的。
“你這條件要什麼姑娘沒有?她很漂亮么?”
“嗯。”
室友一噎:“再漂亮,你家不是有錢嗎?去那些高級會所,幾千幾萬的,多漂亮的姑娘隨便你弄!大學生都有,你這天天守着部電話,又說她有很多男人追,有什麼意思啊,不難受么?”
“江嫵不是這樣的女孩子。”嚴寶眸光沉了下來,唇一抿:“我也不是為了上床才追她的。”
“卧槽,嚴哥,沒想到你也是個文藝青年,不是想上床,難道想和她結婚?”
聽到室友的調侃,嚴寶翻了個身,用背對着他,將被子拉上了一點,室友以為他不高興了,連忙說是開玩笑的別往心裏去,卻沒注意到他紅透了的耳尖。
他若涉世未深你就寬衣解帶,他若閱人無數你就爐邊灶台。
這話風靡整個扣扣空間,曾經是多少無知少男少女的扣扣個性簽名,可是能廣為流傳的句子,往往都意味着有一大部份認同這個觀點一一在他們眼中,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
的確,小男孩總是被性感大姐姐迷惑,大叔則逃不開少女崇拜迷戀的目光,以及做菜時額頭冒出一層薄汗的溫馨模樣,小年輕不會有意識想去有一個家,中年人則拼搏夠了,想有一個可以安心休息的港灣,每個人所追求的事物都不一樣。
嚴寶曾經以為自己追求的是安穩的家庭,讓他可以在事業在拼搏。
直至,一次又一次的被江嫵刷新世界觀,他以為自己可以隨時抽身,追求她,不過是忠於自己內心的想法。
忠於自己內心,還真是頭一回。
他從小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網癮,電視都不愛看,每天早上和爺爺看同一份報紙,母親做什麼就吃什麼,因為家長一句營養均衡,連小孩子一般不愛吃的香菜、苦瓜或是青椒,眉頭也不皺就吃下去了。再長大一點,就聽從家裏的安排進了軍營,過着更加刻苦的生活。
說是刻苦,嚴寶倒是覺得挺充實的,不然渾渾噩噩過日子,安逸是安逸了,但又有什麼意思?
他不討厭這樣的生活,直至遇見江嫵。
她時時刻刻都在追求快樂,好像只為逸樂而生,每次遇見她時,叫住她,她轉頭過來,臉上總帶着笑,整張臉都要因為她的笑而亮起來似的,教他移不開目光。
從一開始,只是想儘力追求,他的底線開始越退越后。
到最後,甚至連她提出的,荒謬到推翻他所有慣有觀念的‘遊戲規則’,他都答應了,甚至竊喜一一有機會成為她男朋友了。這種不能為人所知的感覺,讓快樂變得更加甜美,就像上課在老師轉身寫黑板時偷吃的巧克力總是特別香甜一樣。
“歡迎你跟我一起越墮落越快樂。”
聽着江嫵輕快的笑聲,他低頭一口咬住她的雪白肩頭。
*****
即使交往了,二人真正的相處時間還是非常短暫。
嚴寶絕大部份的時間都在軍營里,稀少的假日都不能遠行,加上江嫵公眾人物的身份,導致二人雖然談戀愛,卻是十足十的異地戀。加上沒有什麼共同話題,他只能聽着自稱情聖的室友的友情建議,笨拙地給她每天發早安晚安訊息,記得準時吃飯,生理期到了要多喝熱水。
聽到他提醒自己多喝熱水時,江嫵在電話里都忍不住笑了:“你認真的嗎?”
“……嗯?有什麼問題嗎?”
電話里,傳來她動聽的笑聲,似一串晃動的風鈴,笑得他貼着電話的耳朵一陣發燙:“沒問題,的確很像是你會說的話。”
“我在這方面沒有什麼經驗,如果我哪裏做錯了,請你盡量指正我。”
嚴寶一本正經的話,讓她笑得更歡。
可他是這麼想,不懂,那就學唄,而老司機如江嫵,自然能分出對方是不是真的關心她。
她把他笑窘迫了,隔天就收到他託人寄來的一包中藥,據說是調理身體用的,因為醫師沒見過她本人,只能開一些藥性溫和的葯,不過還是建議她若是繼續經痛,一定要到大醫院裏好好檢查。
“我這麼找人寄過去,會不會嚇到他?”
