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樵夫當然沒有再回來。
柴溪當然明白,他又不是恐怖片或者恐怖遊戲的主角,怎麼可能像他們中大多數的人一樣明知這裏會有危險還非要再作大死地跑過來呢?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這樵夫姓陸,單字名成,也就剛剛二十齣頭的年紀。他是住在在隔壁山頭的,自幼喪父,接着喪母,撫養他的祖母去世后就由鄰里接濟,這才方得成家立業。身為樵夫,他平日裏也極少來這裏,只是靠着在自家附近的那片森林裏伐木來養家餬口。
然而,去年年底妻子臨了盆,家裏又多出一張吃飯的嘴。原本家中就有了一兒一女,這下經濟狀況又緊張了不少。為了至少讓一家五口至少都有飯吃,陸成選擇鋌而走險,到那座據說有相當名貴的木材的神山上去看看。
但他一路上都只是找到了相當普通的木頭,還一不小心把帶來飽腹的桃子掉在了地上。
最後連一丁點兒木頭都沒帶走,怎的過去怎麼回來。
“回來了?”
正在紡紗的妻子何氏用手柄搖動着繩輪,看着丈夫歸來也只是稍稍從自己手上正從事的活計上分神抬眼,然後一愣:“怎麼……?”
“別提了,”陸成往旁邊的席子上一坐,長長嘆了口氣,這才想起自己要去那神山的計劃並沒有跟妻子說,“我前些日子聽了鄉親們的議論,是想去那所謂‘神山’看看到底有沒有貴重木材的,結果倒是瞧見了不得了的光景。”
何氏的臉上倒是不顯驚訝之色,仍從容地搖輪:“莫非是那口口相傳的神猴?”
“神猴?”
“你啊,聽話向來只聽一半,”何氏嗔怪道,“那神山剛降下的時候,你還記得吧?想必你也知道那山名喚五行山,但你又獨來獨往,恐怕連那傳言的下半句也沒聽齊。那五行山,據說是佛祖所降,底下還壓着個神猴。”
“傳聞那神猴攪亂了天庭,這是為了罰他。”她若有所思,卻又顯得雲淡風輕,“年初我去趕集的時候,恰巧從那裏經過,雖沒見着神猴,倒是覺得那山也是個有靈性的。許是那時身子骨還有點弱,我一不留心差點栽下山去,不知哪個扶了我一把,正想謝謝人家,一回頭卻發現沒人,想來想去,也只能謝到那山上。”
而這廂,柴溪自然是不知道自己隨手之舉被別人記掛了這麼久,對她而言,現在還有更重要的問題需要考慮。
[當初我這座山突然出現的時候,難道沒有引起相當大的震動嗎?——各種意義上的。]
不論如何,經過一年的時間,柴溪已經相當適應自己作為山的身份了,言談之間完全是很自然地把自己作為山來指代。
但她直到見過這個驚慌奔逃的樵夫之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如果是她,作為在這周圍長期生活的居民,看到天邊飛來一座山峰落在自家附近的話,肯定會非常好奇的。
相比之下,聽那個樵夫的喊聲,他似乎從未聽說過這座山的來源。
[這裏的人都這麼奇怪嗎?]
“……不是。”孫悟空涼涼地反問道,“五行,你不知道嗎?第一天的夜裏,就有一小群人舉着火把火來看過了。”
柴溪:“…………”
當然,她是真不知道,畢竟她是第三天才穿過來的,在那之前的事情怎麼可能了解。
但是柴溪覺得自己應該想辦法糊弄過去,她假意咳了一聲。
[那時候我睡著了。]
孫悟空:“……莫非,你那時候根本就沒有自己的意識?”
某種意義上,確實被對方識破了。
但柴溪不可能明言自己是來自未來——或者說是來自異世界,如果她所了解的那個唐朝和《西遊記》確實是兩個世界的話——的一縷靈魂,只是莫名其妙地突然附在了這座五行山上。
她覺得就這麼按大聖的說法混過去就挺好的。
於是,柴溪含糊地應了一聲,聽上去就像是覺得很丟人似的,結果反而得到了孫悟空的幾句安慰,告訴她這根本不是什麼值得慚愧的事。
——童年男神真不愧是男神!
