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解圍

第8章 解圍

?時已入秋,楓林漸染,江水也漸轉成深碧顏色。那江邊草木開了秋花,結了秋果,色澤鮮艷,清芬喜人。除了那收果子的農人、打果子的頑童,頗有些人攜家帶眷來此秋遊。鯉魚一路貪看,白秀才也時常陪它上岸去玩。這附近林子裏有一群小狐狸,剛會變化人形,夜裏便着了些紅衫綠褲,在黑黢黢的林子裏亂跑,兩個眼睛鬼火燈籠似的。鯉魚初見時嚇得夠嗆,後來白秀才探明了怎麼回事,還帶它進了狐狸窩子。一幫兩眼發光的小孩子圍着青瓷缽看,還叭叭嗒嗒地掉口水。鯉魚仗着白秀才在,一點不慌張,還神氣活現地甩尾巴。白秀才笑笑,故技重施,讓鯉魚表演了三重浪、七仙台、九連環。小狐狸們看着鯉魚跳出了那麼多花樣,眼睛都直了。一人一魚和這山中的山精野怪徘徊了數日,白秀才約略教它們識了幾個字,說了幾句人語。鯉魚見過市集的熱鬧后,不免惦念,在荒僻之所呆久了,越發地想了。

到了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鯉魚忍不住了:“秀才,咱們進城去玩吧!”白秀才勸道:“二更便宵禁了,只能玩一個時辰。”鯉魚撇嘴:“我跳得高,你游得快,眨眼就到!”白秀才也有大半個月沒跟人說話了,一想便同意。鯉魚鼓腮張鰭,一躍十餘丈。黑夜裏只聞江水潑刺之聲,向那燈火闌珊處掠去。

此時河邊街道華燈初上。天色雖黑,幾家酒樓妓館卻是燈火通明,街邊小鋪也都着連串琉璃燈盞。李家肉羹店飄着雞蕈羹、鵪子羹、百味羹的濃香,一陣風來,又被後街旋炒栗子的香氣蓋過。軟羊麵店、湯包子鋪聚着□□位食客,旁邊還有個餛飩擔子,搭賣鴨餅和胡餅。偏這軟羊麵店有趣,有兩個彈四弦打方響的,說那魏蜀吳三國故事,食客們都聽住了。

星辰明亮,照得石橋下的黑水漾起幾點白光。白秀才水鬼一樣*地從橋下上來,袍袖一振,一道紅光繞身竄過,又是一個渾身乾爽的翩翩書生。他端起青瓷缽,一步步走到了橋上。清風吹來,滿河生風,真令人心曠神怡。

離橋最近的是城中最大的酒樓晴雨閣,此時二樓包廂窗扇大開,緋綠紗簾透出數十濃妝□□的身影。裏頭觥籌交錯,划拳不休,酒客們都已喝得渾身發熱,正開窗透氣。一個華衣公子攬着一個容色明媚的素衣女子,面色酡紅,顯然醉酒已深,叫嚷着醉話:“小桃,你不會唱,換個能唱的來!”抱着曲項琵琶的粉衣小鬟羞惱起身,扭頭就走。公子哈哈大笑。兩個青衣小廝上前攙扶道:“二哥,娘子吩咐過不可外宿,宵禁前可要回去。”素衣美女掩口道:“哥哥,你可應了奴奴了。這麼大的人,難道還要聽阿媽的話?”公子摸着她玉白的頸子,醉笑:“讀書上進,聽阿媽的猶可,這疼惜美人,她自是教不了了。”美女亭亭起立,姿態裊娜至極,扶着他柔柔一笑:“公子,那快隨奴奴回去吧,奴醉了呢。哎,好暈啊。”說著,還用手輕輕一托額頭。華服公子踉蹌起身,一手打向小廝的頭:“朱娘醉了,還不同我送朱娘回去!”酒博士一路笑臉相送,小廝又是打扇又是牽馬,四個靚妝小鬟扶着貴公子和那位朱娘,鬧鬧騰騰地出了彩畫門首,到了秋風蕭瑟的街面上。

貴公子被這風一吹,醺然欲嘔,小廝急忙拿了軟羊麵店一張交椅來,讓他稍歇。這公子一推小廝:“看你主子胸悶,還不拿水晶膾來醒酒!”水晶膾,是用許多洗凈的赤鯉魚鱗慢火熬湯,去鱗冷凝,切細,再拌上醋和五辛。這物事亮晶晶的,酸辣提神,是冬月極好的解酒小食。紅鯉魚雖少,多跑幾家店興許還能問到,可天還沒怎麼冷呢,哪裏做得成甚麼水晶膾!小廝愁眉,只得軟語勸着,指望這昏醉人打消了念頭。

白秀才托着青瓷缽兒,正從軟羊麵店出來。他剛吃了碗桐皮面,帶鯉魚聽那彈四弦的說唱了諸葛戲周瑜一段,迎面便撞上這些人,缽里的水一下潑上了貴公子的袖子。白秀才急忙護住,鯉魚嚇得把尾一甩,身影落入眾人眼裏。

貴公子抬手一指:“那不是魚么?快做水晶膾來!”

