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普陀寺(二)
葉兮的房裏很乾凈,一塵不染,甚至用指抹過最容易染上灰塵的窗檯,都沒有一點塵埃,喬蔓青站在窗檯邊上,葉兮倚在窗檯下看書,白衣如雪,映着午後的陽光,周身隱約鍍上了一層金邊,輝煌的讓人不可逼視,長睫在眼瞼下覆上一片陰影,安靜美好的,像是一幅畫。
若不是見識過他是個多麼惡劣怪異的人,喬蔓青幾乎都要以為,他不過是一個騎馬過斜橋,滿樓紅袖招的白衣少年郎,意氣風發,至少溫柔善良,而不是……披着這樣一副精緻皮囊卻自私自利的無情冷漠之人……喬蔓青深吸了一口氣,扯着唇角盡量笑的和善,抬手輕輕敲了敲窗檯。
咚咚咚三下,葉兮明明抬眼便可看見她,可窗檯下的那人卻像是沒聽見,閑閑翻過了一卷書頁,懶洋洋的,散漫又悠閑。
喬蔓青誠懇的跟他道歉:“葉神醫,先前是我魯莽,請葉神醫不要見怪,若是能補償,只要葉神醫一句話,我能做到的,絕無二話。”
葉兮似乎還是聽不到,除了案上的書卷,他眼裏彷彿再沒有其他。
喬蔓青耐着性子,不動聲色:“若是能讓葉神醫解氣,反砍我十劍,我也是沒有異議的。”
葉兮忽然伸手出來,喬蔓青以為他是有反應了,心裏正要一松,卻見那隻修長白皙的手伸過來,輕輕的放下了窗台上的支架,隨後,順手合起了窗欞。
喬蔓青的臉色頓時精彩起來,她咬牙切齒了好幾番,無數威脅惡毒的話滾到了喉嚨口都給生生的咽了下去,怎麼能這麼記仇?他是個男人,怎麼能這麼記仇?她幾乎氣的抓狂,攜着滔天的怒氣扭身就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聽到小沙彌喊她:“喬施主,葉神醫怎麼說啊,我師伯還有救么?”
喬蔓青的腳步硬生生的頓住,她回過頭去,就看見小沙彌那張心急如焚的臉,滔天的怒氣頃刻間就被衝散了個乾淨,愧疚青苔般滋長,要不是她,也不至於連累了人家慧明大師啊,她有些不忍看小沙彌微紅的眼睛,勉強笑了笑:“我再試試。”
小沙彌一下子就哭了:“葉神醫向來是說一不二的,說不治,師伯就真的沒治了。”
喬蔓青連忙摸摸他的腦袋:“你別這樣啊,大不了我去墨家請人,墨家世代行醫濟世救人,可比那葉兮不知好哪兒去了。”
小沙彌哭的更厲害了,他扭頭把喬蔓青的手從腦袋上晃了下去:“沒用的,師伯當年去過墨家求醫,墨家上下都束手無策,今年好不容易遇到葉神醫,可誰知道……”
喬蔓青忽然難受極了,喬夷修的病,也是請墨家人來看過的,那時墨家家主告訴他們,若這世上還有一人可治好此症,那這人,便是葉兮。
於是蓮城才花了重金從十里樓台打聽到葉兮的下落,可誰又曾想到,葉兮竟真的這樣無情,治到一半的病人,也能說不管就不管了,說到底,還是怪她魯莽,行事過於想當然了。
她望着漫山遍野的桃花有些晃神,這個月份,蓮城的桃花還沒開呢,一眼望去,還是一片光禿禿的林木。
其實蓮城最美的季節是夏天,到了六七月份的時候,那河裏湖裏相擁簇簇的菡萏碧蓮,映着青石小橋,游湖畫舫,還有採蓮人的清歌,風雅人的墨筆,美得,那才是一副書卷染香源遠流長的墨畫。
那時喬夷修總跟她說,青兒,當初你娘便是在這湖邊作畫的畫師,每逢我游湖而過,她便會偷偷畫我,後來我發現了,她便成了喬夫人了。
喬蔓青笑他,其實你早打我娘的主意了吧?否則哪能次次都從她眼前經過?話說出后,便會聽到喬夷修幾聲爽朗的笑聲,帶着對當初無限的眷念以及,追悔莫及的凄涼。
可是現在,不管說什麼,喬夷修就躺在那張冷冰冰的寒玉床上,也不會笑了。
喬蔓青眼前有些模糊,澀澀的疼,她發狠似的折下了一枝桃,一朵一朵的將上面開的艷紅的桃花給摘乾淨,只留下一片光禿禿的樹枝,隨後,她突然想到了什麼,又接連折了好幾枝下來,扭身就往葉兮房裏奔去。
窗檯是闔上的,只能敲門了,砰砰砰敲得震天響,葉兮一開始懶得搭理,後來這敲門聲大有不應不絕的架勢,他輕微蹙了蹙眉,有些不耐煩的拿過茶杯抿了一口,才道:“門沒鎖。”
喬蔓青推門進來,手裏拿着一捆枯枝,是剛才在路上捆的,葉兮微微抬眼,目光落在那一捆枯枝上,沒說話,喬蔓青走近離他三步遠的距離,舉着那一捆枯枝就跪了下去:“葉神醫,之前是我不對,我負荊請罪,你用這枝條怎麼抽我都好,可是求你,救救慧明大師和我爹!”
