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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敘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從開始這個夢到現在,就和安敘之前說的一樣,她的日子一直一帆風順——至少在她心裏是這樣的。她不想做的事沒人能逼迫她,她想要做的事沒有人能阻止她,即使遇到了什麼不順遂的事情,只要努力一下也能解決。安敘在這個夢中遇到的挫折,與其說是坎坷,不如說是讓她的夢境更有意思的關卡。
安敘的情緒一直輕飄飄沒有實感,快樂就像打通遊戲拿到成就獎勵的那一瞬間,負面情緒更是如此,哪怕是她罵了好多次的腦殘國王,在她心中也只是個不值得在意的小丑,就像故事裏用來襯托主角的小反派一樣。
她當然是主角。
安敘的每一天都過得非常愉快,她有順着她的心思一日日變好的領地,有越來越強的異能,還有克里斯。克里斯的臉也好,性格也好,各種設定完全是她的夢中情人,不如說越和克里斯相處,安敘越發現自己究竟喜歡什麼樣的人。
克里斯的英俊的面孔、健美的身體、溫柔的性格、聖人似的理想還有屬於她的身份,剛開始和她相處時被強迫的樣子,還有慢慢隨着好感度上升開始關心她的樣子,完全像為安敘量身打造的一樣。安敘從未懷疑過自己對克里斯的喜歡,沒懷疑過克里斯“男主角”的身份,更沒懷疑過對方的真實性。
如此可愛的男主角,當然是她的妄想啊。
直到現在。
安敘向克里斯求婚,她是真想和對方結婚。她從未想過這婚會結不成,因為她都如此強烈地希望了啊,沒理由不能心想事成吧。在長達十多年的“夢境”里,安敘無形的傲慢也隨着她的戰無不勝而水漲船高,像一頭把傲慢刻在骨子裏的龍,從未懷疑過自己的統治地位。如果在她求婚時突然天崩地裂,出現一個大魔王,把克里斯擄走,桀桀怪笑着表示安敘得跨越千山萬水、打倒無數小怪、刷過四大天王、與大魔王大戰八百回合才能與克里斯結婚的話,安敘反而不會奇怪了。但結不成婚的理由與她強不強沒有半點關係,只是另一個當事人說:抱歉,我拒絕。
安敘完全懵圈了。
她彷彿打着GALGAME,正開新檔攻略着新的角色,上一輪攻略的角色卻一把抓住了電腦屏幕,哭訴她對自己始亂終棄一樣。安敘感到茫然無所,並且有些可怕,如同藏起來當成減壓玩物的東西突然有了自我意志。
……這很可能不是個比喻,就是直白的闡述。
她深深喜歡着的那個戀愛遊戲男主角發出了聲音,出乎她的預料,超出她的預期,對她說:“如果可以,我想被當成一個對等的人。”
安敘的身體像被封鎖在凝膠當中,連眼珠子都沒有辦法動一動。她的思維也像被凍住了一樣,沒有辦法把目前的狀況好好解析開來,再把拆解分析好的答案傳送到腦子裏。那是被完全窺視的不安,是事情脫離了掌控的恐懼,要是她承認“克里斯”不是個腦子裏的完美縮影……
想像一下吧,你瘋狂地暗戀着你的男神,卻自慚形穢地不敢與他搭訕,只好關起門來寫你與男神的YY,寫你們如何如何幸福快樂地白頭偕老。另外你還有些不可告人的癖好,比方說喜歡給男神戴狗鏈啦,想看男神哭着對你求饒之類的。你平時是個正常而且有些內向羞澀的妹子,除了妄想以外一直人畜無害。後來有一天,你的被男神本人看到了。
不不,以上那種假設,僅僅讓人羞憤欲死,卻不會導致更嚴重的東西,比如負罪感。換個假設吧,把“”變成一款模擬遊戲,你在這款遊戲中對男神這樣這樣那樣那樣,弄得死去活來,後來你發現現實中的男神失蹤了,電腦里的男神絕望地叫出了你的真名,求你把他放出這個奇怪的地方。
克里斯有一點猜想其實很接近安敘的心態,他覺得無痛症是導致安對別人的苦難缺乏實感的原因。安敘上輩子知道疼痛是什麼,她只是不覺得夢裏的人會痛苦,對於隨時會消散的夢境人物,要怎麼生出同理心呢?
要是克里斯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自我意志的存在,那麼他有喜怒哀樂,他會痛苦,而安敘已經給他造成了諸多精神和**上的痛苦,發生過的事情也不能像玩遊戲一樣用存儲和讀取無限重來。要是克里斯是真實的,那麼安敘已經肆意妄為過的這個世界……它是真實的嗎?
