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你相信我嗎?”司鐸問。
這名俊秀而年輕的司鐸有一頭漆黑柔軟的短髮,墨色的眸子彷彿要把人的視線吸進去。他的黑白立領、黑色長袍和玫瑰念珠無不籠罩着聖潔的氣息,即便面孔蒼白,嘴唇毫無血色,也不能將那種神之牧羊人的威嚴神聖減弱一份。
躺在地上的傷員張大眼睛,焦點渙散的眼珠被司鐸的語言吸引。他茫然地看着對方,雙手按着腹腔的創口,以免腸子從裏面掉出來。司鐸提高了聲音,嚴肅地喝問:“你相信神嗎?”
傷員開始吃力地點頭,亞默南哪有會說自己不信神的人呢。司鐸的眼神柔和下來,他的手向前平伸,懸停在傷口上方,微微彎曲手指。那是教會治癒者常用的治療手勢,傷員看着他左手的玫瑰念珠,臉上露出深深的渴望。
“那麼,你將被治療,因為信者必將得救。”司鐸輕柔地安慰道,“我主拯救地上一切信徒,使你我不必遭受離別與苦痛。請看好,我的手會開始釋放治癒之光,你的傷口將從內臟到皮膚全部癒合。”
如他所說,他的手掌下出現了柔和的光彩。傷員曾見過治癒者給村長療傷的樣子,碗口大的傷口連一道疤都沒留下,如今司鐸掌中的光輝和傷員見過的沒一點不同,他也要得到這奇迹的眷顧了嗎?不用死了嗎?為什麼司鐸大人會來治療他這樣的小人物?傷員懷着一肚子疑問和希望,看着異獸留下的致命抓痕一點點變小,直到了無痕迹。
“神啊……”他震驚地拿開手,看着撕裂的衣服下露出光潔的皮膚,狂喜道:“謝謝您!司鐸大人!謝謝!”
“這都是因為你虔誠的信仰。”司鐸微笑道。他看着傷員一骨碌爬起來,又是蹦又是跳,享受着本以為要失去的生命。他含笑接受了傷員的千恩萬謝,那雙黑眼睛裏卻沒有笑容或感動,評估的目光冷靜地籠罩着那位被治好的傷員,看着他興沖沖向門外跑去。
然後摔倒在地。
傷員喉中發出窒息的嗬嗬聲,迷惑地把手伸向肚子,碰觸到溫熱的鮮血。消失的創口再度出現在原處,因為沒被按着,敞開得彷彿一張大笑的嘴。臟器跌了一路,像蛞蝓爬過留下紅色軌跡,只有一小段還與他的腹腔相連。傷員顫抖着伸手想把它們塞回去,手剛抓住腸子就不動了。
司鐸閉上眼睛,深深地嘆息。
“願你我心中沒有憂愁,因為主的國中有許多住處……”他雙手合十,閉目念起悼亡經。念完他睜開雙眼,遺憾地看着屍體,說:“看來你的信仰不過如此。”
一名苦修士走了進來,躬身向司鐸行禮。司鐸點頭回禮,向後退了幾步,而後,四隻狼灌爬了進來。
這些狼灌色彩鮮亮,每一隻的爪子都比普通同類碩大,毫無疑問是帶着晶核出生的異獸。奇怪的是,它們並沒像一般的異獸一樣,毫無道理地攻擊人類甚至同類,反而一隻只目的鮮明地對着屍體爬去。它們的爪子在屍身上劃出一道道裂口,被抓過的地方很快軟化成一片肉糜。這群狼灌在肉糜上狼吞虎咽,不久,整個小木屋中就只剩下一片暗紅色,當地人一看就能知道發生過什麼。
不會有人在意一名被異獸吃掉的村民,在靠近汶伽羅防線的村子裏,每年小獸潮都有人這樣死去。
苦修士喉中發出了野獸般的怪聲,吃飽喝足的狼灌聞聲離開。一頭最大的狼灌走到門邊,似乎被什麼所誘惑,忽地又轉身往屋裏去了。苦修士加大了聲音,狼灌焦躁地搖頭擺尾,就是不肯乖乖出來。
一道電光在空氣中閃過,準確地擊中了狼灌的腦袋。它沒劈爛狼灌的頭顱,卻輕鬆奪走了它的生命。饒是如此,皮毛烤焦的味道仍讓司鐸睜開了眼睛。
從狼灌開始進餐起,司鐸就一直在閉目調息,彷彿篤定自己將安然無恙。儘管不害怕鮮血,他也不喜歡看這種血腥污穢的畫面。
“我希望下一次它們死在屋外,伊娃。”他蹙眉道,屋外作苦修士打扮的女人俯身致歉。司鐸正要出去,一隻烏鴉拍着翅膀飛進屋裏,停在男性苦修士的胳膊上嘎嘎鳴叫。司鐸耐心等待,直到苦修士把餌料餵給烏鴉。
“有好消息嗎,以撒?”司鐸問。
苦修士開始對他打出修士們的手語,名為以撒之人因為口不能言被父母舍給苦修院,長大后卻覺醒了獸語異能。待他“說”完,司鐸笑了起來。“阿鈴古的蠢貨。”他說,“他們把自己都騙過了,真以為自己是神靈的守門人了嗎?還真是和教皇陛下一樣自相矛盾。”
