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糖果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孔明說到做到,嵐山書院的啟蒙課本一送到北蠻,他便將滿腔慈父之心傾注在了教育諸葛顧的大業上,至於遠在洛陽的長子,已經徹底被他放棄治療。
我開始隱約理解劉曦把我們夫妻倆遠遠地趕到邊塞的意圖:如果孔明和諸葛瞻在一個屋檐下住着,孔明大約會忍不住在某個月黑風高的殺人夜掐死這個不省心的兒子。
不管諸葛瞻打算如何實現他的遠大理想,至少在外人眼中,天下易姓等同於諸葛家竊國,向來愛惜羽毛的孔明註定是無法容忍自己親子如此玷污諸葛一族的聲名的。
如此,還不如遠遠地躲開,眼不見為凈。倘若有一天諸葛瞻登上大寶,孔明還可以自欺欺地寬慰自己一句:“是皇上將我放到遙遠的蠻地的,我鞭長莫及,根本不可能有機會扭轉大局。”
這其實是一種異類的逃避,但因為涉事的是血濃於水的長子,即使是能在談笑間滅敵無數的孔明,也不得不偃旗息鼓。
管不住,也下不了狠心滅了他,所以只能躲在非詔不得入京的幌子後頭冷眼旁觀,任由諸葛瞻自生自滅。
似乎從很早以前開始,孔明便拒收署名為諸葛瞻的信件了,雖然他從未在人前做過不利於諸葛瞻的評判,但這兩父子已經冷戰經年。我哪怕因此心生遺憾,也只能無可奈何。
我心中十分明白:這已經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狀態了。
所幸諸葛顧是一個與他哥哥完全不同的孩子。他在儒家思想的熏陶中長大,小小年紀便懂得謙卑禮讓,主動提出要將舅舅從京城寄來的糖果與北蠻的小夥伴們一起分享。由於平安漢事實上等同於侵略了北蠻,所以鮮卑人對漢人的感官十分複雜,一方面他們不得不屈服於紅衣大炮的威力,另一方面他們又對佔領了他們的土地、掠奪了他們牛羊的外來者本能地排斥。但是諸葛顧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獲得了北蠻首領的兒子們的友誼。
他只用一把棒棒糖就成功敲開了年幼版北蠻權力階層的大門。
我不由有些擔憂:“要不要給顧兒找個武藝師傅?北蠻人尚武,要是一言不合打起來,顧兒毫無還手之力……”由於以牛羊等肉類為主食的緣故,北蠻男子骨子裏透出一股靠米飯維生的漢人沒有的爽利勇猛。我曾親眼見過兩個北蠻平民為了爭一隻羊腿大打出手,其中一人將另外一人的手掌用馬刀砍了下來。當時,我真的是非常非常努力才剋制住了已經涌到了喉嚨口的尖叫。
我難以想像,如果諸葛顧面對同樣的情況,我將作何反應。
但是孔明僅僅只是握住了我的手:“別擔心,顧兒會處理好的。”
按照孔明的說法,漢人體格天生不如北蠻人壯碩,且除了少部分貴族,大部分的北蠻人都沒有讀書的概念,每天除了吃飯睡覺都在草原上騎馬瘋跑,因此個體武力驚人。而諸葛顧每天至少要花半天以上的時間看書識字,即使抽出一兩個時辰鍛煉體格,也只是杯水車薪。即使找了武藝師傅悉心教導,也未見得能在北蠻人手上討得便宜。
孔明認為,諸葛顧應該揚長避短,運用智力與北蠻人周旋。
我不禁在風中凌亂:“你沒聽說過有句話叫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嗎?”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根本經不住北蠻壯漢的暴力碾壓好嗎?
孔明意味深長地笑:“你便看着吧,顧兒吃不了虧的。”
然後我便看到諸葛顧與北蠻小一輩里力氣最大的男孩結成了恨不能穿一條褲子的好基友,但凡有人敢對諸葛顧說一個不字,那個公認的未來第一勇士二話不說就衝上去一通胖揍,指哪打哪,不能更聽話。
不出一年,“諸葛顧與他的小夥伴”就成了草原上兒童組裏的不敗神話。
我果然是白擔心了。諸葛顧雖然外表溫良無害,但既然流着孔明的血,又怎麼會是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只不過不同於諸葛瞻的瑕疵必報,他性格較為隨和,即使遭人冒犯,只要對方願意道歉,他也絕對寬容以待。
因此,願意與諸葛顧深交的朋友要比諸葛瞻多上許多。雖然我從來沒有與諸葛瞻討論過他的朋友圈,但我想以他如今的城府,應該看得出司馬昭等人接近他多少有關於家族利益的考量。他要走的是一條註定孤獨的道路,能夠給他的朋友帶來巨大的好處,同時也需要他們適時的幫助。哪怕他們大部分時候都能做到互利互惠,但當友誼里摻入了利益的考量,其中還能剩幾分真心便不可輕易估算了。
可是諸葛顧對待朋友顯然要隨意地多。
諸葛瞻小時候得了司馬昭饋贈的一塊稀世寶玉,死纏爛打地要從我私庫中討一副價值相當的名畫還回去,還一本正經地表示“有來有往,方可持久”。但是諸葛顧老實不客氣地收了未來勇士送的寶劍,卻從來沒有想過還得準備一件同樣昂貴的禮物還禮。
我專程為他備好了小馬靴等着他來討要,可是他遲遲未有動作,我只好自己跑去問他:“別的小朋友送了我們顧兒禮物,我們顧兒要不要送一份回禮給他呀?”