安敘驚醒似的後退了一步,防禦性地抱住胳膊。“不對……”她不去看克里斯,低着頭,皺着眉頭喃喃自語,“不應該……”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然而在這衝擊下劇烈動搖的念頭卻奇迹般穩住了,像被揭開一角的遺迹被突然衝出來的一卡車水泥轟地蓋在了下面。如果克里斯這番話在剛開始幾年震動了她的話,安敘的確會在衝擊后反省自己的處境,沒準就那樣“醒來”了。可事到如今,十多年來發生的事已經超出了“普通人安敘”的心理承受範圍,她在被震撼的下一刻,防禦性地中斷了念頭。
【安敘】使用了【我不聽我不聽大#法】。
效果拔群。
安娜伯爵沒來得及緩過氣來,說句把這個話題揭過的話,克里斯已經率先行動了。他上前一步,不顧面前人渾身散發出的抗拒氣場,輕輕吻了安敘的嘴唇。
安敘第二次中了麻痹效果。
克里斯微笑起來,他的笑容可以稱得上從容。騎士先生笑着搖了搖頭,溫柔地看着安敘,說:“不是事事都如您所願的。”
不同於安敘快要當機的心情,克里斯的心情幾乎是平靜的。他的五味參雜和患得患失在說出口的那一刻到達了高峰,等真正說出自己的想法,反而感到了解脫。
可以不誇張地說,克里斯是那種為理想而活的怪人。要是這個時代的心理醫生卡瑞娜和他聊一聊,大概會從他的童年挖掘起。比方說,克里斯的父親常年在前線,母親對他毫不關心,沒有朋友,一起住在城堡里的同齡人堂弟又對他不懷好意,導致他童年相當缺愛……要談這個會出現長篇大論,總之,安敘是能從“得到”中獲得愛的人,克里斯卻是從“給予”中求得愛的類型。這種情況愈演愈烈,等克里斯的人格成熟起來,他自我認知中的人生價值就成為了“給予”。他為理想而活,也靠理想活下去。
首席騎士向來是個為難自己的人,他明明只是個普通人,卻以人類之身渴望着神靈和聖徒才能做到的東西。他希望世界和平,人類平等地安居樂業,為了這種冒傻氣的理想他可以犧牲一切,卻又有着人類的情感,會為犧牲痛苦和自責。這樣崇高又殘酷的人註定毀譽參半,要是沒有遇到安敘,他大概會在這種近乎病態的“無私”之路上一路奔跑,直到將自己燃燒殆盡。
遇見安敘毫無疑問改變了克里斯的人生,他可以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的理想浮現曙光。而安敘帶給聖騎士的影響其實遠遠不止如此。
從什麼時候開始呢?具體時間已經沒法想起來了。過去,克里斯做什麼事最先考慮的是造成的影響,而不是自己的喜好,他的喜惡非常淡薄,“自我”被壓縮到了極點。要是換做以前的那個克里斯,他根本不會拒絕安敘的求婚。他會考慮着“答應求婚有利於穩定安娜伯爵的情緒”,毫不猶豫地點頭,因為那樣會讓安敘高興,而高興的安敘會做好事,絕對利國利民。
克里斯.菲爾德就是那種會為了大局毫不猶豫犧牲自己的人。
安敘讓他產生了私心。
他會在以為安敘背叛了他們的理想時痛苦,很長一段時間一蹶不振,而不是冷靜地考慮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去討好對方。他會對安敘說“我們的靈魂應當的是平等的”而不是乖乖聽話,因為克里斯難以自制地愛着她,並在這麼多事發生后發現,自己渴望着對等。
我希望你能正視我,用看着另一個與你平等的個體的眼神。
安喜歡他,但從不把他當一回事——這點沒有誰比長時間待在她身邊還會讀心術的克里斯更清楚了。安娜伯爵是個非常仁慈的領主,雷霆女王已經被神化,她的任何奇怪舉動都會被仰慕者自行想借口解釋。也只有處在特殊位置的克里斯敏銳地感覺到,她不把其他人當一回事,甚至不把她自己當一回事。
遊戲人生到了不重視自己的性命的時候,別人又能怎麼辦呢?
