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冬衣
臘月。
北來的寒風席捲南陽,天氣不可避免地涼了下來。我賣了家中餘糧,連牆角縫裏的銅板都翻找出來,將所有銀錢攏到一起,算來算去也不夠添置一件冬衣。
沒有防腐劑,三國時期的棉衣極易霉變,孔明去年所穿的棉襖被不知名的黑色小蟲吃地不成樣子,無法上身,總不能讓他穿布衣過冬吧?
我絞盡腦汁,足苦惱了半月才得了個折中的法子,向鎮中酒樓討來半斤鴨毛,反覆洗晾后縫到夾層中,自製了件公元三世紀的羽絨衣。
捧墨笑我:“這也能禦寒?莫笑壞人的大牙!”
我白眼看他:“鴨子過冬全靠鴨毛,說明的確是可以保暖的,為什麼先生不能穿它?”
捧墨瞠目結舌,看我的眼神好像看神經病。
孔明也頗為意外:“是為我特製?那為何選擇紅色?”
我囁嚅着解釋說:“榔頭村的秦三娘入門不足三天丈夫就誤食毒菇病死了,她夫家嫌她晦氣,要將所有嫁妝都換作現銀,價錢十分實惠……”
奉茶展開衣服左看右看,詫異道:“難道這是秦三娘的嫁衣改制的?”
我點頭。明明覺得自己很有理,可看到孔明臉上意味不明的笑容時,氣勢莫名地就矮了幾分。
我小聲說:“顏色有什麼關係,反正穿在裏面,套上外衣什麼都遮過去了。”
捧墨氣的幾乎語無倫次,指着我的鼻子罵:“你,你,你是何居心!竟讓先生穿寡-婦的舊衣?”
我辯解道:“吃飽穿暖才是硬道理!今年未過小寒就下了七八場雪,窗上結着霜,寒風□□西撞,哈出去的氣頃刻間就能凍成冰渣子,冷到不行。不穿冬衣怎麼熬得過去?再說——”我看看孔明,“先生高智,必然不會如愚夫村民一般胡亂避諱。”
捧墨怒道:“你難道沒聽過鄉間童謠:‘婦人衣,寡女服,沾上身,晦三年’?”
我……還真沒聽過。
可是被他這麼一說,我不由想到《三國演義》中孔明送司馬懿女人衣服,以嘲笑司馬懿膽小不敢應戰的故事,也覺察出自己行為欠妥來。但這冬衣我辛苦縫製了一個多月,雖然限於刺繡技術沒往上繡花草,好歹也做出了一件衣服該有的樣子,自然不肯輕易放棄,於是垂死掙扎道:“先生也不是沒穿過婦人衣,他身上這件還是用我的舊衣改制的呢!”
捧墨不信,我扯過孔明的衣袖,拿繡花針挑開邊角的縫合處,裏層嫩綠色的衣料便探出頭來。
連孔明也怔住,半晌方言:“何至於此!”
我笑笑。
孔明平日裏忙於研究學問,田裏有捧墨、奉茶勞作,家事上又有我操持,他素來只作甩手掌柜,所以並不很了解其中艱難。但整戶人家統共只有一畝薄田,三棵桑樹又產量有限,哪怕有他與諸葛均替村民寫信賺回來的外快,要養五張嘴還是困難地很。
當晚孔明很晚才歇,第二天起來,也不用我勸,自己便套了那件寡-婦羽絨衣,極自然地找未來岳父吟詩作對去了。
我心中無端有些甜蜜。
諸葛均打趣我道:“南霜眼裏只有哥哥,也不想想我自幼體弱,從來更怕風畏冷。”
我從來不怕他,笑嘻嘻地說回去:“你有林小姐照顧,我湊什麼熱鬧,沒的還破壞了你們夫妻的感情。”
林月潔是諸葛家世交的女兒,因與諸葛均同年同月同日生被認為是天定姻緣,在襁褓中就定了親。後來諸葛家勢微,林家也沒嫌貧愛富的想法,還極力勸說兄弟倆從豫章搬到林家所在的南陽來好有個照應。
林月潔與諸葛均感情不錯,為人雖有些商戶女的斤斤計較,但待未來夫婿卻很有幾分真心。只可惜林家這幾年風水不好,接二連三地死人,林月潔剛出了這人的孝又接着去守那人的,婚事一拖竟拖了六七年光景。
諸葛均咬牙:“岳母大人的孝期還有一月就滿了,這回說什麼也要把月潔娶進門。”
奉茶為他家主子擔憂道:“可前幾天聽張婆子說,林老太太傷了肺,夜裏都咳出了血來,瞧着不大好,大夫都讓準備後事了……”
林月潔與諸葛亮、諸葛均一樣都是光和四年生人,如今已經二十五歲。林家也知道這個女兒若是再不出嫁怕要留出仇了,所以老太太雖然病重仍然強撐着,只希望能拖到孫女過了門再歸西。我隨諸葛均去探望過她一次,她臉色蒼白地癱在床上,呼吸急促,臉部浮腫,眼睛茫茫然沒有焦距。老太太得的是一種很折磨人的肺病,努力呼吸成為每天唯一的主題,無論白天黑夜,只要呼,吸,呼,吸。
縱然身處於空氣清新的古代,她最終仍會因為缺氧而死。很努力地吸入了這口氣,卻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那個命去吸下一口、下下口,這是一種怎樣的恐懼與絕望!
她大張着嘴好像一隻剛從水裏撈出來的包頭魚。
生不如死。
林老太太掙扎着握住諸葛均的手:“他們誆說這病能治,但是老婦自知時日無多……咳,咳……你也不用勸,老太爺走的時候老婦就想隨了去,好歹被勸住,如今早活得不耐煩了,只是擔心月潔……咳……萬一撐不住……”
諸葛均安慰道:“老太太別這樣說,您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和月潔還等着您替我們主婚呢!”
林老太太擺手道:“你們都是孝順的,知道哄我,可老婦只要我的乖孫女兒早早嫁出去……咳,咳……萬一我沒撐住……”
林月潔跪在床邊,泣不成聲。
當晚我作了噩夢,幼年時親見的慘烈死狀在腦海中沉浮。
那具不知名姓的屍體也同林老太太一樣大張着嘴,全身□□,像死豬一樣浮在水上,空氣中瀰漫著作嘔的血腥氣。
我隱在暗處,眼睜睜看着刺目的鮮血從女屍的頭頂創口處暈開來,將清澈的池水污染成骯髒的血紅。
一個長發如魔的盛裝女子站在池邊,手中牽着稚童,嘴角掛着詭異的冷笑:“辯兒,她終究還是死在了我們前頭,你高不高興?”
小童被駭得說不出話來,婦人輕笑一聲,道:“你怕什麼呢?活人才值得畏懼,如今她下了地獄,以後有的是我們母子的好日子。”
她命人將屍體打撈上來,青蔥似的十指緩緩撫過她青紫的面龐、膨脹地像球一般的腹部,最後落在充血的眼球上。
“真可憐。當初說要取我哥哥性命的時候是何等地趾高氣昂,如今——死不瞑目啊!”她假惺惺地嘆息,“辯兒,你說,就這樣讓她死了,是不是太便宜她?”她歪着頭苦思,模樣很有些天真,吐出來的句子卻陰沉地令人發顫:“我真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啊……”
沒有人敢說話。偌大的池邊只有婦人越來越尖銳的嗓音回蕩。
我翻了個身,從床上一頭磕到地上,驟然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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