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撲迷離(四)
青衫人運起輕功,快捷無倫地跟將上去。
遠遠地,他便看見了雷松與李春來摔倒在地,各在一頭。手中的兵刃也扔在一旁。
青衫人又是害怕,又是驚疑,在這剎那之間,他腦中靈光一閃,抬眼一看,但見遠處的叢林旁兩條人影一閃,隨即隱沒在灌木之後。
這時候他再也顧不得怕被雷松等人發現,高喝一聲:“哪裏走!”
陡地提起十層真力,身子衝天而起。許問書在他腋下,只覺腳底一空,涼風襲來,充斥着口鼻,險些喘不過氣來。“媽呀”一聲本要衝口而出,一張口,便灌滿了呼呼吹來之風,又得硬生生咽盡肚子裏,忙將嘴唇合得死死的。
他來到這世上二十年,那見過此般情景?若非雷松等人便在眼下,當真以為是見鬼了。心中又是懼怕,又是好奇:“這青衫公子聽似比我還要小上幾歲,怎地在樹榦上一點一竄,便如同騰雲駕霧,追星趕月,不費吹灰之力?難道真如村頭王先生說的那般,今年我時運不濟,當防鬼神侵犯相害我?可他卻沒有害我之心啊。天底下可沒有這般心地善良的鬼。”
正思索間,兩人已跟了半里地之遠。青衫人足不點地,只在樹榦之上點躍而行,便如同一隻大猿猴行竄於深山老林之中,卻又比猿猴輕靈快捷了不少。樹影婆娑,猶似鬼魅,令人發怵。
如此再行了半里地,已走出森林,青衫人身子一躍,輕巧地落在一塊山石之上。許問書這才又喘息的機會,放目看去,只見四下黑沉沉的,兩人身子是在一片已枯黃的、又一人之高的雜草之間。
夜風襲來,雜草東倒西歪,發出“嘣——咔——咔”的聲音,好是蕭條。
這時青衫人已揭開斗笠,將其負在背後,許問書卻不敢去看他的臉,只聽他說一聲:“人呢?”
許問書快捷地掃一眼四野,大吃一驚,唯唯諾諾地說道:“沒,沒人……”其實就在方才,青衫人看到的人影,他都沒曾看到,是而青衫人問“人呢”之時,他倒是嚇了一跳,心中惴惴不安:“難道他真是鬼?他一身青衫,莫不是十殿閻王中的索命老鬼黑無常?”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更加不敢打量他的長相容貌。
青衫人忽道:“不妙,回去吧!”許問書還沒回過神來,身子又是一輕,被他提起,奔回林中。
這一次他的腳步更是快了,許問書的袍袖被風灌得粗腫,仿若鑽了個兩三歲的孩童在其中似的。不消一會,兩人又回到雷松與李春來摔倒之處。
但令兩人吃驚的是,雷松已不在原地,只有李春來癱瘓在地,猶似爛泥。
青衫人雙足着地,放脫了許問書,對他道一句:“不要走開!”身影一閃,便即去到了李春來的身畔。
許問書背心發濕,全身起了一層細汗,雙足重逾千斤,欲要跑開,卻哪裏還有力氣?
青衫人掃了一眼李春來,滿眼的不信,喃喃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李春來身子癱軟,口裏斷斷續續地道:“送……送……”聲音低不可聞。
魚幸知他已到鬼門關邊,再無生還之機,忙將頭湊過去,問道:“李兄,宋?宋什麼?害你的人你認得么?莫不成他姓宋?”
李春來低哼一聲,道:“送……送……”最後一個字說得極為吃力,嘴唇緊緊咬住,甫吐出口,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眼皮一翻,便即斃命。
他命去閻羅,身子蜷縮成一團,死相極為難看,竟是與已死的潘鴻一般無異。青衫人心中吃驚,細細察看他周遭狀況,可令人納悶的是,這一次他臉色既不蒼白,身上也無任何傷痕。
青衫人甚覺費解,突地心中一動,伸手在他的肩上一按,但聽得“咔嚓嚓”一聲,肩骨盡斷。青衫人腦門發寒,接着又去觸碰死屍的喉嚨與手腕,皆是一般,一觸便即折斷。
青衫人只覺得心中涼嗖嗖的,頭一低,忽見李春來左胸心口處衣衫盡碎,隱約是個掌印。他一把將衣衫扯開,只見李春來心口黝黑一片,如同被大火灼燒過。
“下手之人先以重力傷了他的筋脈,再在他的胸口打上這一掌鐵砂掌,這人好是心狠手辣!難道這李春來與他有什麼血海深仇不成?”青衫人心中思忖,卻又覺得不妥,又想:“方才聽他們談論,這李春來不過是個尋常的漢子,而下手之人內力深淳,怎會與他結仇?李春來臨死之前說‘宋’,這些日子我走遍半個江南,怎麼都沒聽說江湖上有這等厲害的角色?”