因此克里斯並不為安敘的抵觸驚訝,也不為她的不回答失望。說出自己的心情已經讓他像卸下了什麼重擔,感到一身輕鬆。
他說出了口,他爭取過了。無論結果如何,都已經不會留下遺憾。
“我們回去吧?”克里斯笑道,“這個季節的露天相當冷。”
某個巨大事件的導#火#索和始作俑者還能為感情上的問題煩惱的時候,始作俑者的苦逼幕僚和盟友正在開足馬力工作。
市政官夏洛特儘快處理好了隨行的儀仗隊,確保特使之死沒有一絲風聲外露。遠在烏爾堡的王后伊芙得到了消息,她從座位上猛地站了起來,又坐下了。
伊芙在知道國王使節團要去討論什麼時就預料到了可能會出現的結果,人作起死來攔也攔不住,何況沒人會嫌棄豬對手,王后假惺惺地勸了勸,暗中卻推波助瀾,趕緊準備起對自己有利的事情來。當然,她還是沒想到安娜的反應會如此的,嗯,激烈。
特使不是什麼排的上號的人物,但他代表了國王的臉面,發現被打了臉的理查二世註定暴跳如雷。如今亞默南的瘟疫已經被控制,阿鈴古的教廷又意外安分,國王肯定會為了臉面抽調兵力去找安娜伯爵麻煩。這一點伊芙沒法勸阻,她能控制的只是國王發現的時間。
國王在汶伽羅的耳目早已被伊芙無聲無息地替換,教廷的勢力在瘟疫時期完全撤離了汶伽羅,夏洛特原來是伊芙的手下,伊芙相信她的手腕。現在唯一可以知道這個勁爆消息的人,只剩下了宰相羅蘭。
羅蘭在這一年裏初步和伊芙達成了合作關係,合作中彼此巧妙的試探從未停止過——不知道在鶯鶯燕燕環繞中自認魅力爆棚的國王陛下,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宰相一直在進行脫離低級趣味的通信時會怎麼想。伊芙確定公爵大人對她有些欣賞和認可,暫時也有共同的利益,不過要說更多的信任和綁在同一艘戰船上,那隻老狐狸至今還沒給她機會。
所以,這也不是件壞事。伊芙微笑着捻起信紙,她覺得,有個把神隊友往你手裏送的豬對手真是太好了。
羅蘭公爵在自己的府邸中霍地站了起來,他難以置信地看着汶伽羅眼線送來的新消息,一時間覺得憋得慌。
他和往後一樣,根本不覺得國王的特使會帶來好結果,但現在這結果也太誇張了吧?安娜伯爵在大庭廣眾之下一道雷劈死了特使?為了一個omega?為了那個法庭上被要走的克里斯.菲爾德?!特製項圈磨了這麼幾年,不是應該把他弄死了嗎?羅蘭公爵萬萬想不到自己搞的大殺器被人拿去當情#趣道具用,他出於謹慎態度施加在項圈上的慢性詛咒毫無用處——克里斯的自愈能力不是擺着看的,拿掉項圈期間加的血大於戴上時慢慢扣的血,要拿這個殺了他得殺到地老天荒。
老狐狸的ABCD後備計劃全部作廢,他終於也感覺到了當初伊芙遇見安娜.蘇利文時那種秀才遇到兵的憋屈。羅蘭的心態可沒伊芙這麼輕鬆,他還把理查二世當成半個隊友看待,或者說很想把國王當做蓋章用的吉祥物供着,可惜國王一意孤行要當脫韁的野狗,卯足了勁四處拉仇恨。教廷心思不明,安娜伯爵兵強馬壯,羅蘭摸着自己的額頭,髮際線連年上移,在未來多半會達成聰明腦袋不長毛的成就。
就在此時,他收到了王后的信件。那上面大義凜然地表示,為了亞默南的未來,他們需要精誠合作,先將國王瞞在鼓中,徐徐圖之。
特使之死沒法瞞一輩子,多疑又剛愎自用的理查二世註定會將隱瞞視為背叛。但事到如今,不去隱瞞,難道任由國王在這種時候四處開戰嗎?羅蘭嘆了口氣,終於下了決心。
王后伊芙藉著這件事,終於將羅蘭公爵拉下了水。理查二世最信任的臣子與最沒戒心的omega聯手讓他又聾又瞎,特使聲情並茂的“親筆書信”很快來到國王案頭,又訴苦又告饒,末了又發出一堆誓言來,表示這場耗日持久的談判必將勝利。
理查二世咒罵了沒用的臣子,隨即將此拋在腦後。此時伊芙的密信傳遍了國王治下,警告在亞默南各處治病的醫生和游吟詩人隊伍早日撤離。只是,幾乎所有醫生都謝絕了她的好意。
亞默南的瘟疫幾乎都被控制住了,但如今又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見識過瘟疫在春季死灰復燃的醫生們選擇留下,他們決定至少等到來年開春后,以防被他們治癒大半的疾病捲土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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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戴着兜帽的人和為他牽着馬的孩子走在山路上。
馬背上搭着個大口袋,口袋裏露出上好的布匹。兜帽客穿着做工考究的袍子,蹬着一雙昂貴的小牛皮靴。她搖搖晃晃地走着,步履蹣跚,時不時粗着嗓子叫罵幾聲,讓牽馬的孩子快一點。
“您可以騎上馬,或者租個馬車啊,夫人!”那孩子忍不住說,“您喝醉了……”
“我沒醉!你這個……小雜種!”兜帽客醉醺醺地說,她的聲音聽起來挺清脆,大概年紀不大,腔調倒是老氣橫秋,“你懂什麼?夫人我有的是錢,嗝兒,就是要……走這山路才有趣!天天聽他們擺佈太煩了,不能做這不能做那,我就是要自己走!”
