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撲迷離(二)
至元二十三年,是為陰曆丙戌狗年,元朝皇帝忽必烈在四川中書省、擴建黑城、建五龍觀,至此,蒙古人便真正統一了華夏九州。
當此之時,京畿之北的諸王,卻是蠢蠢欲動,妄圖動搖忽必烈的統治,奪回王位大權。
忽必烈居於大都,便聽得北防眼線來報,怒獅海都出籠,海都計伏於洪水山,撲擒了忽必烈在別失八里的大將綦公直等。接着與篤哇,越彰別失八里猛躥至哈密力,擊潰退守的畏兀兒亦都護守軍。
忽必烈聽聞此等消息,忙借亦都護子紐林的斤的悲憤,下召命他師出河西,又欽點大軍北征,將兩軍合為一路,北上鎮壓。忽必烈所點的北征之軍,有一半是往南方召集的。
消息傳到南方,自淮河以南,信州以東,宋室子民紛紛揭竿而起,對抗元廷。南北戰亂不息,形勢嚴峻不已。
紅葉衰殘,時入三秋。天色向晚,信州的一條古道上,一秀才口裏念念有詞,正誦着柳永的一首《望海潮》。
但聽他扯開歌喉,放聲唱道:“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他人長得豐潤,身長七尺,歌喉也甚為俊美,雖較歌坊間的女子之聲少了一層軟綿綿、脆生生之感,卻別有一番韻味,於此荒山野嶺之中發出,不遜於天籟之音。
這秀才高聲唱罷,抬望眼處,小橋流水,落日殘霞,無異於錢塘一帶風光,自言自語道:“莫只說是錢塘,這信州之地,物產豐饒,也是自古繁華。”
又往前走了一陣子,山林愈加密集,越發荒僻了,只見枯藤老樹,夕陽西下,昏鴉陣陣發鳴,令他心內生悸,忙加快了步子,搖搖頭道:“惜春樓的老媽子也忒不實誠,騙了我的錢不說,還說往西北方向走出五里地,便有大道,依我看吶,要有人戶大道,還非得走出個十里地不可。這老媽子,我看多半沒來過這裏。還自稱是信州百曉生,世道中落,可笑,可笑。”
寒鴉聒噪之聲越是緊湊,他更加害怕了,心中自個禱念:“土地公公,天王菩薩,行行好,可別讓小生錯過了行頭。”
小徑上向右邊折了個彎,繞過一塊大石頭,接着又唱道:“釋氏掀天官府,道家隨世功名。俗子執鞭亦貴,書生無用分明。”唱完這四句,心膽漸大,又自言自語道:“宮廷琴師大有先生這四句,可真寫到我心坎里去了……”
話還沒說完,突然冒出“啊喲”欣喜之聲,眼前一亮,加快腳步,道:“果真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夕陽餘暉之下,但見不遠處的林中灰牆綠瓦,現出一座寺廟來。
這秀才心中大喜,快步走將過去,口裏念叨“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伸手就去推門。寺廟門前灰塵滿布,久無人跡,門卻很是沉重,他雙臂無縛雞之力,卻推之不開,似乎從裏面讓什麼東西給抵住了。
秀才在門上叩了三下,問道:“有人么?”
忽聽得內一人道:“誰?”這秀才心中略定,道:“這位仁兄請了,小子胡亂趕路,錯過了行頭,想來此處借宿一夜。”話未說完,只聽蓬的一聲,門便打開,露出一張滿是鬍渣的臉來。
但見開門之人約摸三十來歲的漢子,粗眉細眼,鼻小嘴闊,一頭長發蓬鬆無比,想來已有半把個月沒曾打理,卻不是和尚。
秀才見這人雖長得奇怪,卻也面善,說道:“落第秀才許問書,前來敲門,叨擾了,叨擾了。”說著往這人行禮作揖。
那漢子聽他自報姓名,又說是秀才,心中舒了一口氣,小眼之中擠出一絲微笑,說道:“許小兄弟不必客氣,進來吧。”說著讓在一旁,讓他先進。
許問書走進廟來,只聞穢臭沖鼻,瓦片殘破,四處皆可見蜘蛛網,地上胡亂蓋了厚厚一層稻草,早已沒了香火。此時夕陽已墜落下去,晚風吹來,稻草隨風在地上滾來滾去,錯亂不堪。
那中年漢子快步走到秀才許問書身旁,說道:“隨我來吧。”說著朝大殿方向而去。
許問書跟着他走了片刻,便到了大殿,只見兩扇門均已不見,不知從何處找來了一塊門板虛掩着。許問書見門板高及半身,跳之不進,那漢子在他腰下一托,輕輕巧巧地帶着他落在殿內。
進得內來,才發現殿內尚有他人,不待二人說話,一個膀大腰圓的彪形大漢當先問道:“李春來,他是誰?”許問書心中暗自道:“聽他口音,乃是北方人。而方才的這漢子,多半是雲貴人氏。”
那漢子放脫了他,說道:“鄺二哥,是一位錯過行頭的小兄弟,我將他帶了過來。”說著低聲對許問書道:“這座文王廟已被荒落多年,只有這大殿完整些,你也來這裏避風吧。”
那鄺二哥見許問書頭戴綸巾,麵皮白凈,果然是個文弱書生,說道:“也好,過來一同坐吧。”
