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神農玉箋
蓬萊的月光籠着世外的清輝,不着痕迹地便鋪滿了林霜降住的院子。
謝衣看了看林霜降,忽得便彎起了眼,十分好脾氣道:“好啊,我倒是從未嘗過師妹的手藝呢。”
林霜降:“…………”
謝衣便溫聲道:“需要幫忙嗎?”
林霜降聞言有些驚訝:“……師兄也會廚藝么?”
謝衣:“懂一點,應該能打個下手。”
林霜降有些開心,可她有想了想還是拒絕道:“師兄是客,沒有讓客人動手的道理,還是我自己來吧。”
謝衣也不堅持,便點了點頭,令林霜降自己去了。
林霜降自覺這事自己處理的漂亮,也不管原本壓抑的氣氛到底散沒散去,自己便先竄了出去,鬆了一大口氣,準備替兩人準備宵夜了。
謝衣帶着笑意看着林霜降離開,腳步微頓,便轉向屋內,提着食盒走向了紫胤落座的圓桌,一面將食盒放置在了桌上,一面淡淡道:“紫胤真人修為精深,怕離修成仙身不遠了吧。”
紫胤略沉默片刻,方答了謝衣的問題:“三劫未滿。”
謝衣自圓桌另一側落座,與面容凝肅,端嚴方正的紫胤不同,謝衣要隨性的多,氣質也更溫和的多。他聽見了紫胤的答案,略思索了片刻,方道:“以人身修仙,本就是逆天而為。三劫兇險,閣下能走到今日,想必也是不易。”
紫胤淡聲道:“尋道之路本便如此。烈山部身為古裔,自誕生起便享百年壽歲,但終也躲不過矩木之禍……可謂是天道難尋。”
謝衣漸漸便斂了笑,表情在月色下顯得有些無情冰冷。
他把玩着林霜降至於桌上的一件小小的偃器擺設,半晌輕笑了聲,嘆道:“是啊,從來天意高難測。”
謝衣低聲道:“昔年為拯救我烈山部族,神農留下神之精血、伏羲大帝設伏羲結界,倒如今卻成了我等的催命之符。”
紫胤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得沉默。
謝衣道:“紫胤真人,你的第三劫是什麼?”
紫胤眸中似有劍意而過,他面容冷凝,聲音也不負先前平和,反倒帶着絲冷意道:“這似乎與烈山部並無關係。”
謝衣頜首:“是無關係,但若同天相祭祀有關,那便算不得毫無干係了。”
紫胤:“……”
紫胤正要說些什麼,林霜降忽得端着木盤一腳邁了進來,她臉上還沾着糯米,也未曾注意道屋內的氣氛,便開心的端着食物走進了屋子。
林霜降邊走邊道:“我看廚房還有新鮮的糯米點心,嘗了下味道不錯,就直接熱了熱端來了。師兄,你不討厭糯米吧?”
話音剛落,得不到回應的林霜降忍不住抬頭,仔細看了看兩人的表情,雖與她離開時並無詫異,但敏銳的直覺仍然讓她覺得哪裏不對。
林霜降:“……你們吵架了?”
“沒有。”謝衣掀開了碗蓋,糯米的香甜氣味很快便隨着熱氣散了出來,“糯米甜糕?這個恐怕不合紫胤真人口味吧?”
林霜降聞言抱着托盤便歡快道:“他吃得吃得,我以前做過!”
謝衣:“以前?”
林霜降“呃”了聲,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頓時求救一般的看向紫胤。
紫胤:“……”
紫胤緩聲道:“江城相識后,她曾做過。”
謝衣笑了笑,從盤裏取了兩塊糕點帶着,又叮囑了林霜降記得“喝葯”,“一個人,睡前要把門窗關好”后,方看了紫胤一眼,向他微微一施禮方離開了。
林霜降端着碗謝衣送來的安神湯,安安靜靜地就坐在一旁,托着下巴瞅着紫胤。
紫胤被瞧得不適,擱下了糕點,眉梢微促:“怎麼了?”
林霜降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絲毫沒有被戳破的羞愧,反倒十分坦蕩。更是伸手從紫胤面前的盤子裏捻了一塊自己吃了緩解口中安神湯的味道,而後才帶着有些好奇的目光盯着紫胤,滿含笑意道:
“你和我師兄先前說什麼呢?”
紫胤略掃了林霜降一眼,沒什麼表情道:“無事。”
“騙人——”林霜降托着下巴拉長了尾音,斜着紫胤,“就算我對師兄的心思拿不準,可你的我總能看出來——你好像不太高興,你們到底聊了什麼呀?”