小廝張手就奪,白秀才急得大叫:“作甚麼!光天化日下搶人東西!”

貴公子看着他冷笑一聲,把袖子一抬:“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是南方百易綀,一端十餘緡,百匹粗綀才能換一匹這樣的,嘔——”小廝急忙把他攙住,拍胸撫背無所不至,罵白秀才道:“識相的快把魚放下,公子這身好衣衫,賣了你也賠不起!”

白秀才怒道:“我是良家子,你這狗奴張口閉口混說什麼!”

小廝勃然大怒。貴公子有氣無力往那交椅上一倒:“給我搶!”

小廝中那年小的擼起袖子就要撲來,那稍長的將他攔住,勸白秀才:“這位書生,一條紅鯉能值幾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這魚讓給我家郎君好了。”

白秀才驚恐之下,把缽兒護得越發緊實了:“使不得使不得,這不是市賣的魚,是我兄弟。”

貴公子、小廝、丫鬟、素衣女、食客、掌柜、酒博士、說唱人哄然大笑,有個食客笑得直接摔在了地上,另一個去扶,也被他拖得一跤跌倒,眾人越發笑得不可收拾。

貴公子指着他,笑得快從交椅上跌下來:“你你你難不成是魚精變的?!”

小廝邊笑邊叫:“抓魚精啊!”衝上來一邊兩個把白秀才按了個嚴實。

貴公子身邊的素衣女子只是掩口嬌笑,一雙妙目流轉在白秀才身上,一段風流難描難畫。她眉心一點殷紅圓記,襯着素衣白膚,好似雪裏紅梅一般。

白秀才匆忙間掃了她一眼,突然紅光竄過兩臂,小廝們向外飛出,都摔了個七葷八素。

貴公子猛然清醒了一點:“你竟敢打我的人!”

白秀才拿着缽兒轉身就跑。

離河還有三步,他被人一腳踢在膝彎,向後一提,四仰八叉地摔在了青石板路上。青瓷缽一滑,險險沒碎,鯉魚驚得乘勢跳起,噗剌一下掉進了河裏。白秀才不由大笑:“好魚兒!跳得妙!”

貴公子氣得拍椅:“快拿網兜撈去!”

話音未落,鯉魚已到橋下,再一瞬,從二十餘步外跳出水面,分明在嘲弄這貴公子。

小廝求告道:“公子,委實跑得遠了。”貴公子勃然大怒,指白秀才道:“給我打!”

白秀才習慣性要說“我是身有功名的”,一想自己已是死過一回是世外之人了,還念叨這個,真真可笑,遂咽下不說。眼見幾個小廝一擁而上,挽袖磨拳向他打來,斜刺里突然遞出一把欺霜賽雪的刀來。

握着這把刀的,是一隻欺霜賽雪的手。

“幾個人打一個,胡鬧什麼!”說話的是一個清麗之極的少年。他個子高挑,只有十四五歲模樣,身着藍勁裝,腰纏五色線,手中刀柄之上用芙蓉絛繫着一顆明珠,像他的眼睛一樣閃亮。他臉上雖帶薄怒,身姿體態卻十分寧定,像站在自家庭院之中。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但這程咬金除了手裏這把刀,一無可怕之處。貴公子和小廝一同叫了出來:“來者何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陳郡謝寶刀是也!”

白秀才放鬆了下來。他一點都不擔心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孩子,這個少年太鎮定了,彷彿根本不把這點動靜放在眼裏。他也不擔心小廝和貴公子,這少年的樣子根本不像要來打架,只是閑庭信步來替他解圍。

他不禁自笑了。如今自己的本事,哪裏還用怕幾個凡人,是自己把自己看得太扁了,遇上這些須小事也會緊張。思及此,他上前一步,含笑對勁裝少年道:“大俠盛情襄助,某十分感激。不過些須小事,不敢多勞煩了。”

少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這書生,真不要我幫?”

小廝們嚷叫起來:“過路的,聽到沒有,他不要你幫,還不快快閃開!”說著哇哇叫着,一同撲上前來。少年一哂,從善如流地退到了麵店裏。

白秀才不退反進,姿態有如在水波中一般輕巧,倏忽將這些拳腳閃過。小廝們驚叫起來:“怎麼回事?”“撞鬼了!”這麼個弱書生,幾個人一齊上還紛紛打空,不邪性才怪呢!小廝們哇呀呀又叫幾聲,揮拳衝上前來。白秀才又是飄然一閃,如今他日日水中暢遊,無意中會了極好的身法。小廝們再度打空,收腳不住,其中兩個一下子撲跌到貴公子身上,交椅都倒了,把他們的主人壓得哇哇直叫。