誰知諸葛顧疑惑不解道:“又不是禮物交換,為什麼要回禮呢?”在他心裏,恐怕已經完全把那些小夥伴們當成了真正的自己人。
我不知該喜該憂。
“顧兒這樣,倘若遇上個重視禮節的朋友,豈不是很容易得罪人家?”至親間送禮會顯得見外,譬如這些年劉曦鮮少給我送節禮,但我絕不會因此而疏遠他。但國人重禮,朋友間的情誼與血緣間的天然聯繫畢竟有所不同。
孔明失笑:“之前因為瞻兒不成器,你還勸我兒孫自有兒孫福,怎生到了顧兒這,自己便也想不通了呢?”
我愣了兩秒。好像,是這麼回事:“瞻兒已經大了,而顧兒還那麼小……”
“好啦。”孔明笑着打斷我,拉過我的手道,“你難道不曾察覺,自從當了娘親之後,我們之間的談話都圍着孩子轉了嗎?你已經許久不曾關心過我的生活起居。以前我辦公差歇在府外你嘴上雖然不提,但誰都看出你心裏彆扭,可如今我哪怕連夜不歸,你也不會有半句微詞。”
“我這不是放心你嗎?”也許是孔明多年來的潔身自好給了我巨大的安全感,我的確已經將關注的重心轉移到了孩子身上,對孔明,確有“疏於管教”之嫌。冷不丁被他興師問罪,我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難道你希望我像只母老虎一樣,每天追在你屁股後頭管着你?”他以前明明很喜歡半真半假地抱怨我害他夫綱不振的。
“夫人臉熱作甚?”我不自在的表情顯然愉悅了孔明,這個私底下慣愛捉弄人的大腹黑大手一攤,坦坦蕩蕩地撩我道,“為夫人管束,孔明甘之如飴。”
這人!一把年紀了還笑地那麼風騷,也不嫌肉麻。
我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故意道:“你才懶得管你呢!如今你年老色衰,早沒了招蜂引蝶的資本,大姑娘小媳婦都不屑把目光浪費在你身上的,也只有我才勉強收留你了。”這倒是實話,三國人壽命短,孔明這年紀的男人已經可以倚老賣老地自稱一句“老朽”,在大部分土着眼裡已經過了最好的時光。況且鮮卑人與漢人的審美觀差異巨大,手無縛雞之力的謙謙君子在洛陽大受推崇,到了北蠻卻是羸弱娘氣的小白臉,即使孔明再年輕二十歲,也不見得能入鮮卑土著的法眼。
“夫人所言極是。”孔明大笑,“還需多謝夫人不棄,孔明感激不盡!”他今日穿了一件漢朝人常穿的廣袖長袍,右手在寬大的袖口處摸索片刻,突然從袋中拿出一封書折來。
“這是什麼?奏摺?”我伸手接過,忍不住腹誹他想到一出是一出,展卷卻是驚訝,因為那書折上蓋滿了平安漢的國璽,乃是一封出訪各國的通關文書。
“世界這麼大,我想去看看。”迎上我疑惑的目光,孔明給出了一個明顯是從劉曦那裏剽竊來的答案,“這是昨日皇上派人送給我的官文,隨信而來的還有五十位武藝高強的暗衛,保護我們遊歷各國。”
這是……朝中終於要有所動作了的意思?因為擔心波及我和孔明,所以將我們遠遠地趕開?
“你……如何想?”為了劉曦和諸葛瞻的謀划,我們夫妻倆已經避居北蠻,沒道理一退再退。洛陽的渾水也不見得能流到北蠻來,所謂當局者迷,劉曦有時候對我保護過度了。
但孔明卻的確想要出去走走:“皇上有言,視野決定心胸,他建議我去看一看不同的風土人情,也許回來后視角便會有所改變。”
所以,劉曦認為孔明接受不了瞻兒“篡位”,是心胸狹隘的表現?與其說他擔心我們被洛陽吹來的妖風誤傷,不如說他害怕孔明內心深處的儒家思想作祟,在諸葛瞻上位的當口做出什麼無法挽回的事來。
我怎麼就覺得有些喜感呢?
事涉我最親近的三個男人,我深深地覺得他們之間的愛恨糾葛我還是少攙和地好,因此既然孔明決定遠走他鄉,我自然夫唱婦隨。
其實內心裏不是沒有暗喜的。既然是遊歷,我不如帶他去英國看看,那裏畢竟是我的第二故鄉。雖然諸葛瞻是沒希望了,但是至少諸葛顧可以見一見正宗的英國紳士,嘗一嘗地道的英國早餐。
這也算另一種意義上的榮歸故里了。
孔明打算臨走前將北蠻事務暫時交給奉茶處理,但他天生是個愛操心的人,奉茶從未獨立主持過工作,待孔明將他調教出了成果,已經又過了一個多月。
無論如何,最終我們終於成型。
二世紀的英國,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