聊什麼?聊了你,聊了剩下的一劫。
紫胤淡淡瞥了林霜降一眼,直接以沉默表示了自己的態度。林霜降見紫胤擺明了一副不想多說的態度,也知道明着來是不行了。
林霜降想了想,忽然便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哎呦哎呦的叫喚起來。紫胤聞聲,見林霜降的表情痛苦,面上頓時一陣慌亂。他連忙握住扶住林霜降,一手搭在她的后心處護住她的心脈,一手探向她的手腕想要檢查脈搏,卻被林霜降反手握住。
紫胤只覺得林霜降握住自己的手涼的有些過了,真要斥責她不要胡鬧,卻被對方那雙滿是狡黠的眼睛給堵在了原處。
林霜降神色痛苦:“紫胤,只要你告訴我你們聊了什麼,馬上就不痛了!”
紫胤真人:“………………”
紫胤連胡鬧都懶得罵了,徑直抽回了自己手,連看林霜降第二眼都不願意,逕自收了桌面的上的殘留,抬步便向屋外走去。
紫胤:“你喝了安神湯,想來晚間也能安眠。早些休息,我明日——”紫胤的話沒有說完,忽得被一陣咳嗽打斷。他本以為林霜降又在胡鬧,正想要逕自離開,卻到底還是不放心,回了身。
便在紫胤剛回身的時刻,桌椅推到之聲忽然傳來!紫胤一驚,便見原本還假趴在桌上的林霜降不知何時已經從桌面滑下,甚至因為虛弱而順勢推到了圓凳。
紫胤:“阿霜!”
紫胤將托盤隨手一擱,連忙上前扶住整個人摔倒在了桌椅中的林霜降。然而林霜降便像是被抽空了氣力一般,像是一團軟泥般癱軟於地,只有手用着全部殘存的力氣,壓抑着從肺中停不下的瘙癢與咳嗽。
紫胤扶住了林霜降,卻被她頸間冰涼的溫度一驚。林霜降有些怔怔的拿開了自己的手,手心內滿是呈碎屑狀的血塊。
林霜降一邊壓抑着肺中的劇痛,一邊有些難看的沖紫胤咧了咧嘴角。
她用有些顫抖的聲音笑道:“紫胤,我好像,真的有點不太好了。”
流月城的七殺祭司曾說過:天相祭司霜降,城主族親,雙親染病俱亡。十五歲繼承天相祭司位,承女環,后染病,於年後祭奠上口出狂言,擾亂民心,被前任大祭司親手封印,天相祭司位自此空缺。
林霜降曾問過他是什麼病,瞳卻並未直言,加之謝衣表現的慣來不甚在意,她便一直以為身體偶爾的懼寒,只是流月城神血枯竭帶來的輕微後遺症罷了。
“……她的偃甲廬在何處?那是流月族人的東西。”
林霜降將自己裹在一層一層厚厚的棉被裏,陽光透過窗沿,暖色鋪了她滿身,可她的面容卻像是雪一樣無色,像白瓷般沒有半點瑕疵,泛着冷光。
她聽見謝衣隱壓着怒氣質問紫胤她的五色石廬去了哪裏,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自己幾乎感覺不到暖意的臉孔。
林霜降嘆了口氣,揚聲道:“師兄,下界溫暖,我將之送人了。”
聽見林霜降的聲音,謝衣很快止了在院外的話頭,不一會兒,林霜降便聽見房門推開的吱呀,謝衣帶着一把精緻的手爐走了進來。
林霜降眯了眯眼,就見謝衣拍了拍他的頭,將手爐塞進了她快要冰成棍的手裏,面容像是凝上了厚厚的霜,怎麼也化不開。
林霜降有些沉默片刻,乾乾道:“師兄,我是不是做錯了?”
謝衣便笑了笑,彷彿感覺不到她手心的冰冷,用力握住了她的手。
“沒有,偃甲廬只是具備保暖的功效而已,送了人,師兄再幫你做個便是。”說著謝衣指了指林霜降抱在懷裏的手爐,“只是沒有五色石,需要經常更換其中的火系靈石。”
林霜降“嗯”了一聲,抱緊了懷中唯一能讓她感覺道溫度的東西,半晌還是沒有忍住,輕聲道:“師兄,人都有生老病死的,我是自己沒有注意,你不要去責怪紫胤。”
“……師兄不怪他。”
謝衣微微笑了,看起來又似林霜降所熟悉的流月城破軍祭司。
他拍了拍林霜降的頭:“不怕,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
林霜降便笑着“嗯”了一聲:“師兄,我不怕的。”
謝衣重新離開了屋子。他合緊了房門,在庭中一片燦爛光暈中側首看下了寬袍緩帶而來的儒衫青年。
謝衣難得對人如此冰冷,他面無表情道:“公子好手筆。”
歐陽少恭慢慢斂了斂自己的袖袍,輕笑道:“當不得,那碗安神湯是謝公子送去的。”說著他似是讚賞的看向紫胤,“若是我送去,恐怕這碗湯藥便入不了天相祭司的口中了。”
“歐陽公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蓬萊的公主面上原來的憂色皆化為驚懼:“你不是說說過,你對她並無惡意的嗎!?”
