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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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嚴絲合縫地扣在一起,阻隔所有光線。地燈在腳下微弱地亮着。柔軟的床鋪微陷,可見躺着的人多麼地輕。她從不算胖,可也從未像此刻他所見到的這樣,骨瘦如柴。他過去所能在她身上所找到的一切柔媚、剛毅、那些吸引着他讓他着魔的閃光全部黯淡。她是這樣的灰白。
周耀燃一整晚坐在黑暗裏,終於將這個陌生的人看熟悉了,與過去連結了起來。她確實病得太重了,真的好似脫了一層皮,面目全非。他該如何對一個面目全非的人提起過往的不甘和恨意。
啊,對,他恨她。雖然嘴上不說,心裏也不曾承認,可確實恨,非常客觀的恨。
畢竟他這樣捧上他的真心,她倨傲地沖他一笑而過,離開時甚至不屑轉身,如何能平心靜氣呢?
而她最可恨的地方,是從不讓人感覺被需要。寧願一個人面對死亡,也不願低頭依靠。那他周耀燃的存在,於她而言有什麼意義呢?
從不知多久的昏沉中醒來,她撥開眼,眼前的場景有些模糊,是因為光線,還是……她已經死去?
“莫瑤,你知道的吧,我恨你。”
低低的,破開空氣。
她微微側過頭,藉著微弱的光,眼神終於聚焦。
她沒死。她來了這裏。
“我也挺討厭現在的自己。”她開口,聲音乾澀。
“不,不只是現在的你,以前的你我也不喜歡。”他說。
“啊,那真是不好意思。”她對着空氣輕笑,跟着一串咳嗽聲,待她止住,便顧自補充道,“我怕我現在靠自己的力氣,沒辦法立刻消失在你的面前。”
“你真是……”周耀燃搖頭,她還是她,輕易就能讓他恨得牙痒痒。
“固執,驕傲,像塊又臭又硬的石頭。”她偏頭,笑,“你是不是想說這些?”
等不到他的回答,她轉過臉去:“對不起啊,我是這樣的人。”
這道歉聽着並不是那麼有誠意,可也不似揶揄。
沉默片刻,他再度開口。
“你會死嗎?”
她側身,望向他,眼裏忽然蘊滿星辰:“暫時不會。在你眼前,不會。”
從漆黑的房間裏出來,陽光亮得刺眼。周耀燃抬手遮住屋外刺入的亮,轉到廚房去,給自己倒了杯水。
他有很多見了她想說的話,沒說。有很多想確認的事,沒問。
他看着被子裏透明的水,明白,所有假設的和既已發生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在眼前,她看着他。
周耀燃將杯中的水一飲而盡,喉嚨濕潤了些,眼睛也是。
他有些痴痴地笑,他竟然能做一個這樣傻、這樣大度、這樣不要尊嚴的人。
“對不起。”
乾澀的聲音打破他的思緒,她不知什麼時候走了出來。此時半依着門框,遠望着他。
“怎麼起來了?”他走過去,扶住她的手臂。
她抬首,眼睛裏有許多話,薄唇微啟,片刻,垂下頭來。他將她打橫抱起,她太輕了。
“我想坐着。”她說。
於是他將她放在沙發上,有陽光的地方。他起身時,她將他拉住,光跳進她的眼裏。
他蹲下,輕柔地拂過她的耳垂,她的發極短又極細,同他上次剪去的那些不可同日而語。他湊近她,虛摟着她:“我明白,你不用說。”
兩個驕傲的人,何須向彼此解釋驕傲的選擇。
如果換做他周耀燃身患重病,他一樣不會讓她親眼見到自己在時光中損耗殆盡。他會死到她看不見的地方,讓她記住的永遠是他最意氣奮發的樣子。
所以他恨她,也懂她。
她回來了,那也就意味着,她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