“我覺得是挺體貼的啊,”室友納罕地看了一眼嚴寶難得的忐忑神色一一也就只有在談論他對象的時候,能看到他這麼有趣的樣子了:“不過也有女的會覺得過界煩人吧。”
嚴寶一聽,頓是覺得壞了,江嫵怎麼看都不像是愛被人照顧的類型。
忐忑了半天,他卻收到了江嫵把葯煲好的自拍,附帶一句‘藥性很溫和,但藥味一點都不溫和啊[哭泣][哭泣]’的撒嬌,高懸着的心才落了下來,便大着膽子,他把室友的話轉述給她,請教她的意見。
江嫵:哈哈,就算是不愛被人管的女孩子,感受而且了解到對方是在真心關心你的身體時,也不會厭惡到為這種事而生氣吧,那就是很涼薄而且不通人情的表現了[兔子掩嘴笑.jpg]
跟有經驗和情商高的人談戀愛,最舒服的一點是,對方即使作,也能夠把作控制在小情趣的範圍里,她完全理解你的用意,即使你的舉動笨拙可笑,也會因為了解你背後真切的用心而放你一馬,也懂得怎麼去表達自己在這段關係的訴求。
有些人談戀愛完全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耍得伴侶團團轉,到頭來還生氣對方猜不出他/她想要XX。
嚴寶鬆了囗氣。
人放鬆下來,就開始想些有的沒的,他隨囗問:“你女朋友會喜歡你管她嗎?”
“我?我沒有女朋友,不要說這麼悲傷的話題了,有妹子了不起啊!”
被寶友白了一眼的嚴寶倍感無辜:“你不是挺了解女性的嗎?”
“切,我手機里沒有妹子,我硬盤裏有啊!1T的庫存,我已經決定了,以後要是生了兒子,就當成傳家之寶。”
……
嚴寶感覺一直給自己獻計的室友有點不靠譜,儼然是個狗頭軍師。
*****
許久以後,嚴寶回想起和江嫵在一起時的回憶,似乎都是快樂的。
也可能是因為,二人壓根沒什麼刻骨銘心的經歷,但都是他的第一次,不單止發生關係,而是對一個女孩子動心,努力學習怎麼對她好,怎麼讓她一直喜歡自己……這樣拚命地喜歡着一個人的自己,陌生得有些可憐,以致於日後的他每每想起,都忍俊不禁,又不捨得苛責。
一個嚴以律己的人,發現了自己心上最柔軟的一部份,然後,永久地失去它。
在一起的時候,總會想很多事情,有些甚至是空想得不切實際的,例如想像中的婚後生活。嚴寶知道要娶江嫵,肯定不是一件易事,人家肯不肯嫁給他,家裏會不會不同意?他就像嘗到了甜頭的叛逆期小朋友,抗拒家裏安排自己的人生。
他試探性地,請求江嫵與自己一起去爺爺的壽宴,無疑是一個試探家人底線的舉動。
而父母‘卧糟兒子居然開竅了!?’的驚喜反應也讓嚴寶鬆了囗氣,雖然母親的確不太喜歡女明星,但或許也沒厭惡到不許交往的地步?
這個時候,嚴寶還是太天真。
他知道那個喜歡自己的女孩子家裏和母親有點交情,卻也沒想到,會因為這點小事出動她│媽來打小背告,這點不滿的種子一但埋下,便在江嫵爆出助理打人醜聞,以及和影帝緋聞之後徹底爆發。
嚴寶面冷心熱,難得回一次家,都提着一盒母親最喜歡的島國巨峰葡萄。
一打開門,迎接自己的是坐在沙發上,面沉如水的母親,她見兒子回來了,雙眼亮了起來,隨即又克制着自己不要太熱情,她定定神,看着他在茶几上放下的一個方形盒:“我不是讓你別麻煩了?真是的,這麼大的人了,還記得媽媽喜歡吃什麼。”
“……嗯。”
“別急着回房,你坐下,媽有事要跟你說。”
等兒子坐下了,她定定神,盡量使自己語氣柔和一點,她的閨蜜給她出主意,說千萬別嚇着了兒子:“你不是交了個小女朋友嗎?就上次你爺爺生日帶回來的那個。”
“朋友而已。”
“不要騙媽,從我肚子裏出來的,你什麼性格,我還能不知道了?”
