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緣起怨起
乾熙四十八年,剛過臘月,各地雪災摺子如飛雪而入御案,乾熙帝震怒徹查,牽扯官員無數,帝怒極攻心,病危,召義忠親王廢太子司徒文自皇陵歸京,朝臣嘩然。
司徒文周歲被封太子,文韜武略,無一不精,君子翩翩,禮賢下士,絕代風化敵不過年華流逝,功成德衰,私德有虧,一廢太子,乃因蠱惑,二廢太子,蓋貪污賑款萬兩。
司徒文二廢被貶守皇陵,徹底跌入谷底。
但饒是粗布麻衣,大殿之上,那人一步步入內,雙膝跪地,也依然挺拔筆直,猶若一柄鋒銳的劍,他一字一頓,聲若泉水叮咚,珠玉落盤,“我回來了!”
那一瞬,萬眾矚目。
不足一月,朝中官員落馬無數,諸皇子磨刀霍霍,按耐不住,越臨新年,愈發政局詭譎。
四十八年除夕夜,辭舊迎新,爆竹聲聲中,泛着銀白的刀戟悄然無息的血染皇城。
亥時三刻左右,忽地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被扼令閉門嚴守的高門府邸黑漆漆的後巷圍牆之上,探出了一個鬼鬼祟祟的腦袋,左右轉悠了一圈打量了一眼幽靜的小衚衕,狠狠的摸一把被寒風刺到生疼的臉,呼吸一口氣,穿着不怎麼合身的衣服,咬牙翻牆跑了出去。一路心驚膽戰的避開宵禁巡邏的士兵,氣喘吁吁地朝目的地跑去。
當他跌跌撞撞,大汗淋漓的來到目的地,熟門熟路的跨入後院。
院中恍若白晝,那人站在一樹桃花之下仰頭望着頭頂上方的桃紅,聽到響動回眸還能看到肩頭上拂了一身花瓣。
“恩侯,我以為你……你我情斷義絕之後,再也不會來了呢~”司徒文輕聲呢喃道,修長白皙的手慢慢的摩挲着桃樹,像是在汲取依靠的源泉。
當年,他們結緣就在桃樹之下。
那年,他八歲,他四歲,他是華晉的太子,他是國公大少,最年幼的太子伴讀。
陽春三月,上書房內郎朗讀書之音不絕如縷。忽地,一聲啼哭亂了滿屋的書香。
淘氣包攀折桃枝,落了一地的桃花,勢要折一枝花送給他自封的美人。結果不慎落地,捧着花一路磕磕碰碰的哭進來。
他錯愕的轉眸看去,眼眸按捺住一閃而過的不喜。皇家無孩提,榮寧兩賈國公皆簡在帝心,其父祖伴皇駕出征平亂,賈赦被下詔入宮為質。身為太子,他有責任有義務將書房突如其來的紛亂平息下來。接過了零落在地,唯有一朵獨佔枝頭的桃枝,接着,他頭一次從旁人目光中所觸及到!那一抹同情之色。
“美人哥哥,送給你,我爬了最高的那一株摘了最漂亮噠,它能結成桃子,我最喜歡吃桃子拉,你……你不要聽那兇巴巴的老頭拉,我帶你出去玩,你好可憐,都不會玩!”
那雙眼眸之中倒映着自己孩提時代最為驚慌失措的落魄模樣。
襁褓太子,自幼父皇教導,被太傅繆贊天資聰慧,勤奮刻苦,曰:“皇太子從來惟知讀書,嬉戲之事一切不曉。”
第一次有人把他當同齡人。
手中那朵盛開的桃花灼燒了他的眼,居然有一種肆意燃燒魅惑。
“司、徒、文!”
一聲怒喝把他從記憶中拉回,像是被驚愕,不由的後退幾步,背靠着桃樹,司徒文微微的鬆口氣,眼眸含笑的望着毫不掩飾擔憂神色的賈赦,露出一絲笑容。
其實,桃花雖好,不敵分桃。
“你說這個有什麼意思?也就我傻,你咒自己死好玩嗎?!大過年的,你弒父殺君名號傳出來,你要幹什麼啊?……不是說好了不爭了嗎?”
看人步步緊逼而來,一句憤怒之後,滿腔俱是擔憂的神色,司徒文聽到“爭”一詞眼皮驟然一跳,雙手合攏,冰冷的涼意漸漸傳來。
他也不想爭奪,一廢因身中蠱毒,引發壓抑心底最邪-惡的*,雖然因刑部尚書哽言直諫,查明原委,但張氏一族也因他而全族落敗。可縱然查明真相,身子卻已然虧損。
二廢之後,入皇陵,明槍暗箭難消。
如今,他回宮,不過臨死,放手最後一搏!