白秀才上前,一手一個將小廝提起,又笑着將貴公子連人帶椅扶了起來,作揖道:“得罪得罪。”這回小廝們不敢再輕舉妄動,只是聚攏到貴公子身邊,瞪着白秀才。他見鯉魚已經去遠,放下了大半的心,見這夥人氣呼呼的,倒突然有了個新點子:“公子不過想吃點涼酸東西醒酒,何必非要水晶膾不可。恰好在下會做一樣素醒酒冰,也不用鯉魚鱗,一樣滋味非凡。”

貴公子猶在醉中,拍椅叫道:“若能做來,饒你一命!”那素衣女湊上前,輕柔地捏着他的肩,對白秀才又是一笑。

白秀才拾起青瓷缽,揚手道:“樓上請。”一群人重回晴雨閣,在一樓廳里便坐下了。白秀才招來酒博士:“樓中可備有石花菜?”

酒博士道:“石花菜沒有,濾過石花菜水制的涼粉倒是常備之物。只是天未大寒,若王公子此時要吃,晴雨閣不比京里那些有冰的富貴之地,實是有些為難……”

那姓王的貴公子叫道:“啰嗦什麼,你若做不來,便賠我這身衣裳!”

白秀才笑:“莫急。”他又對酒博士說:“便取涼粉若干,鮮橙一個,鮮姜一枚。”

立刻就有人將這些物事送到。此時王公子醉着,無人敢惹他,只盼這白衣秀才能安撫了他去,晴雨閣自然是分外積極。

白秀才將涼粉倒入酒樓的碧琉璃碗中,沖入熱水,以筷調和。眾人圍攏來,不錯眼珠地看着,瞧他有什麼法兒。只見他調和完畢,將碗放下,笑說:“好燙好燙,還是冰一冰的好。”酒博士忙道:“小店無冰。”白秀才渾不理會,將碗端起,曼聲吟道:“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黃。陶令籬邊色,羅含宅里香。幾時禁重露,實是怯殘陽。”隨着他的吟聲,一陣清風自窗吹入,一隻紫冠金翅的鳥兒飛了進來,清脆鳴囀着繞廳三周,飛到瓷盤上方。白秀才這才悠悠念完最後一句:“願泛金鸚鵡,升君白玉堂。”小鳥突然化為許多花瓣,簌簌落入碗中。

只見碗中清水突然凝固,表面倏然出現冰裂紋路,冒起絲絲白氣。小廝伸手來探白氣,猛地被撲了一手冰霜:“哎呀!”

白秀才右手一遮,不好意思道:“過了,過了!”手拿開時,盤中堅冰已化,碧琉璃碗中盛着一塊清澈透明的膠體,真像大塊的水晶一般,裏面包裹着金色、紫色的菊花細瓣,秋意盎然。他將手浸入水碗,出來時手上已有了一片薄薄冰刃,揚手便向空祭起。與此同時,他將琉璃碗中的水晶塊向上一拋,冰刃如長了眼睛一樣急速飛過,將凝膠刮下一絲。冰刃卻並非只有一把,白秀才右手在水碗中連蘸幾下,十餘把泛着懾人寒光的冰刃便向空飛去,分進合擊。不過一眨眼功夫,一絲絲包裹花瓣的晶亮細條夢幻般堆砌在了碧琉璃碗中,看上去像一捧閃耀的寶石。而幾枚冰刃都在完成任務后,瞬間化成水汽。

觀者已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一個個眼睛裏都帶着做夢般的神色。

白秀才只是再次平靜地以水沾手,化出一把合手的冰霜菜刀,在砧板上將鮮姜斫為細絲,又剖卻新橙,將橙肉挖出,最後把薑絲和橙肉丟進碧琉璃碗,幾下拌勻后,倒在了一隻雪白的瓷盤上。此時白瓷盤才真正襯托出了這道素醒酒冰的艷色。

燭影搖紅,讓盤中的水晶膾泛出了更為迷離的光彩。

“公子醒醒酒罷。”他禮貌地微笑着,徑直向門外走去。

一時間,沒有人敢上前攔他。

王公子痴怔半晌,才取了牙箸,夾起一大筷水晶絲送給口裏。

沒有人再關心這道絕色菜肴的口感,想來絕對是滋味非凡。他們一個個都震驚地目送着這不知從哪跑來的書生。突然,一個彈弦子的喊了一聲:“神仙!是神仙啊!”滿堂的木雕泥塑驟然活了,一個個沖向門外,去看“神仙”往哪走了。

王公子卻猛地從位子上彈了起來,臉上肌肉扭曲,現出極痛苦的神色。

芥辣水!居然是芥辣水!

他嗷嗷叫着連舌頭都吐了出來。兩個丫鬟卻還不明所以地替他拍背打扇。那眉心一點紅痣的素衣女子卻掩口而笑,並不打算出言提醒。

那麼晶瑩華麗,那麼技驚全場,原來在這等着吶!

難怪叫什麼醒酒冰,這下,王公子該是徹徹底底地酒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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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魚歷險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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