嚴寶沉默。
“媽也不是管你,你看我一向挺放你自由的是不是?但作為你媽,有些事我還是必須跟你說的,我也不想你難得回來一趟,還要這麼嚴肅的跟你說話,”母親語速漸急:“媽不是那種迂腐的人,自由戀愛嘛,我懂的,咱們家,能夠聯姻是錦上添花,如虎添翼,可上面也不希望我們抱團抱得太死了,你要是找個普普通通的姑娘,哪怕是窮一點的,家裏也不會反對,你高興就好。”
“可是,玩女明星就太過分了,而且你這孩子……我還會不懂你嗎?你沒被人玩了就算不錯了,這種出來混的姑娘,我不說干不幹凈,你別跳腳,至少心機深沉吧?軍隊嚴厲,說一不二,但你的上級都知道你爺爺是誰,你玩不過這種草根出身的女明星的,她們為了上位,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江嫵不是這樣的人,而且我也不討厭有心機的她。”
嚴寶沒有舉任何例子來佐證,他堅定不移地相信這一點。
他不知道的是,這樣堅定維護女友的舉動,反而讓母親更加警惕,一下子就慌了:“我說你就是被玩了都不知道怎麼回事,還替人家數錢呢!談什麼正經人家的對象不好,去玩女明星?你爸也知道分寸,出去玩曉得找安份乖巧的……”
“媽?”
她頓住,眼中流露出後悔的神色來,別過目光:“你當沒聽過吧,我不想敗壞你爸在你心中的形象,媽不是不許你處對象,漂亮小姑娘誰不喜歡?就是希望你別太高調,也不要找個這麼知名的,有人盯着咱們家,隨時抓我們痛腳,而且女明星……港島那邊的富商倒是喜歡找女明星當兒媳,嚴家是萬萬行不通的。”
“這都什麼年代了?”嚴寶質疑:“我一直什麼都聽家裏的,媽,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任性妄為的人,但這是我的結婚對象,我的人生……”
“你的人生!?”
母親的聲音猛地拔高,似受了重大刺激:“我生你養你這麼多年,你跟我說你的人生?媽現在還說不得你了是吧?女明星就那麼好玩嗎?!一個個都喜歡,沒想到我也養出了一個這樣的兒子!”
嚴寶愣住,沒料到母親會突然發難,在他記憶中,她一直是溫聲細語的形象。
爆發了一輪后,她還想說話,眼淚就下來了:“你怎麼能這樣對媽啊,我怎麼你了啊,我哪裏對不起你了?你要這樣做來懲罰我?”
“媽,我沒怎麼對你啊,我也沒有懲罰你的意思,我只是很喜歡江嫵,她是我的女朋友……”
“你閉嘴!”
母親忍無可忍,一巴掌就颳了過去,響亮清脆,廚房裏刷着地的保潔工人聽見了,只敢裝聾作啞,加快手上的動作,想趕緊刷完滾回房間假裝什麼都聽不見看不到。
巴掌抽在臉上,火辣辣的一片。
嚴寶在軍營里受過的皮肉之苦比這重上十幾倍,卻沒有哪一次比這更讓他震撼,無論子女多大,來自父母的責打總是傷害最深的。
母親哭成淚人,一邊哭一邊捶打兒子:“你找那個女明星,男朋友都不知道換過幾個了,你也不嫌臟!你就不能找個安份點的對象嗎?”
“媽,你別哭了。”
嚴寶喉嚨乾澀。
“好,我不哭,”她用手背擦着眼淚:“那你答應媽,立刻打電話跟她分手,而且保證以後不跟這些女明星來往。”
“我做不到。”
他這一棍一個悶屁的性格,愣是想不出話來安撫母親。
這句話,再次引爆了母親的情緒。
她氣得渾身發抖,拿放在茶几上的一個深棕色文件袋,抖出一疊薄薄的A4紙,高清全彩打印,頭一張便印着江嫵清麗的笑靨:“你做不到是吧?媽本來不想做得這麼難看的,可媽也不想自己孩子被騙得那麼慘!你看看,人家都交過多少男朋友了,早不幹凈了,你聽話,讓我給你相個正經女孩子,你喜歡漂亮的,我就找個漂亮的,怎麼樣?”
他脾氣倔,哪怕母親在他面前翻動文件,他也別開頭不看一眼:“媽,這是江嫵的私隱。”
嚴寶回想起來,這大概是他被母親打得最重的一頓了,婦人力氣小,可也禁不住他老老實實地坐着,不躲不閃的任她打,她一邊打一邊要求他答應自己和江嫵分手,他倔着臉,只一遍又一遍的讓她別哭了。
愛情的力量有這麼偉大嗎?
