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沈衛
“誅是什麼意思呀?”趁着閻王爺給她歇口氣的檔口,李千落揪着梅月的衣袖,虎頭虎腦地問道。
梅月用她能明白的語言,耐心地解釋:“誅,便是讓那些壞人變成木頭。”
“啊!”她驚呼,“那壞人好多好多,全部都要變成木頭啦。”
“聽聖上的語氣,是在替那些惡人可惜么?”
冷不丁的男聲,順着入堂風灌進耳里,風沒將人凍着,聲音卻把她嚇得寒毛都立了起來,一根根地抵抗寒風入侵。
她“啊呀”一聲,抖着身體,害怕地跑到梅月背後,小心地探頭出來,看到閻王爺還巋然不動地坐在書案前奮筆疾書,頭也沒抬,一口氣都松到了底。
閻王爺冷冰冰的,說話時冷風吹啊吹,好可怕。
可惜她一個哆嗦還沒打完,閻王爺就順着這股冷風的後勁,再卷了股寒風。
君泠崖站起,甩着廣袖踏着重步走來,像抓只小貓般輕鬆把她拎了出來,居高臨下地將一張紙甩到她的面前:“稍後沈衛將軍會進宮面聖,屆時煩請聖上照着臣所寫的內容,與沈衛對談。”神情倨傲,完全是不容辯駁的口氣。
都說人心隔肚皮,他連肚皮都不用隔,就能光明正大地把自己的眼睛貼人家的心口上,堂堂正正地看穿人心。他太清楚沈衛的為人,只要接到密奏,沈衛定會進宮來的。
她怯怯地接過一看,娥眉都皺成了山丘狀,又、又來了。
每次會見什麼重要人物,閻王爺都會丟給她一張紙,讓她照着紙上的內容背誦,可是那些話好難好難背,繞來繞去的,頭暈乎乎。
“不背好不好,”她扁着嘴巴,為了逃脫背誦的悲慘命運,連害怕都丟到了邊去,可憐巴巴地扯着君泠崖的衣袖,使上了對付梅月的撒嬌伎倆,“我、我幫你寫字。”
君泠崖眸中的光芒一動,看起來倒真有點兒軟化的意思,可出口的話卻犀利得跟把寒刀似的,一擊就中她心口:“畫像。”
“我背……嗚。”軟肋又被戳中。她的小爪子蔫蔫地收回來,趁着君泠崖轉身離開之際,氣呼呼地化成小拳頭,朝他背影揮了揮,大壞人,打他。
君泠崖正好轉頭。
啊呀!被發現了。她下意識地雙手捂上眼睛,碎碎念着,閉上眼睛了,黑乎乎的,他就看不到了。
君泠崖沒心思同她玩“掩耳盜鈴”的遊戲,讓人拿出五本奏狀,一本一本羅列着放到她的書案上:“聖上既然有此閑心,不如多批五本奏狀吧。”
她睜圓了雙唇,杵在那化成石頭,一動也不動了。
壞、壞人!她撲到梅月的懷裏,可憐地哭訴着。
君泠崖趁此時低聲交代於公公:“派個機靈的人去宮外接應沈衛,便說是聖上的意思。”
“小的省得。”
叛逆的龍鱗總是不省心,不甘心地再次立起來,趁着君泠崖交代公事的時候,她偷偷從梅月懷中探出頭來,又氣鼓鼓地朝君泠崖揮了揮拳頭。
熟料,君泠崖恰時抬頭。
於是,三本奏狀又擺到了她的面前。
“聖上,請吧。”
懷化大將軍沈衛,在先皇時期是鎮守西北關的老將,一桿威武的子母雙槍往戰場上一插,沈家軍的旗幟往紅日一展,就能讓敵寇的臉色翻雲覆雨,聞聲色變。可就在沈衛掃平蕩寇,人生得意之時,錦睿帝一旨聖令下來,直說沈衛大將軍老了,是時候該回來坐享天倫之樂了。
於是沈衛就收拾了細軟,從遙遠的邊關滾回了皇城,脫下那浸染無數鮮血亡魂的盔甲,換上鑲金嵌銀的常服,搖身一變,成了富家老爺。
要說這原因,不外乎錦睿帝擔憂沈衛常年在外,會擁兵自重,威脅到自己臀下的鑲金龍椅,故趁着自己還未老糊塗,把人趕了回來。
如今三年過去了,沈衛當年精壯的身軀都因酒肉穿腸過,添了幾分贅肉,那桿威武的雙槍,都沉在庫里,與漫天飛舞的塵埃作了伴。
今日聖上再將他這老得快不中用的老匹夫,派回到老巢去,這其中的意味,可是深長得很啊……
對此,他的謀士張簡是這麼說的:“將軍自被先皇招回皇城已有三年,這三年間將軍韜光養晦,不曾做出過任何不軌舉動,今日聖上與攝政王卻讓您帶兵回您的地盤,這要麼是信任您,要麼是試探您的忠心。當然還有一種可能,便是攝政王想擴張疆域,但出師無名,借聖上的名義一用,而您熟悉那兒的地形,穩打穩勝。”
沈衛聽后,驚愕地問:“那老夫該如何辦?”