歐陽少恭頜首道:“我卻無惡意。”他頓了頓,開口道:“我並未欺騙你。”
巽芳慣來溫柔柔美的面容上凝起恨憤,紫胤見她神思不穩,眉心隱暗,不得不出聲喝到:“公主殿下!”
巽芳見狀恍然,剛想說些什麼便聽紫胤淡淡道:“她怕一個人。”
巽芳雖對歐陽少恭滿心怨憤,但聽見紫胤的話,兩相抉擇之下,竟是沒什麼猶豫便往林霜降的屋子走了。歐陽少恭見狀,有些無奈,卻只是笑了笑,並未阻止。
謝衣緩道:“歐陽少恭,你到底是何人?”
沒人會相信一個普通的醫生能找到蓬萊,更沒人會相信一個普通的醫生,能將流月城人體內的痼疾陡然激發,令一位原本能在調養下逐漸康復的年輕人,驟然病危。
歐陽少恭:“我是何人?”他搖了搖頭,嘆息:“兩位如今最該掛心的,不該是天相祭司有無生機嗎?”
年輕的醫者攏袖,唇邊是溫潤的笑意:“流月城的矩木中剩下的神血延不了第二個人的命,恐怕謝衣公子,也不想自己的師妹變成第二個滄溟城主吧?”
謝衣眸色暗沉:“你果然知之甚多。”
歐陽少恭卻道:“我所能知道的,也就只有這些而已了。”
謝衣瞳孔驟然緊縮,紫胤抬首看了眼日頭。蓬萊四季如春,如今正午最熱的太陽的偏下,原本純粹的金色暈出柔光。在紫胤的指尖,此刻太陽的溫度正是微醺醉人,劍客在陽光下略頓了幾秒,接着便向是全無聽見歐陽少恭透出的脅迫之意般,逕自往院中去了。
謝衣見狀微微一怔,倒是歐陽少恭毫不意外,甚至笑了聲。
謝衣生性溫和,但也極為厭惡玩弄人心之徒,見歐陽少恭全然不知錯處的模樣,被死死壓住的怒意破出一口,使他右手捏訣便抵住了歐陽少恭的咽喉。
歐陽少恭卻像全無看見謝衣眼中冷意,反倒不緊不慢地看向了蓬萊天地。
他忽道:“謝公子,在你動手前,不妨聽我一言如何?聽完了我的話,謝公子恐怕同我是站在一處的。”
歐陽少恭緩緩道,他眸光忽利,冷聲道:“畢竟謝公子也不想好不容易找到的遷徙之地,毀於數十年後的天災吧。”
謝衣手指一頓。
歐陽少恭便推開了謝衣抵住他命脈的手指,面帶譏誚:“蓬萊是唯一可無代價拯救烈山部族之所,但這裏也如同流月一般,將被所謂蒼天拋棄。烈山部既已遷徙,便與蓬萊一損俱損。蓬萊將遭天劫,烈山也難逃厄運。”
“而天劫……本是無可解的災難,世間萬物都逃不過天命所定,唯有神女霜是例外。因此,只要是殘留有那一位女神神力的寶物,皆可逆天轉命。神女霜所留下的寶物中,環存流月、衣存蓬萊,墜歸天墉。霜女墜雖說如今已不知所蹤,但天墉卻留有神農玉箋,這玉箋上記載着神女隕落之所。”
“蓬萊有霜女環,雖不能破除天劫,但在其神力耗盡之前,蓬萊無憂——這也是為何我引天相祭司前往蓬萊原因。”
謝衣嘲笑道:“那本該是雙贏了?烈山得棲身之所,蓬萊可避天劫。那在下的師妹又是何處惹了先生,讓先生送了這麼一碗‘安神湯’。”
“說到這裏,謝公子或許該感謝我。”歐陽少恭道,話語輕柔卻字字釘入人心,“這碗安神湯雖誘發了天相祭司舊疾,卻也添了拘魂鎖魄的效果。”
“如此一來,便是紫胤真人道法高深可至移魂換骨——天相祭司的魂魄卻是無法取出。他想要保住天相祭司,唯一的辦法,便是尋求這位天道之外的神女。”
“有了天墉紫胤的幫助,有他手中的神農玉箋,我們才可能尋到羽衣,藉此徹底解決蓬萊之憂。”
歐陽少恭最後道:“破軍祭司,烈山部上千族人,你別無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