就算是死,也要拉着全部的仇敵給他陪葬。
“恩侯,該報的仇,今夜大概全報了,剩下的,咳咳……”司徒文咬牙咽下燒灼一般的癢意攀附在喉間,斷斷續續的將未盡的憂愁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囑,“以後大概就你一個人了,可莫要在傻乎乎的相信人了,也不要參與到皇家奪嫡之中,宦海沉浮也不適合你……”
“你在胡說什麼?!”月光照耀之下,賈赦看見那張白的不像樣的臉,心裏一咯噔,也顧不得憤懣,忙衝上前問緣由。一觸手,冰涼透着一股冷意,瞬間傳來,腦中轟然巨響,剎那間一片空白!片刻才回過神來,看着那單薄的身子,一時間萬般不是滋味,腦海閃過種種,眼裏不期然而落。
“莫哭……”司徒文垂眸看着相握的手,繼續絮絮叨叨說著。
“今日之局,我必敗……壞事的義忠親王將被貶庶民。你……待我……咳咳,死後,”指指一樹桃花旁邊的棺材道:“葬在桃花樹下,來年,沒準化如同春泥一般,能讓桃花開的更美。”
“什麼?!”
“不入皇家陵,來生不為皇家人。”
“阿成,你……你胡說什麼……”
“我們是……朋友……不是嗎?替……我完成……最後一個……咳咳……念想……”
在自己力體滲透的最後一刻,搖搖欲墜的身形被人緊緊的抱在懷裏,司徒文剎那間,心滿意足。
“阿成……”
眼淚一滴滴的滑落,滴落在面頰之上。
司徒文張張嘴,想要一如往常,開口,安撫,莫哭。卻發覺自己已然說不出話來,一張唇,一滴淚入口,苦澀之中,帶着一絲的甜蜜。
真好,他什麼都不知道。
守着愛怕人笑還怕人看清!
因為,他不夠強。
眼眸望着內城忽地火光衝天,司徒文慢慢的閉眼。
史載:乾熙四十八十二月三十,除夕宮宴,諸王謀逆,帝震怒,查之,背後策劃,乃義忠親王。御林軍圍堵王府之際,義忠王府已化為火海。
帝貶義忠親王為庶民,除皇籍,不入皇陵,無享祭。
四十九年三月,乾熙帝退位,九皇子司徒霖接位,名為乾錦帝。歷經多年的爭位終於落下帷幕。
但這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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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生南國是很遙遠的事情
相思算什麼早無人在意
醉卧不夜城處處霓虹
酒杯中好一片濫濫風情
……】
司徒文輕輕哼着曲子,冷冰冰的看着人千金買笑,枕卧紅顏,回家之後,偏居一隅。
然後……
原以為在暗戀人的懷裏去世,是時間最美好的事情。
但是,卻不曾想死後有靈。
地縛靈:傳說生前有冤屈、由心結未了,有仇未報的人死後不會升天,會留在世上,執念所成。
有幸成為傳說,司徒文唯一閃過的念頭,便是幸好。可以默默的在背後注視着他。
即使他成了無能頹廢之人。
即使他左擁右抱,花天酒地。
即使他……
但每逢清明,墳前一柱香。年年盛開的桃花擺上案桌前,一切苦澀化為最甜蜜的存在,甘之如飴。
可一次一次又一次,在不斷的重複,不斷的來回。
司徒文面色帶着寒霜,蹙眸回想一幕幕。
乾熙四十八年除夕,他以命相搏,以微弱之勢贏回一局。
四十九年,退位,登基。
一切都正常有序。
乾錦一年十月,賈赦以孝敬之名居住榮國府一隅,十年之久,竟無御史一人上言,榮寧二府國公匾額未換,禮部也視若罔聞。
乾錦十三年,榮國府二房嫡次子攜玉出生,謂之有大造化,皇室竟不聞不問。
乾錦二十二年,林黛玉進府,賈寶玉依舊混居內帷私混,竟無一人決不妥。
乾錦二十五年,竟有人頂着他遺骨的旗號,做傷風敗德之舉。
乾錦……
眼眸緊閉,在睜看眼時,司徒文發覺緣由--寶玉,賈寶玉。
當再一次重複之際,他附身通靈寶玉之中,一次不行,便再一次,數不清多少次魂飛魄散之危,但終於窺見緣由。
【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大石林立,上面字跡分明,編述歷歷。敘着墮落之鄉、投胎之處,以及家庭瑣事、閨閣閑情、詩詞謎語,后……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曰的緣起。詩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哈哈哈!!!!”
他無可抑止的想要放聲大笑,笑得全身顫抖,笑得淚流滿面!
他不過書中含糊不詳,略微帶過的一筆。
而他,不過書中令人厭惡的赦大老爺。
最後……全書八十而止,留下的只有他賣女五千的無情之舉。
滿紙荒唐言!
滿、紙
荒唐言!
“既然如此,哈哈……”
司徒文雙眸猩紅,爆發出一股衝天的怨氣,嗤嗤的看着大石,露出一絲詭譎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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