張簡不確信地道:“君泠崖此人極不簡單,誰也看不出他肚中有多少城府。某認為,是是非非,還需將軍您進宮一趟,照着某的方法,去試一試。但是將軍,以防萬一,您最好看看聖上此人如何,可是真的痴傻。若是裝瘋賣傻,那事情就更麻煩了……”
聖上是真痴,還是假傻,這個疑問句在沈衛進宮前,沒有任何的答案。
直到他進了宮——
他的魚符剛遞進宮門,就有接引的宮人笑着相迎:“懷化大將軍,聖上已經等你多時了。”
聖上竟然早料到老夫要進宮?沈衛心頭一跳,那痴兒哪來的本事料事如神,莫非她真如張簡的猜想,裝瘋賣傻,故意借君泠崖擴疆域的手,試探自己忠心?
不成,事關將來,得趕緊試探試探。
宣政殿內,君泠崖還埋首在奏狀山中,辛勤耕耘,而李千落卻已睏乏,好不容易結束了奏狀的懲罰,正抱着一張軟被靠在軟榻上,享受梅月團扇下的清涼。
“聖上,懷化大將軍到了。”梅月細聲慢語地在她耳邊低喃,睡得淺的她就從朦朧困意中醒了。
沈衛踏着重步進門,給兩人行了一個大禮:“參見聖上,參見攝政王爺!”
“啊……沈老將軍,坐……”她一翻身起來,感覺到君泠崖焦灼在自己身上的視線,趕忙把舌頭捋直了,發出中氣自足,與天子身份相符的聲音,“請坐!”
沈衛往宮人推來的椅上坐了,只是坐歸坐,但卻如坐針氈,左手側的君泠崖一直盯着自己,那雙凌厲的眼神像將自己生吞活剝似的,而聖上雖捧着一張無辜的臉,但誰知臉皮子底下,可是罩了一層虛偽的殼子?
他沈衛在戰場上,談兵論將,指點江山,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當真槍實劍的戰場,改到了唇槍舌劍的宮內,他的計謀就不夠看了。
“沈老將軍……”話匣子剛開,李千落就頓住了,後面的話啊呀,不、不記得了。她瞪大了眼,機靈的梅月便給她奉上了一盞香茶,示意她飲茶,掀開茶蓋,看清茶蓋上提示的小字,她又慢慢念道,“沈老將軍,朕早料到您會到來,你來可是……”可是什麼?又、又不記得了,於是又低頭飲了一口茶。
好麻煩好麻煩,頭暈乎乎的,好痛好痛。嗚……腦袋不中用,背不下來,閻王爺要發火了,頭上會冒好多好多煙,她死翹翹了,怎麼辦?
她這邊喝茶喝得“悠閑”,那邊的沈衛卻局促不安,心裏那面鼓反反覆復地敲了幾回,聖上猜到他會來,莫非他的一切都已在她掌控之中?而聖上在短短的一分內,就喝了兩次茶,話也未說全,莫非她是故意打住話,考量他到來的用意?
按照一般人說話的方式,她這句話,應這樣完整地表述:啊,沈老將軍,英明神武的朕早猜到你會來了,你說,你來的目的是不是為了什麼什麼……
可就最後這一截猜測的目的,她偏偏打住不說了,仔細一想,這分明是在挖陷阱給他跳啊!
如果他不主動接下她的話茬,說出他來的目的,那是對她的不敬,只要隨便給他安個不敬之罪,就能要了他一把老命。但如果他主動說他是來探她虛實,那他十個腦袋都不夠砍。
好一招妙計!
