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大雨
也許老天有意渲染緊張的氣氛,從劉曦做手術的那天起,洛陽便被浸入了連綿不斷的陰雨中。考慮到病中虛弱無力早朝,劉曦在手術前一天便以度假散心為由宣佈罷朝,在全城百姓的關注中大張旗鼓地入住郊外別宮,待宵禁後方才偷偷潛回南北宮。他原以為自己計劃地天衣無縫,誰知人算不如天算,這場煩人的大雨竟然會在平安漢流連忘返。奏摺如雪花一般爭先恐後地飛入宮中,除了例行的彙報公事之外,還有許多別有用心的問安與試探。
古人迷信,被劉曦選中的郊外別宮始建於一百年前,當時的皇帝出於風水方面的考量,選擇了一處依山傍水的寶地落址,給我們這些後人留下了巨大的麻煩——連日大雨導致環繞着別宮的河水上涌,室內潮氣四溢,陰濕甚重,已經不適合居住。有不少官員寫奏摺建議結束度假,勸劉曦班師回朝,以免“泄氣入侵,傷及聖體”。
可劉曦一回宮便再無借口罷朝,在他沒有度過術后危險期之前,我們怎敢冒險讓他理政?
帝王度假原本是為了散心享樂,但劉曦一不召見美人歌妓尋歡作樂,二不擺宴暢飲流觴曲水,閉門清修的借口雖然沒有硬傷,但難免引人遐想。朝中早有人閑言碎語:劉曦從來都不是修身養性的性子,喝最烈的酒,吃大塊的肉才是他的人生態度,為何突然轉了性情?如果沒有這場停不下來的大雨,朝臣們恐怕還不至於有那麼大的膽子將私底下的猜測鬧到明面上來,但如今大雨一下十數日,就連最不愛管閑事的官員,也不禁嘀嘀咕咕了起來。
這座別宮原本以花木林為特色,如今大雨傷及柔弱,枝頭的花朵早已落盡,陛下究竟還有何理由固執地賴在別宮不願離去?
面對着有心人的打探,我與孔明對視一眼,彼此都能看到對方眼中的憂慮。雖然我已經圈選出了其中蹦躂地最積極的幾個官員,命馬氏兄弟嚴查他們背後的關係鏈,但現下並不是忙着追究責任的時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即使一再清查,朝中也不可能是鐵板一塊,哪怕最天真的政客也不能睜着眼說瞎話,一味相信孫權沒有起疑。事實上,謹慎如我和孔明從不心懷僥倖,寧願做最壞的打算,也好過盲目樂觀最後被打個措手不及。
“公主不必太過憂心。”也許是我在親近的人面前情緒過於外放,孔明推開我們商議了許久的應對方案,關切地安慰我道,“曹操便是敗在了皇上的詐死上,如今皇上再次‘生死不知’,消息亦真亦假,孫權未免不會因疑心有詐而束手束腳,貽誤戰機。”
“你也說了是貽誤戰機,而不是按兵不動。”嚴重缺覺使我最近一直心緒不寧,但瞥到孔明臉上濃重的黑眼圈,又不得不強忍着將不良情緒咽回肚中。為了瞞天過海,我們倆在外人面前必須裝出一切如常的樣子,這樣才能磕磕絆絆地將這場戲繼續唱下去。作為女人,我偶爾還能向孔明傾訴一下內心的不安與壓力,但孔明從來只會不厭其煩地安慰,從不曾將他的負面情緒轉嫁給我,哪怕事實上他比我背負了更多的壓力。
因為劉曦久不露面,很多朝臣猜測他已經橫遭不測。而每一場宮廷大戲都需要有一個反面人物,孔明無論資歷還是手腕都是最佳人選,所以坊間盛傳他已經是平安漢的無冕之王,即將在合適的時機公然篡位。
“君不見連郭嘉郭大人也一併消失了嗎?宮中一定是出事了,而得利者,十之**是那位人面獸心的駙馬爺。”
即使我深居淺出,也聽到過許多類似的言論。其實嘴碎的人活不長是宮中定律,劉曦登基後為了遮掩與郭嘉的真實關係,一向把控極嚴,生存壓力下大部分的太監宮女都懂得明哲保身,鮮少敢在宮中搬弄是非。但孔明奪權的消息太過震撼,假若劉曦真的已經死於非命,那整個平安漢就該改朝換代了。這些如浮萍一般的太監宮女難免心思浮動,部分膽大者不惜鋌而走險向看好的利益團體賣消息示好。
富貴險中求,孫尚香已經在宮中沉寂許久,在如今的形勢下居然也有了蠢蠢欲動的跡象。以前哪怕給守衛太監們一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放外人與她見面,前天卻有鬼祟的宮女偷偷地潛入孫尚香屋中,呆足了一炷香的功夫方才出來,而她所付出的敲門磚不過只是一小顆不起眼的金瓜子。