司鐸有一個接近神靈,至少最接近“眾仆之仆”的出身,他在光明教氣氛最濃厚的阿鈴古長大,飽讀經文,從小聰敏,可以說是亞默南最傑出的司鐸之一。但當他談起阿鈴古、神靈和教皇,他的語氣中卻沒有多少敬重。他毫不客氣地嘲諷着,臉上依然帶着溫柔慈悲的淺笑。
“‘神眷之人’可不能荒廢在那裏。”他摸着下巴,思索着,“苦修者小院是最糟糕的選擇,哪怕禁閉室都比它好。但光關在禁閉室對我們來說毫無用處,她必須出來。”
以撒和伊娃站在原處沉默不語,彷彿對司鐸所說的一切置若罔聞。這樣很好,司鐸本來就不是在討論。
“我得寫一封信。”他自語道,“就這麼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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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鐸的傳信鳥飛向阿鈴古的時候,克里斯與安的每日聚餐還在繼續。巡林客先生愁苦地托腮,看安心滿意足地吸溜着湯。
套話進行到今天,克里斯覺得已經沒法得到進展了。不是說安思維縝密嘴巴很嚴,她從來一問就說,特別是忙着進餐的時候,嘴巴和腦子中間簡直只有一條直線,讓巡警隊的套話技巧無用武之地。但她配合歸配合,那些提供的答案卻毫無參考價值。
“你沒見過巡警隊員?”
“嗯,這個名詞還是你告訴我的呢。”
“所以蘇利文慘案那天晚上,出現的人不是你?你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
“在蘇利文莊園醒的。”
“等等,那你怎麼會沒見過巡警隊?你醒來時看見了屍體,又失去意識了嗎?”
“沒啊,我白天醒的,女僕帶我去見一群人來着。”
“呃,所以你‘醒來’時蘇利文家的人都還活着?”
“是啊。”
“你把他們殺死了嗎?”
“沒啊。”(我只是想讓他們消失,心想事成的夢真棒,安敘想。)
克里斯萬萬沒想到,全是實話的回答能造成這種鬼打牆。他目前只能確定,名為“安”的靈魂在蘇利文慘案那天首次出現,或許是被當做廢物alpha的壓力所致。
慘案后克里斯曾到處打聽搜尋過安娜.蘇利文的資料,得知這個貴族少女天生身體不好,被關在家裏,缺乏朋友和遊戲。聽說那是個非常膽小的女孩,安靜而怕生。越是這樣自閉壓抑的人,爆發起來越可怕。
她可能在壓抑中產生了巨大的異能,能力失控殺死了所有人,此後陷入自我逃避的沉睡,把身體留給新生的靈魂“安”;又或許她的爆發製造出了新生的靈魂“安”,把一切都交給她,讓安一無所知地殺死了“並不認識”的親屬們。
無論哪種可能性,克里斯都覺得很難給安定罪。
“殺人是不好的。”他乾巴巴地說。
安從熱乎乎的菌菇湯里抬起臉來,好像覺得他的糾結十分好笑。“你還在想那件事呀?”她說,“你說自己是執法者,難道沒見過死人?我們這邊處刑這麼嚴重,還以為這個世界處處嚴刑峻法,死刑不會少呢。”
克里斯為她所說的話嘆氣。套話中他知道了安在學院裏的遭遇,覺得神學院遠沒有山下市民的幻想那樣美好。牧羊人的後花園是這樣的地方嗎?難道神和祂的僕人不是溫柔又慈悲的嗎?讓一個幾乎還是孩子的病弱年輕人受笞刑,被孤立,餓到去吃草,有些過分了。
如果說與安的交談讓克里斯對神學院的幻想破滅,在巡警隊的生活就是曾經夢想的幻滅。巡警隊的確保護民眾,但更保護有錢有勢的人,在灰色地帶牟利,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是正義的維護者。克里斯為了保護貴族在戰鬥中殺死了一個農夫,為此得到了表彰,但後來他發現,農夫攻擊貴族是因為對方為一己私慾逼死了他的孩子,一名新生的omega。
“死刑和謀殺又不一樣!”他像要說服自己,堅定地回答。
“死的不是好人,那就沒差啦。”安敘嘀咕道,“他們說起話來可草菅人命了,我打賭,這種大家族的自大狂肯定手上都不幹凈,弄死誰都不冤枉。”
克里斯不贊同地看着她,安敘坦然看回來。一個聲音在克里斯心中低語,說安很可能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