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三小姐的忌日
大燕國建立已經有六七十年之久,傳到當今皇上,歷了三世,經歷了建國之初的動蕩不安,如今已是海清河晏,盛世太平。皇上忽然心血來潮,想要看看自己腳下的錦繡天地,決定在三月下江南,親自主持金陵城梅花山上一年一度的梅花節。
皇帝出巡,是天大的事,身為江南巡撫的柳萬卿為此事準備了大半年之久。這一日,皇上派來的使臣平王安定山抵達金陵,親自監督籌備工作。
一大早,柳萬卿便帶着全家人候在府邸門口準備迎接安定山。
“詩畫怎麼還沒來,柳安,你去催一催。”柳萬卿回頭掃視了一圈,夫人和兩個嫡女都在,唯獨少了二女兒柳詩畫。
“老爺,詩畫平日就喜歡清靜,不喜出來見人,今日這場面,恐怕詩畫不喜應酬。既然如此,老爺何必勉強。”柳萬卿的夫人白氏一臉不高興地說了句。
柳詩畫並非白氏的親生女兒,而是一個叫蘭娘的舞姬所生,本來白氏是不允許柳詩畫進柳家的門的,柳詩畫六歲之前一直生活在紅船之上,直到有一天,蘭娘病重去世,臨死之前,她懇求柳萬卿將自己唯一的女兒接回家中,柳萬卿對蘭娘一往情深,覺得愧對於她,於是便不顧白氏的反對,讓柳詩畫住進了巡撫大宅,成了名副其實的柳家二小姐。
柳萬卿嘆了口氣,“不管怎麼說,她也是我柳萬卿的女兒,既然是全家迎接平王,怎麼能缺了她,這事情若是讓平王知道了,豈不是失了禮數?”
白氏也不再爭執,默了聲,反正柳詩畫來與不來和她無關。
一個明朗的少女分人群而入,出現在柳萬卿和白氏面前,說話聲緩緩而起,如音樂般動聽,“詩畫見過爹,見過夫人。”
這些年來,柳詩畫對白氏從來都是以夫人相稱,讓她管一個和她毫無干係的女人叫娘,她叫不出口。
柳萬卿低頭看了看柳詩畫,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你怎麼穿成這個樣子?真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柳詩畫一身素衣,髮髻簡單地挽起,隨意插了一支木簪,臉上並沒有太多的妝容,只是淡淡地施了一層脂粉。不過,這一身素雅嫻靜卻掩蓋不住她的絕代風華。
“詩畫,你太過分了,今天平王到達金陵,看見你穿成這個樣子,平王豈不是會恥笑我們柳家不會教女兒?”白氏橫眉怒對,呵斥道。
安家是大燕王朝四大家族之一,因在大燕國建立之初立下過赫赫戰功,世襲平王。安定山如今掌握着朝廷的兵權,而她的妹妹又是當朝皇后。安家在大燕王朝如日中天,地位十分顯赫。
安定山大駕金陵,按理說柳萬卿是應該到城外迎接的,可是安定山不想驚動百姓,命令柳萬卿在府上等候即可。即便是這樣,柳萬卿也不敢怠慢,早早地便候在門口,生怕出了什麼岔子。
這身打扮,的確不是迎接客人該有的着裝。柳詩畫學過閨儀,雖然只是一名庶女,但是她知道如何去做大家閨秀。不過,穿成這個樣子,她也不是故意讓柳萬卿難堪。
待柳萬卿和白氏的火發完了,柳詩畫才開口辯解,“爹,恕詩畫今日不能化濃妝,着華服。”
“為什麼?”柳萬卿的火氣依然沒消,別說是迎接安定山,就算是在家裏的下人面前,柳詩畫這麼做也是十分失禮的。
柳詩畫仰着臉問道,“難道爹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日子?柳萬卿愣了愣神,這幾個月來他一直忙於皇上下江南之事,日夜不眠,已然顧不得其它。
“今天是雙兒的忌日。”柳詩畫丹唇輕啟,那張清秀而且絕美的臉龐上不知不覺間帶上了一股淡淡的憂傷。
“雙兒的忌日?是啊。一轉眼,十年過去了。”柳萬卿的臉上也劃過一道黯然,憂傷掩飾不住。
“十年了,你該放下雙兒的事了。”柳萬卿看着眼前的女兒,語重心長地勸着,這份愧疚,在這個孩子心裏藏了十年,何時才能釋然呢?