馬良報告說:“那太監也是個聰明人,起先那宮女給他塞了張銀票,因站地遠我們的探子沒能看清金額,但想來必不會是小數目,可是卻被他拒絕了。”三國原本是沒有銀票的,前兩年劉曦為了加快資金流通效率,方才專門委命官員推廣銀行和銀票。不同於明清時只要是個錢莊就可以發行銀票,平安漢的銀票只有在有官方背景的特約銀行中才可以流通,且銀行會定期複核可疑的賬目。那太監如果拿着賄賂來的銀票上門求兌,十之**會被乖覺的櫃員發現問題,到時巨額財產來歷不明的罪名可夠他喝一壺的。相較之下,金瓜子不起眼且可以隨意流通,實在要比銀票安全得多。
另一方面,那太監聽信了劉曦遭遇不測的流言,也可以藉機向孫尚香賣個好,給自己留條退路。萬一孫權狗屎運打進了洛陽,他好歹也能算早期就搭上了孫家這條線的人,到時便有了套關係的空間。
但是他應該不會有機會活着看見明天的太陽了。
那名宮女離開孫尚香房間后不久,孫尚香就被發現死在了自己的床上,經太醫鑒定,死因是服用了大量的鶴頂紅。與此同時,遠在江東的孫權在建業自立為王,定國號為吳,命令周瑜率兵向平安漢發難。由於通訊不便,消息直到兩天後才被快馬傳回洛陽,若非我和孔明早先便命趙雲、邢豪等人前往劉孫邊境嚴陣以待,兵敗如山倒也不無可能。
以邵闡為首的平安漢水軍們拍案而起,大罵孫權狼子野心,謀反漢室。可惜江南本就是人傑地靈之地,孫權陣營中的文人騷客也不是吃素的,揪住劉曦逼死髮妻一事大做文章,試圖用各種華麗的辭藻將孫權包裝成一個為客死異鄉的妹妹討公道的好哥哥。
對此,我只想說,孫權要真那麼憐惜妹妹,當初就不會把她嫁到平安漢來聯姻了。如今孫尚香失去了利用價值就被無情抹殺,簡直令人心寒。
孔明好脾氣地容忍我發了一大通的牢騷,最後一語正中紅心:“你明知孫皇后並非死於孫權之手,卻固執地要將一切責任都推至於他,何也?”
這問題真犀利!我瞪他:“不管是不是孫權下的命令,孫尚香因他而死都是不容爭辯的事實。若不是他需要一個借口與平安漢決裂,他的手下又何苦拿孫尚香做筏子?”
男子漢大丈夫忠義為先,如果東吳毫無理由地叛出平安漢,那便是他永生永世也洗脫不得的污點,百姓們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將他淹死。但是如果有了孫尚香這個幌子,他就可以找槍手將自己包裝成一個沖發一怒為親妹的至情至性之人。果然,不久便傳來吳國太因不忍愛女慘死,以死相逼孫權為女報仇的消息。據聞孫權與吳國太於寢宮中徹夜痛哭,最後終究耐不過吳國太的軟磨硬泡,被迫就範。一時間,孫權大孝的聲名便傳遍了街頭巷尾,歌妓們極其有效率地將他的事迹編成曲目,與戲綵娛親的故事一起表演傳唱。
劉曦躺在床上,笑容扭曲又詭異:“倘若不是東吳高層安排的水軍,外人又從何得知我們皇后的閨名是尚香呢?”
嚴格來說,劉曦的開顱手術並不成功。由於腦神經的複雜性,華佗術中臨時改變計劃,只清除了他腦中的部分淤血,剩餘部分只能留待下次手術時根除。好在經過大半個月的修養,劉曦已經漸漸地恢復了元氣,不再像剛動完手術時那樣一扭頭就頭痛欲裂。如今的他仍舊不能下床,可是頭腦十分清醒,若非郭嘉史無前例的強勢,說不定他已經因為忍受不了看天花板的無聊上朝理政了。
當然,從劉曦時刻緊鎖的眉頭來看,刀傷處仍舊十分疼痛。哪怕華佗給他開了幾馬車的安神藥物,也無法緩解太多。可是,也許是因為太無所事事,處於養傷期的劉曦比平時更愛無理取鬧:“哎呀真討厭,我想去打仗啊!折磨孫權多有趣,我才不要跟個傻子一樣躺在這裏對着郭嘉那張晚娘臉!”
對於這樣的抱怨,我早已總結出了應對心得:只要搬出郭嘉,劉曦立馬歇菜。“有本事你自己去跟郭嘉說,只要他同意了,你哪怕想跟孫權肉搏我都沒意見。”
“嚶嚶嚶,妹子你變壞了,你不愛我了……”劉曦平躺在床上呲牙咧嘴地假哭,我不理他,他一個人裝久了沒勁,最後只能憋着委屈放棄。
那張小嘴上,都可以掛一個油瓶了。
我不禁想起前兩天在殿外偷聽到的談話,郭嘉嚴肅地質問華佗:“先生確定沒有出什麼不該有的紕漏?為何我覺得術后皇上的言談舉止猶如三歲孩童,越發不可理喻了呢?”
放眼九州大地,這年頭敢這般肆無忌憚地嫌棄劉曦幼稚的也就只有郭嘉了,直到華佗誠惶誠恐地再三保證手術沒有問題,他才不情不願地放他離開。
再睿智通透的男人遇上不愛按常理出牌的心上人,也難免會有關心則亂的時候。我忍着笑快步邁出寢殿,為這對情侶留出獨處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