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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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小說里總把薄情和薄唇聯繫在一起,興許是因為閉着的時候看上去總是格外冷酷和嚴肅,笑起來也不顯得溫柔和藹。周耀燃就有着這樣一張薄情的唇。其實不只他的嘴,他的五官、臉型都給人以冷峻的映象。鼻樑高挺,眉骨筆直,下巴輪廓清晰,眼尾較長,眼珠黑得純粹。他不笑的時候,整個面部的線條極為銳利,你既會被他深深吸引,又不敢貿然去靠近。
他此刻坐在床邊,手撐在莫瑤耳側,低頭廝磨她的唇。他是個高手,莫瑤能感覺到他的收放自如,她是喜歡這樣的自如的。不兇狠,進退有度,又纏綿悱惻。她抬手扣住他的後腦勺,將他拉近自己。
她沒想用自己的故事去打動這個男人,比起心靈上的交流,她想從他身上獲得的僅僅是肉.體的愉悅。剎那間的、欠缺考慮的激情,這是她在莫航之後開始追逐的東西。也許是因為過早把純真的愛燃盡,她對彼此依賴的共生關係失去了興趣。
不是說她這輩子都不會再愛上別的男人,未來的事情誰都說不準。她只是不熱衷於“相愛相守”這件事,也不會在遇見不錯的男人時去考慮這個可能。她考慮的喜歡與否,是再膚淺不過的喜歡。
這些年莫瑤的所見所聞教會她的就是“及時行樂”。人們總愛說,等我忙完了這段時間,就可以去旅行去學習想學的東西了;等我下一個假期,就能回去老家看看;等我賺夠了這筆錢,就可以歇一歇享受生活。然而,總有新的事情冒出來,總把想看的想學的無限期地拖延。可人生並沒有想像的那麼長,災難無時無刻都會降臨。就好像在利比亞的土地上,的黎波里的平民只是在家門口站着聊天,一顆炸彈從天而降,於是故事就直接到了結尾,連怨天尤人的機會都沒有。這樣的死法莫名其妙又毫無意義。類似的匆匆收場莫瑤這些年看了太多,她自己也數次經歷死亡邊緣,這讓她不願去想太遙遠的事情,說不準的事情。她只想關注眼下的,最重要的。
周耀燃一隻手扶在莫瑤的腰側,她的腰肢柔軟,身體微微挺起像是一種邀請,周耀燃有些心猿意馬。
門鈴突然響起,周耀燃睜開眼,拉開與莫瑤的距離。空氣擠進來,莫瑤調整自己的呼吸,她有些失望,知道這曖昧一過,也就過了。周耀燃別過臉,他緩了片刻,這才起身去開門。
法思沒想到應門的人是周耀燃,但驚訝一瞬之後便消失了。一個男人不遠萬里地過來,很難只是簡單的朋友關係。
“抱歉,打擾你們了。我等會兒再過來。”
“沒事,我正打算走。”周耀燃說完,便側身讓法思進去,自己則出了房間,關上了門。
莫瑤在屋裏聽得一清二楚,她坐起來,沖法思微微一笑:“是要說明天的安排?”
法思見她有些散亂的頭髮,頗為不好意思地挪開了視線,說:“我們明早吃完早餐就開車回班加西。還是走之前回去時走過的沿海公路,可以嗎?”
“好。”
“我們中途可以在貝達停一下,我記得你說,那裏有個你想拍的場地?”
提到貝達,莫瑤流露出陰鬱的神色,她點了點頭,問:“後天是不是主麻日?”
“是的,你需要我安排什麼嗎?”