葉兮輕抿着茶杯的邊沿,一手握着一卷書放在膝上,一手指間輕攏着茶杯,動作有些定格,他墨湛般的眸子近乎無趣的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才咽下了那口茶水,慢吞吞的將茶杯擱在身旁的小案上:“……隨便怎麼抽?”
喬蔓青低着頭表情凝重:“隨便怎麼抽!”
“哦。”葉兮懶洋洋應了聲:“你出去罷。”
喬蔓青驟然抬頭,出去,出去是什麼意思?她瞪大眼睛:“你不生氣了?”
葉兮散散翻過一頁書,低首半邊青絲滑下,流水照雪容,清俊恍然,仙人握卷,他聲音輕得很,隨時都輕得很,他說:“懶得生。”
喬蔓青幾乎喜極而泣:“那你答應救我爹了么?”
葉兮漫不經心的看了她一眼:“沒有。”
喬蔓青臉色一變:“可你……”
“給我下跪的人很多。”葉兮眸光從書卷上移開,波瀾不驚的落在她臉上:“不缺你一個,而我的時間很少,都答應的話,我現在恐怕就不是在這裏看書了。”
喬蔓青幾乎想將手裏的枯枝條盡數朝他臉上砸過去,越狠越好,心裏怒氣壓得狠了,她臉色有些泛青:“到底要怎麼樣,你才肯答應?”
葉兮定定的看着她,幾乎是一字一頓的輕道:“不救。說不救,就不救。”
“葉兮!”喬蔓青終是沒忍住,猛地起身將手裏的一捆枯枝狠狠朝他扔了過去,葉兮微微側了側身,枯枝砸到了後面的壁畫,一同落到了地上,喬蔓青怒氣上頭,反手抄起一旁的椅子劈頭蓋臉的朝葉兮砸了過去,葉兮起身旋過,椅子砰的砸上身後掛壁畫的地方,忽聽一陣轟隆隆的聲響,身後的牆壁竟從中間分開了兩半,顯出裏面一道黑黝黝的暗道來,一眼看下去有些看不到頭,只有無數層階梯延伸向下,喬蔓青登時嚇了一跳,下意識的看了看葉兮:“這是怎麼回事?”
葉兮朝那黝黑的暗道里看了一眼,輕笑:“你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喬蔓青猶豫一番,果然摸着牆壁的邊沿就往密道里走去,走了幾步,忽然回頭看葉兮:“你怎麼不下來?”
葉兮輕道:“我又沒興趣。”說完,捧着書轉身走了。
喬蔓青怒不可遏,她連忙從密道裏面出來,快走幾步去追上葉兮,在門口猛地將他攔下,抑不住怒道:“你這人怎麼這樣?”
葉兮輕飄飄抬了抬眼:“那樣?”
喬蔓青氣得不行:“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你這種人!?既無情又冷漠又自私,你這樣活着,到底有什麼意思?”
她突然想到重病於床的喬夷修,又看到眼前唯一能救喬夷修的人,卻總是一副“你爹死了關我什麼事”的表情,這一吼,似乎就將無數的委屈難過都從心底吼了出來,眼睛一下子有些發紅,越說到後面,越是無法抑制,血衝上腦,突然便吼道:“葉兮,你這種人怎麼不幹脆去死了算了?”
葉兮抬眼看了她一眼,懶洋洋的輕聲回她:“死這個問題,等我百年之後,會認真考慮的、”
喬蔓青幾乎被他氣哭,跟葉兮說話,就如你卯足了勁揮出的一拳,不是打在棉花上,而是直接打在了空氣上,無力之外又滿是挫敗,他就像是站在這個紅塵之外看盡人生百態的人,高高在上的,任你百般哭鬧,他也不皺一下眉頭。
喬蔓青深吸了一口氣,終歸是眼圈一紅,她又不想服輸,扭過頭去不讓葉兮看見,本是想先緩一緩,豈料葉兮忽然淡道:“你要哭去別處啊,在門口,擋着路了。”
喬蔓青畢竟沒受過這種委屈,她哭了,他還嫌她擋路?她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她扭過頭來哭喊:“葉兮你怎麼這樣啊?”
葉兮看着她不說話,眸子冷冰冰的,有幾分無趣。
喬蔓青忽然拉住他手腕,哭的有些狠了:“你為什麼不救我爹?你救救我爹吧我求你了,你救救我爹,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葉兮近乎無情的看着她:“你看我缺什麼?”
喬蔓青怔了怔,忽然慘然一笑,憤然將他手甩開,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