柳雙兒是柳萬卿和白氏的女兒,柳家的三小姐,比柳詩畫小一歲。柳詩畫初見柳雙兒的時候,柳雙兒是一個天真單純而且善良的孩子,那時柳詩畫剛剛被柳萬卿接回柳家,白氏對她不冷不熱,下人們也都議論紛紛,在整個巡撫大宅,只有柳雙兒把她當成親人,整日賴在她的院子裏,央着她陪自己玩耍。
柳詩畫也很喜歡這個妹妹,時間久了,兩個人之間也建立了很深的姐妹情誼。然而一日,柳詩畫正陪着柳雙兒在後花園玩耍,正好趕上白氏要見柳詩畫。從後花園到白氏的房間要經過一潭湖水,湖上有一座木橋,平日裏大家都是從橋上通過,然而這一次,柳詩畫並沒有走這條路,因為前一世,她便在此時此刻死在了那座橋上。
前一世的她也如現在的柳雙兒一樣單純,她出生之後,母親蘭娘便消失不見,又不知生父是誰,可以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孤兒,生活在紅船之上,看慣了燈紅酒綠,內心卻是無比的孤單。當柳萬卿出現的時候,她以為自己真的有家了,面對白氏的冷漠,她儘力討好,面對下人的貶低,她忍氣吞聲,只求盡全力做好一個乖乖女。她卻萬萬沒有想到,這些忍讓最終讓她斷送了性命。
柳詩畫清楚地記得那天的事情,她踏上木橋,走到中央之時,忽然木橋斷裂,她整個人跌入了水中。柳詩畫在水中拚命呼救,卻無人回應,掙扎之時,她竟然隱隱約約地聽到了白氏的說話聲,“生來低賤,竟然還想做柳家的女兒,讓她到陰曹地府去做這樣的美夢吧。”
原來是她動了殺念,可明明自己一直是小心翼翼地活着,她為何要如此狠毒。年幼的柳詩畫想不明白自己究竟錯在哪裏,但是她卻明白了一個道理,想要安安穩穩地活着,靠的不是百般忍讓和討好,而是要讓對手對自己產生畏懼。
在柳詩畫還有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她明白了這個道理,她以為為時已晚,沒想到,老天又給了她一次機會,再睜開眼時,她看見的不是陰曹地府,而是她一直生活的紅船,出現在她床前的,是一直照顧着她的媚娘。
這一世的命運和上一世一樣,柳詩畫又被柳萬卿從紅船上帶走,白氏也依然不改那副嘴臉,可不同的是,柳詩畫不再無條件地退讓,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成了她的信條。
這一日,她陪着柳雙兒玩耍,白氏叫她的時候,她繞了很遠的路才到白氏的房間,上一世死在這裏,這一世,她不能再讓悲劇重演。可是,萬萬沒想到的是,柳雙兒見柳詩畫許久未回來,非要跑去尋她,當她踏上那座木橋的時候,如前世一樣,木橋斷裂,而這一世,淹死在水中的是柳雙兒。
白氏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悲痛欲絕,一口咬定是柳詩畫剋死了柳雙兒,柳萬卿也十分傷心,責怪柳詩畫沒有照顧好柳雙兒。柳詩畫心知這事情是白氏在後面搞鬼,可是這個單純可愛的妹妹卻是真真的是因她而死,柳雙兒成了她這一世的替死鬼。柳詩畫日日念着柳雙兒的音容笑貌,心裏的愧疚一天天加重,以至於大病了一場。
柳家上下都對死去的三小姐感情頗深,在白氏的煽風點火之下,大家都認為柳詩畫是十足的掃把星,害死了柳雙兒。柳詩畫也不做辯解,病癒之後,她把自己關在梅芳院中,很少出門,她開始懷疑,難道自己真的錯了嗎?她只是想要保護自己卻為什麼偏偏害死了無辜的人。
柳萬卿知道,這是柳詩畫一直以來的心結,想要打開不是那麼容易的,見柳詩畫不作聲,柳萬卿又補了句,“爹知道你心裏還想着雙兒,可今天不同,平王初到江南,若是看見柳家的女兒穿成這樣迎接他,恐怕會怪罪呀。”
柳詩畫咬了咬唇,“對不起,爹,但是詩畫……”但是詩畫不能在雙兒的忌日強顏歡笑,後半句話,柳詩畫沒有說出來,又咽到了肚子裏。
“夠了,沒規沒距的,一大早地就哭喪着臉,還有沒有柳家小姐的樣子。今天是雙兒的忌日,難道我們不知道嗎?用得着你來提醒?可是事有大小,今日平王來府,你穿成這個樣子,我看你分明是想讓平王降罪,讓柳家上下都受你的牽連。”白氏瞪着眼睛吼了句。
白氏出身名門,她的娘家也是大燕國四大家族之一,如今白家掌管着翰林院和吏部,手裏握着天下官員的任免大權,可謂權傾朝野。出身大戶,又是書香門第,白氏自然深諳禮儀閨範,這話雖然有針對柳詩畫的意味,可也在情在理
“是啊,夫人說得對,大戶人家的小姐,怎麼能這麼感情用事,凡事當以大局為重,快去換件衣服。”柳萬卿強壓着火氣淡淡地勸了句。
可是,在柳詩畫的心裏,平王算不上什麼,閨儀更算不上什麼,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彌補她對柳雙兒的愧疚,每年忌日,白衣素齋,這不僅是在祭奠柳雙兒,也是柳詩畫在為自己贖罪,“爹,在詩畫眼裏,雙兒的忌日是天大的事,大過平王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