兩人對話之際,許問書已將殿中眾人瞧了個遍。只見那鄺二哥身形高大,坐在一塊石頭之上,大概四十二三歲年紀。除了那“鄺二哥”與李春來之外,尚有三人。三人均是三十齣頭,腰間鼓鼓,顯然是放着兵器。
其中兩人是身材短小,卻是虎背熊腰,看起來極為不搭。另一人中等身材,滿面春風,說道:“小兄弟,外面風大,到這裏來坐吧。”這人聲音一出,許問書又想:“他大抵是鄂州人氏。”
許問書又行了一禮,道:“小子許問書,既然如此,小子叨擾了。”
滿面春風的漢子挪了挪身子,讓出一塊地方來,讓許問書坐在一旁。幾人圍成一道圈子,圈中燃着一堆篝火。許問書見這幾人和善,漸漸去了害怕之意。
滿面春風的漢子向里首道:“兄弟,過來烤火。”許問書聽他說話不是向著自己的,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卻吃了一驚。只見偌大的文王吳芮塑像前的香案上,睡着一位青衫之人。
那青衫人將隨身的斗笠掩蓋在臉上,看不清楚年紀,一動不動,似乎已酣睡過去,聽得這漢子說話,忽然發聲道:“多謝仁兄好意,地方隘窄,便不過來湊了。”
他聲音清脆,字腔圓正,聽起來不過二十來歲,說完這話,再無聲響。許問書又見他身旁的桌子放着一柄長劍,心中一凜。不一會兒,又從他鼻中發出微鼾之聲。
那名叫李春來的漢子道:“雷大哥,今夜已不能趕路了,咱們將就着睡一晚,明天再出發吧。”
滿面春風的漢子道:“好。那今夜便好好休息。”過了一會兒,那身形高大的鄺雲問道:“不知這文王廟,是個什麼去處。”
兩個虎背熊腰中的一個漢子道:“這文王名叫吳芮,是春秋戰國時期的著名人物。”
雷松接口道:“小時候曾聽村頭的老爺子講過文王的故事。老爺子說,吳芮與同甘共苦多年的愛妻毛蘋泛舟湘江,慶祝自己四十歲生辰。吳芮望着遠山,思念家鄉瑤里。面對明月,毛蘋吟詠: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吳芮聽罷心潮澎湃,留言道:我死後要回家鄉瑤里五股尖仰天台,觀看天門的朝日夕陽。同年,夫婦雙雙無疾而終,合葬長沙城西。其衣冠冢有多處。謚為文王。以此來看,要立廟供奉,卻不應該是在長沙么?為什麼到信州來了?”
另一名漢子道:“雷大哥,這你就不知道了。他是咱們信州之人,因羨他驍勇,所以立了座文王廟供奉着他。瑤里就是咱們信州的。”
雷大哥點點頭,往地上用力一拍,道:“原來是這樣,男子漢大丈夫當如文王一般,建功立業,就算客死異鄉,也不枉人世走一遭。”他這一拍力道用得甚大。
那鄺二哥道:“萬世皆是如此,說起容易做着難,若是咱們漢人都如雷大哥一般英雄了得,何愁不名垂青史?只可惜英雄無用武之地,何況如今柳……已經……咱們也只是四五人,能成什麼大器?”
雷大哥“呵呵”一笑,道:“鄺兄弟說哪裏話?咱們的行徑,卻不是為了名垂青史。”
許問書出口問道:“雷大哥,你是……是鄂州人氏么?”
雷大哥回過頭來,對他微微一笑,說道:“正是,方才卻忘了說了,在下姓雷,單名一個松字;這位是鄺雲兄弟,山東人;這位是李春來,是貴州來的;這二位是潘氏賢昆仲,大哥潘鴻,兄弟潘越。咱們五人曾在淮水一帶待過些日子,後來輾轉來到鄂州,又從鄂州南下,今日到信州地界,天色黑了下來,不能再行趕路,所以來到這破廟中,不想與小兄弟相逢,幸會,幸會。”說著朝許問書抱了抱拳。
許問書道又站起身來,還禮道:“原來如此,不知幾位大哥從鄂州南下,是為何事?”
雷松面上露出謹慎之色,看他一眼,推搪道:“咱們南下,也沒什麼緊要之事,只不過遊山玩水罷了。”
許問書常年東奔西跑,如何看不出他的眼神?又見幾人談吐不凡,料想絕非常人,忙擺手道:“雷大哥切莫誤會,小子詢問此事,並非有他意,只是小子此番北上,乃是去鄂州。小子第一次北上,不認得路,故而有此一問。”
雷松笑道:“原來是這般。你坐下吧,從鄂州到這裏,咱們走了十多日,許小兄弟你這身子,怕要多些日子。只不知你孑然一身去鄂州,卻是為了什麼事?”
許問書道:“小生祖籍浙江吳山鎮,這次去鄂州,是為了尋親。我嫡親姐姐遠嫁鄂州,近幾日江浙一帶不甚安當,故而繞道入信州之境,北上鄂州,一來可去見我那老姐,二來也可尋個安心之所。”
“江浙一帶自古繁華,吳山越水,令人流連忘返,怎地近幾日不甚安當?”雷松與眾人對望一眼,問道。
許問書道:“幾位大哥難道不知曉么?”
雷松心中一動,問道:“可是與盜賊流寇有關?”他將“盜賊流寇”四字說得極重,那睡在案上的青衣人聽到這裏,俄然動了動身子。
眾人都在全神貫注談話之中,並未察覺他這細微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