說罷,她掏出一個大錢袋,用力晃了晃,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孩子回頭看向她,她踹了孩子一腳,讓那孩子摔了個大馬趴。
“起來!”兜帽客又踢了他一腳,“快帶路!他們還說……說這裏有山賊,呸,這種窮鄉僻壤沒人走的地方,哪裏有山賊!”
孩子不說話,埋着頭牽着馬往前走。道路越來越偏,只是亞默南的大部分地方並沒有官道,沒路和有路相差不大。喝多了的傻子夫人沒注意到這點,她一腳深一腳淺地跟着孩子又走了一陣,突然被一群人影圍住了。
兜帽客怔怔看了看周圍,揉了揉眼睛,酒醒了似的,掉頭就跑。空氣中響起“嘣”的一聲,一支箭□□了她面前的地上。兜帽客噗通倒地,像是嚇呆了,一直盯着箭瞧。
“此山是我開,此路是我開!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圍住他的人群中響起了綠林好漢常見切口,開口的強盜笑嘻嘻地說,“請這位夫人把錢和貨都留下吧?不然身上可要多幾個洞呢。”
“你們……”兜帽客的聲音顫抖着,“你們就是疾風強盜團?”
“是俠盜團!”有人不滿地叫道,“我們謀財不害命,劫富濟貧,不傷孩子和omega,可比你們這些老爺夫人好多了!”
像在為他的話作證,給兜帽客領路的當地孩子已經一溜煙跑到了攔路者身後,對兜帽客做了個鬼臉。比起強迫他帶路的外鄉人,他顯然更親近本地的強……俠盜們。
兜帽客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一把掀開了兜帽。
那是個年輕的女性beta,並不算美貌,臉上長着零星的雀斑。圍住她的人們愣住了,一些人不明白她露臉是要幹什麼,另一些不確定地喊了出來:“切莉?”
“切莉?”
“切莉!你還活着!”
這聲音迅速地連成一片,剛才劍拔弩張的氣氛完全變了。“是我!”被叫做切莉的人尖叫道,一口氣點了一大串名字。她的腦袋飛快地轉向這裏又轉向那邊,快活得不知要看哪邊好。每叫出一個名字她就得到一個回應,最後有人按捺不住地丟下武器,沖了過去,用力給她熊抱。這樣的人越來越多,將切莉團團圍住,變成一個哭哭笑笑個不停的人球。
帶她來的孩子茫然不解地看着他們,後來才加入這個團隊的人們也是。強盜團的頭目擠出了人群,這個瞎了一隻眼睛的beta久違地大笑,看着切莉被激動的人們拋了起來。
“你們藏得夠好!找了你們半天!還要裝成這樣才能被你們打劫!裝得老子像個傻子!”切莉在半空中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轉頭看見了強盜頭子,發出又一聲歡呼,“漢克!我就知道你這老泥鰍還活着!”
“禍害遺千年!”漢克笑道。
“萬歲!”人群中有人高吼,“為疾風……團的新倖存者!”
“萬歲!”
大家都鬼哭狼嚎起來,連與切莉素不相識、對這一幕莫名其妙的人也在這氣氛下變得激動。切莉笑得流眼淚,好半天才止住,她擦了把臉,叫道:“別拋了!你們安靜!團長還活着!”
林中霎時恢復了安靜,狂歡的人們靜止在那裏,險些沒接住切莉。她一咕嚕爬下來,大聲說:“團長好好的,他就在汶伽羅!”
一片沉默。
“團長不是?”半晌,有人遲疑地問。
“不是被處決……”
“呸!烏鴉嘴閉嘴!”有人馬後炮地喊道,“我就知道團長好人有好報,吉人有天相!”
“漢克這個傻逼!打聽的什麼半截子消息!”
“造謠,都是造謠啊!”
“對對對我傻逼!”
呆若木雞的團員們,轟地爆發了,七嘴八舌的大嗓門聚集在一起,誰也聽不清誰在說什麼。
但已經沒關係了。
在謠言中誤以為團長死去,此後一直躲藏在荒山裏的疾風騎士團余部,已經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