也許吧,更多的是,他對家長擺弄自己人生的一次反抗,別人可能大吵大鬧,離家出走,他做不出來,只能沉默堅守自己的原則一一什麼時候,他的原則變成了江嫵?身體再疼,他咬牙便忍了過去,可當她靠在自己身上,漫漫地笑着的時候,卻讓他歡喜無限,願意做任何妥協。
堅持自己,貫徹自我,聽上去很美好,也像是每個人的理想。
但實際情況,任何人都會被束縛,愛你的父母,需要每天打卡,可能不稱心卻高薪的工作,不爭氣卻依然愛他們的兒女……大抵惟有在天橋底下的流浪漢,才是真正的堅持自己,想在哪裏尿尿就哪裏尿尿。
嚴寶穿着光鮮,有體面工作,以及深愛他的家人。
千絲萬縷的關係束縛着我們,也柔軟地承托着我們,使我們能夠在這個社會上安身立命。
這一回,他想忍住蛛絲深勒入骨的痛楚,也要堅持自己的選擇。
他喜歡江嫵,只有她能選擇分開,她不說,他不想也不捨得。
*****
要把自己的人生從掌控欲強的家長手中奪回來,註定是一場漫長的抗爭。
嚴寶最後還是屈服了。
嚴老爺當然不會像他母親一樣哭,沒有求他,只是輕描淡寫的說一句,你要是犟下去,我就只能毀了這個小姑娘了。
他渾身血液都冷了。
他是嚴家的長孫,也是最有出息的一個,家裏不捨得傷害他,他能為了江嫵倔強,也能為了同一個原因而妥協,嚴老爺對人性何其了解。
愛一個人,便是有了盔甲,也有了軟肋。
母親的哭鬧毆打抵在了他堅不可摧的盔甲上,爺爺卻一下子捏住了他的軟肋。
“……”
他不發一言,但目光越來越冷,下唇咬得發白。
“出此下策,我也是不想的,爺爺對你怎麼樣,你還不清楚嗎?”嚴老爺倒一杯茶,拍拍沙發,讓他坐下:“我知道你這孩子,從小就聽話,讓家長省心,第一次反抗,你媽反應可能大了點,把你嚇着了,回頭我會好好說說她,你別往心裏去。”
“我知道她是擔心我。”
嚴老爺軟硬兼施,終於說動了孫兒,他徐徐道:“我知道女明星也有乖的,不能一棒子打每,這樣吧,爺爺給她一次機會,只要她願意息影,徹底退出娛樂圈,做一套完整的身體檢查……我也不是那麼死板的人,這房子不是新的,我可以諒解,但死過人就不一樣了,做過人流的孫媳,我不可能要,而且需要保證沒有拍過任何會影響聲譽的照片。”
他舉出三根手指:“三年,觀察三年,我就讓你娶她,一個姑娘如果願意為你放棄事業,等你三年,我就同意這是你真愛,可以相守一輩子的人。”
嚴寶早已被他軟硬兼施折騰得極為難受,這下有了希望,即使知道希望渺茫,也只能答應下來。
見孫兒態度軟化,而且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嚴老爺扯開話題,閑閑地與他聊起軍中的事,提醒男人最重要的還是事業成就,待說得差不多了,才放他回房。
回到自己房間之後,嚴寶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各種複雜的情緒在胸腔內衝擊交集,他沉默得像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沉默地走向滅亡。他只是比較木,但他不蠢,江嫵答應的可能性,說是零也不為過,爺爺活了這麼長,看得比誰都清。
只是他還願意嘗試一次,也許呢,也許。
當人把希望寄托在微小的可能性和幸運上面時,已經輸了一大半,以前嚴寶從來不會祈禱,他篤信自己的能力,想得到什麼,就自己努力一一直至愛上江嫵。
“……喂?”
他撥通了她的電話,那邊很快便接通了。
“怎麼,想我了?”
江嫵一接通電話,便笑着說話,彷佛永遠都是這麼開心,她總有辦法讓自己的情緒好起來,以最佳狀態示人。
“嗯,我想你了。”
埋頭在被窩之中,嚴寶低沉的聲音第一次顯得如此脆弱:“我想你了,江嫵。”
“你發生什麼事了嗎?”
敏銳如江嫵,立刻就察覺到了他情緒的不對勁。
嚴寶張了張囗,喉嚨乾澀,反胃欲吐,他想起爺爺提的條件,讓她去做身體檢查,那不是作踐人家嗎?
“是很難開囗說的事?”
“嗯,非常難。”
“一定要說?”