柴溪在心裏默默給齊天大聖孫悟空點了一百個贊后,她反而覺得有些愧疚起來,畢竟大聖人……不,猴那麼好,她卻相當於是欺騙利用了人家的善良。不過,這負罪感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柴溪很快就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可是,這麼一來,那個樵夫是怎麼回事呢?]
“也許是平時不太合群,也許是沒什麼興趣。”孫悟空心不在焉道,“雖然記不太清楚了……但那天晚上來瞧俺老孫的人里,應該沒有他才是。”
[這樣啊。]
柴溪應了一聲,很快就對這個話題失去了興趣。
一開始深究,也只是因為擔心萬一有作死的人聽說這裏有隻不一般的猴子就跑過來,這樣她會覺得很困擾,也許大聖也會……不過,看來是她想多了,附近的村民壓根一開始就知道了嘛。
她可以接着安心修鍊了。
隨着時間的推移,柴溪和孫悟空的關係也是更上一層樓了,一山一猴甚至還建立了可以稱之為默契的東西。
等到她終於能如願以償地給自己從小以來的偶像建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時,已經是十年以後了。
柴溪當然不敢讓土地神發現自己的動向,但她也摸准了土地來送吃喝物什的時間規律。在他一時半會兒過來不了的時候,如果颳起了狂風或是下起了雨雪,她就會偷偷摸摸地在石匣上方凸出一塊寬敞的弧形石板,偶爾還會在兩邊各加上一塊豎起來的寬石。
“……說真的,”在她又一次這麼做的時候,孫悟空趴在那裏,看着外面皚皚的積雪,“五行,你品位堪憂。”
[……很醜?]
“很醜,而且有點漏風。”
柴溪僵硬了片刻,正要下定決心說自己一定會做得更好時,忽然聽到這麼一句。
“不過,為了俺老孫做到這個地步,謝謝你了。”
柴溪:“……!”
簡直就是,會心一擊。
如果她現在做得到的話,第一個動作絕對是捂住自己心口。
[不不不不用謝啦,舉手之勞而已。]
柴溪結結巴巴地解釋道,卻總覺得自己越解釋越亂。
[畢竟大聖你之前也幫我那麼多,我現在只是有能力了所以回報……總之這是報恩。]
在那之後,他們都沒有再說些什麼。
柴溪看着眼前的一片雪白,蓬鬆的積雪並沒有被人踩過的痕迹。在這接下來的十年裏,她都沒有再見過當初那個樵夫,不僅僅是他,任何人類,任何凡人,任何曾經的她的同類,柴溪都沒有再見過。
但與她之前料想的不同,柴溪腦海中父母的影像,並沒有因為時間的磨損而有模糊的跡象。相反地,那些記憶愈加鮮活深刻了起來,如果說之前還是淺淺地書寫在沙灘上的,現在已經轉移成為了石頭上的刻痕。
也因此,思念的感情也更強烈了幾分。但柴溪覺得,再過上一段時間,也許五十年,也許一百年,這些情感都會慢慢淡去,直至成為一種淡然的情懷。
思念改變不了任何東西,也無法改善她現在的處境。
柴溪只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去實現現在比較可能實現的目標前進。除此之外,她也確實會幻想如果自己能回去,她都會做些什麼,然而,也就只是幻想幻想了。
已經過去了十年的時間,再多的希望也徒然無用。
剩下的只有感傷,以及對現在自己所處境況的思索。
柴溪知道四百多年後會發生的事:唐三藏西行途經五行山,在這裏救下的孫悟空,將會成為他第一位徒弟,隨後是第二位、第三位、以及一匹白龍馬……師徒一行人克服了九九八十一難,最終取到真經,修成正果。
看上去,好像是很美好的故事。
但柴溪也意識到了一件事。
——她對孫悟空,對雖然不是出自對方本意卻一直陪伴着她的孫大聖,似乎,已經產生了一點依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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