轉念又想:“方才潘鴻所中的掌力,正是‘純陰真氣’,據我所知,普天之下,除了弓未冷之外,便只有他的徒孫布脫會使這一門陰冷邪門的功夫。”
驀地腦子一轉:“啊!是蒙古人乾的!我知道了,前些日子我在道上聽說,大元皇帝忽必烈聽說南方動亂,派了真金之子鐵穆耳南下,主事打壓反元勢力。這幾人是要去投令狐狂,走漏了風聲,所以蒙古人才對他們痛下殺手!”
想通此節,恍然大悟,心中卻又多了一層憂慮:“鐵穆耳自滄月島一戰受挫之後,撤回大都,他九月十四那天從大都出發,而今天才九月二十三,千萬大軍,腳程可不能這麼快!”再不往深處去尋思,暗暗想道:“下手之人陰狠狡譎,看來潘越、雷松與鄺雲已無活命。”
反手從背上解下一柄長於四尺的劍,就地挖了個大坑,小心翼翼地將李春來的屍體搬入其中,又去將潘鴻的屍身抬來放入,草草地將兩人埋了。不知怎麼,埋葬兩人之時,鼻子中一酸,想到一件傷心往事,久久不能自已。
月過西天,沉沉欲墜。青衫人將長劍裹了白布,插回背上負着,忽然仰天長嘯一聲:“爾等武功高絕,居然對他們下得去手!”他聲音充沛洪亮,響徹山野。
許問書獃獃站在一旁,給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呼嚇了一跳,驚魂甫定之際,忽聽得遠遠傳來幾聲詭譎的笑聲:“嘿嘿,這幾人私通賊寇,死有餘辜!”
最後一個“辜”字久久不息,一重一重地送將過來,令人心頭震撼不已。青衫人聽得聲音略過熟悉,怔怔不語片刻,朝許問書招了招手,說道:“走吧!”
許問書看了他的諸般舉動,實則是一個十足的好人,這才敢抬眼斜斜地瞥他一眼。雖匆匆一瞥,只看到他的半邊臉頰,卻也估摸他是個翩翩之人。
許問書深怕他再托着自己奔騰,卻不敢向他靠近。青衫人也不等他,抬足便走。
這一次卻走得很慢。許問書身子瑟瑟發抖,又怕方才回聲之人加害於自己,如何敢遠離他?只是緊跟在他身後,深怕他腳下一動,離開了自己。
兩人一前一後,往東北方向走了兩里地,所幸的是那青衫人的腳步都放得很慢。許問書懸起的心這才放下。
“下手之人是元人,你還是好生跟着我吧。”青衫人頭也不回,卻知他行路的快慢,時而停步等他,待他跟上,這才往前走。
“是元韃子?”許問書又吃了一驚。
青衫人點了點頭,道:“不錯。可是我卻不知道,那位姓李的漢子臨死之前說的‘宋’是什麼意思,難道下手害他之人不是元人,而姓宋?”
許問書道:“他說的‘‘宋’大抵不是姓氏,而是送什麼東西之類。”青衫人腦中靈光一顯,陡然明白,道:“原來是這樣。另外三人落入韃子手中,也是活不成了。”
許問書聽他一說,想到韃子的兇殘,心生悲凄之意,他雖與雷松等人相識不到半天,但見幾人都是鐵骨錚錚的熱血漢子,心中有一種一見如故之感,故而才生出兔死狐悲的凄涼之意。
又覺得青衫人平易近人,問道:“你……你腳程如此之快,又是個行俠仗義之……之人,在林子中之時,為何不去追下手……下手的人,替這幾位仁兄討個公道?”
青衫人淡淡地道:“若要去追他們,只怕跑出兩三里地,也找不到他們的蹤影。”許問書疑惑道:“那又是為何?”青衫人搖了搖頭,道:“這人內力深厚,遠遠將聲音發出,眩人耳目,追了出去,一時半會是萬萬跟不上的……你不是武林中人,給你說了你也不懂。”
心中又滋生出一個疑惑:“這些人既然敢下殺手,為何要遠遠避開我呢?難道下手之人有意避開不見我?難道是他?”一想到那個“他”,心中又是惴惴。
月落日升,天色放亮,晨光熹微,又是一日之晨。這時兩人已走出林子,遠處隱約可見一條大道。
許問書見四下茫然,渾然不知路途,與去鄂州之路似背道而馳,心中又擔心起來。
青衫人似乎並未察覺,又將背上的斗笠頂在頭上,抬步躍上大道,說道:“跟緊我了,千萬不要丟了。”許問書就像失群之馬,驚慌不已,如何敢不聽他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