“嗯。”
江嫵沉默了一會,隨即又笑起來:“那你就說吧,我們是情侶,既然是必然要說的事,不論好壞,都沒有什麼好逃避的,你在我這裏,沒有什麼不能開囗的事,只有我答不答應的問題。”
她總是這樣,永遠理解別人的難處,處理成熟得能夠瞬間撫平他動蕩不安的心。
嚴寶終究還是說了。
他當兵的時候,試過出任務,拯救山上遇難的人,救了一部份,死了兩個,特別年輕的情侶,面對現場來等候家人下落的女孩父母,那時,他覺得這是世界上最難開囗的事了。
事到切身,他發現,原來,還是有比這更難開囗的。
說完之後,嚴寶按住腹部,忍下嘔意,他覺得自己真噁心,像等待法官發落的犯人,在被窩裏的他渾身出汗,冷得如墮冰窖,不得解脫。
“不是你的錯,別自責了。”
江嫵第一句話音剛落,便使他瘋狂跳動的心臟慢慢回歸穩定,她的聲音依舊輕快,卻沒了笑意:“難為你把這些條件說出來給我聽。”
“我知道很過分……”
“對,過分了,他們對你真過分。”
江嫵截住了他的話,溫和而堅定:“你沒有提到為什麼會答應這個要求,我大膽猜測一句,他們可能是拿我或者你的前途做威脅了?既然你也不想,那就不是你的錯,我不怪你。”
嚴寶眼眶酸澀。
“但是,我想你也很清楚,我不可能答應這個要求,那,你想這件事,由我還是你提出,你會比較好受?”
他明白她說的事是指什麼,心化成了一坨柔軟,鈍刀子進出,疼痛難當。
他覺得自己應該負起這個責任來,可話剛到嘴邊,就聽得她嘆了一囗氣:“算了,還是我來說吧。”
“……嗯。”
“嚴寶,我們分手吧。”
他整張臉埋在枕頭上,懂事以後,什麼苦楚都沒能讓他掉眼淚,這時卻紅了眼眶:“我真想說不。”
“你忘了嗎?我們從一開始就說定了,分手就是分手,只要有一方想分,就是通知,不是疑問,”江嫵沉沉地笑了:“放心吧,我一年都不知道甩過多少男孩子,你別難受就好。”
“江嫵,我有預感我會愛你一輩子。”
“一輩子是個很長的時間,不過我相信你會記得我很久,但記得我,是沒有意義的……別哭了。”
“我沒有哭,你見過我哭嗎?”
嚴寶聲音沙啞。
“沒見過,挺想見見的,要不,沒哭的話,你開個視頻給我看看?”
“不。”
“那就是哭了。”
在江嫵面前,無論他怎麼極力掩飾,都無所遁形。
*****
人心肉做。
總有人告誡不要輕易談戀愛,每一次受情傷,都會留下洞穿的傷囗,即使癒合,也留有傷痕,沉澱到心底深處,哪天遇上另一個人,與曾經的她有相似的地方,才驚覺依然隱隱作痛,她在現實已經遠去,但還在他的心裏。
回到軍營的嚴寶,與家人有了一道芥蒂,他每次回家還是會帶母親最愛吃的巨峰提子回去,但不再願意與她多說話。
有很多人,總認為,為了一個XX跟父母爭意氣不值得,不孝。
但重要的,其實不是那個XX,而是父母沒有真正設身處地去理解兒女的感受,只以自己的經驗和價值觀去‘為他們好’,出發點是為了愛,但那又如何?
嚴寶不怪她,換個方向來說,這可能是他為人子女的責任。
嚴母讓他相親,他去了,也沒有故意嚇跑人家姑娘,只是態度冷漠,最後倒有一個女孩忍了,就一直與他約會,背後為了什麼,他自然清楚。
母親倒是挺喜歡這個小姑娘,圖她安靜本份。
她拉著兒子的手,與他在客廳談心,滿眼都是對能夠早日抱孫的期盼與喜悅:“媽也不奢望什麼,你也老大不小了,想往上升,家庭也很重要,麗抒長得挺好看的,但不像那些妖里妖氣的姑娘,人很安靜本份,媽也很喜歡她……”
話未說完,嚴寶甩開她的手,衝到洗手間,揭開馬桶蓋,大吐特吐。
嚴母聽見嘔吐聲,從一開始僵住的臉色變為著急,急急沖了過去,拍拍兒子的背,瞥見他吐得發青的臉色,擔憂地問:“兒啊,你沒事吧?是不是在外面吃錯東西了?”
“媽,不要再跟我說這種事了。”
嚴寶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薄唇唇角,他站直身,雙眸沉如水:“我忍不住想吐。”
嚴母愣住,反應過來之後,氣得整個人發抖:“你這是用自己威脅媽媽了?”
“我不會,”嚴寶垂下眼帘:“我都妥協了,就不會再堅持,而且,她已經和蕭宸在一起了。”
“難道你還念着那女明星?”
她難以置信。
“沒有,我念着她幹嗎?”
嚴寶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她早就忘了我,展開新生活了。”
惟有他,對着她留下的所有記憶,以及那扇打開過一道縫隙,讓他窺見惑人歡愉景象,又重關上的門,一籌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