“不用,後天我們自己晃一下吧。”
送走法思,莫瑤躺回床上,翻過手背看自己的傷口。輕輕嘆了口氣,要收服周耀燃真是比她預計的還要難得多。一個能把情.欲控制得這樣好的人是很可怕的。
出了莫瑤房間,周耀燃靠着走道站了片刻。他預感事情會偏離他希望的軌道,他覺得心裏煩躁,欲.望也總蠢蠢欲動,但他還是想在她身邊。他看着她,腦子裏就不會有總不停地冒各種念頭,不會總天馬行空,即使她本身也是個麻煩。
這一晚兩個人在各自的房間輾轉難眠,周耀燃選擇了和吳秘書打越洋電話會議,所謂死也要拉個人當墊背的就是說的這種精神;莫瑤則是靠煙酒和看照片度過了這個長夜。
次日上午,三個人在酒店咖啡廳碰頭。咖啡廳的長桌上擺着早餐,但這些東西均實難下口。黍米片應該至少放了兩個星期,味道苦得不行,牛奶則呈現淡黃的顏色。唯一覺得吃進肚子不會讓人一整天和馬桶做朋友的只有麵包了。
莫瑤拿了兩個麵包放自己盤子裏,扭頭對周耀燃說:“你一樣都別拿,我包里還有包方便麵,等會兒問酒店要熱水,你吃那個吧。”
周耀燃雖然貴胄日子過慣了,被女人這麼照顧還是覺得不妥:“我沒事。”
“我也不是很想把這樣的豪華早餐讓給你,但我們今天有七個小時的車程。你想像一下鬧肚子的後果。”
“你前兩天不也剛鬧完肚子?就不擔心你半路上有什麼反應?”周耀燃反問。
“正是因為我已經病過一次,所以有免疫了。”
周耀燃靜靜看着她一本正經地胡謅,沒再說什麼。
最後這碗方便麵以周耀燃和莫瑤一人一半的分配方式收場,一邊默默啃麵包無人問津的法思覺得自己受到了深深的傷害。
回程,依舊是法思開車,莫瑤副駕駛,周耀燃在後座。
出了酒店,在拐彎的街角,矗立着一棟七層樓的房子,外表和其他建築一樣出現破損。莫瑤指着這棟房子和周耀燃說:“這是卡扎.菲娶他第二任老婆蘇菲亞的地方。我們媒體上對兩個人的這段感情傳言很多,最誇張的是說蘇菲亞是被派去刺殺卡扎.菲的刺客,但就在兩人目光相交的瞬間,蘇菲亞被征服了。她不僅放棄了行刺,還未他成立了一支女子保鏢隊。”
“事實是什麼?”
“蘇菲亞是他在德爾納養病時的看護,得知了一批軍官計劃行刺,她就通風報信了,接着就是霸道領導人愛上我的戲碼。”
“事實總是沒什麼太大意思,所以人才愛聽故事。”周耀燃耐心地回答着她的話,不過莫瑤從後視鏡里看出他對這個話題缺乏興緻。
“希望你的故事不會太沒意思。”莫瑤輕飄飄地說了一句,便扭頭看窗外,顯然沒有期盼他的答案。
沿海岸線的公路雖然遠,但遠得有價值。地中海的藍色在陽光下由遠至近反射出不同的色度,波光粼粼美得悠遠安靜。班加西、邁爾季、蘇塞和圖克拉這幾個重要的城市均被這條海岸線連接起來,加上公元前630年古希臘人建立的昔蘭尼,這片土地曾是古希臘著名的知識藝術中心。至今這裏仍有許多歷史的遺迹,算是利比亞人值得稱道的地方了。
可如同國家的其他地方一樣,公共設施的缺乏讓本有的美好都貶損了些許。他們行駛的這條公路建成於上世紀四十年代,迄今未有任何的更新換代。一路上沒有路標,沒有指示牌,車速標誌、休息區、沿途城市及小鎮的路標……你所能想像的所有公路應該有的標示統統沒有,而不平整的盤山公路又讓車顛簸不停。
駛到貝達,從車上下來的周耀燃面白如織,他掃了一眼車頭的品牌標誌,心想這樣破舊的車顛成如此境地竟還不散架,這品牌還真值得信賴。他手搭在車頂平復胃裏的翻江倒海,法思從車裏下來,問他:“你需要暈車藥嗎?”
周耀燃擺手:“我吃過胃藥。莫瑤要去做什麼?”
“啊,她說要去軍.事基地附近看看。”
周耀燃不滿立馬寫在臉上:“她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長?”
法思這時候笑了:“她就是這樣的人。”
懶得去管法思,周耀燃跟上莫瑤,抓住她的手肘:“你要去軍.事基地?還想挨槍子?”
“誰和你說我要去那兒的?”
周耀燃看向身後滿臉笑意的法思,覺得這位當地人昨晚見了他倆可能不自主地腦補了很多莫須有的東西。
“啊,法思大概誤會了。我是要去基地對面的那棟樓。”她指了指不遠處一棟三層樓高的房屋。
周耀燃的手鬆開:“那棟樓有什麼特別?”
“沒什麼特別的。”莫瑤聲音低下去,“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遇上基地裏面的人像外面示威的平民掃射,那棟樓三層的窗戶前,有個小女孩兒因為好奇探出頭來看…”
她停頓了片刻,似乎是為了蓄力,蓄足了勇氣才再度開口:“我看到那個孩子,被子彈打中額頭。”
周耀燃忽然啞聲,她唇邊的笑太苦,她裝出的無所謂太假,讓他對這個地方產生了生理性地厭惡。她轉身,繼續往那棟樓走去。她的脊背挺得筆直,步子沉重又堅定。
他想起法思方才的話:她就是這樣的人。
她這樣的人,比照着她前路的太陽還要耀眼,比她身後拖着的影子還要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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