聖上恰時打住,留個空白的懸念讓他填補,這樣聖上既不會猜錯他前來的目的,還能挖坑試探他,當真是一舉兩得!
沈衛心底掀起了驚濤駭浪,冷汗從頭頂爭相冒了出來,再看端坐在軟榻上的她,姿態得體,腰桿挺立,連端着茶盞的手都閑適自然,哪有痴兒那種不諳人事,需人照拂的模樣。
也怪先帝不准他上朝參政,以致他不知世故,還真將世間傳聞當成了真金去捧,今日一見,才知道世間傳聞是鍍的金,這假裝痴傻的聖上才是貨真價實的金。
如果他沒走這一趟,恐怕還同那些被罩在鼓裏矇著的百官一樣,不將她當成一回事。
幸好他早有準備。
這麼一想,沈衛身上的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一看她放下茶盞,啟開龍唇,立時翻身單膝跪下,給她磕了一個響噹噹的頭,震聲道:“老臣是來向聖上謝恩及辭別的!多謝聖上開恩,讓老臣再返沙場。承蒙聖上看得起老臣,老臣定不負眾望,將亂臣賊子的頭顱挑回京城,呈給聖上!”
鏗鏘的一聲響盡,久久不見聖上發話,以為自己招惹了聖上不快,沈衛一顆心忐忑不安,將頭低得更低。
而她卻在聽了沈衛一席話后,紅潤的雙唇微微張開,發出了一聲細小的:“啊?”
沈老將軍在說什麼呀?她打開茶盞,看上頭君泠崖給她寫好的小字,第一句就是“沈老將軍,朕早料到您會到來,你來可是對朕的聖意有何不滿”,而接下來,就是針對沈衛的回答,進行的一系列試探對話。
這可是君泠崖為了沈衛而準備好的一大盤棋啊!
哪知第一句話她才說了半截,就忘了,溫習一遍準備繼續說時,沈老將軍便開了腔,生生打亂了君泠崖布好的棋局。
沈衛都“不打自招”了,那準備好的一系列試探台詞也沒了用武之處,她在梅月的暗示下停了話,傻乎乎地看着茶盞里密密麻麻的小字,又看了眼揉着眉心的君泠崖,瞪大了眼等他提示。
沈老將軍和閻王爺好奇怪,話都不會好好說。
也怪這沈衛上了年紀,愛胡思亂想,加上這三年的安逸日子,讓他當年運籌帷幄的計謀都隨時間的長河,化作渣滓。今日再讓張簡那多疑的性子一挑撥,他的腦袋就更不靈活了。
君泠崖動手比劃了一下,梅月將他的意思告訴她,她就一板一眼,有樣學樣地道:“啊……沈將軍,請起。”
見沈衛起了,她就迅速把從梅月口中聽來的話,趁着還新鮮的時候,從口中推了出去:“朕已知曉了,沈將軍,請吧。”
這是下令逐客的意思了。
梅月偷偷告訴她,沈老將軍要走了、想到這檔子事快結束了,不必再假裝,她臉上就禁不住地揚起了幾分笑意,笑容展露,如同綻放的嬌花一般,艷麗了一片景緻。
沈衛卻是愣住了,按照常理,聖上不是應當會做些表示,說些激動人心的話么?他來就是等她說這些話,以試探她的,若是她不說,他怎麼接下去?
他持着疑問抬頭,卻見她對着自己報以一笑,笑容幽深,還漸變猙獰,像是在表達一層意思:沈老將軍,朕已經下令逐客,您可別不知趣地還向朕討要賞賜!
那邊沈衛在揣摩聖意,這邊的她卻叫苦不迭。
還在看我,怎、怎麼還不走?笑容快僵住,動不了了。她僵着一張笑臉看沈衛,焦灼在沈衛身上的目光,都化成了一根鞭,狠狠地抽打在沈衛的肩頭,想催促着他快些走,不然偽裝就露陷了。
好凌厲的眼神!目光如刃,鋒利無比,如若是在沙場上,單憑這氣勢,就能喝退敵軍!這聖上何止是不簡單,簡直是非同一般!
沈衛背脊上迅速躥起了一股寒意,哪敢再停留半分,立時躬身請罪,惴惴不安地告退下去。
捏着一把冷汗出了殿門,才走幾步,就見拐角行來一錦衣華服的妙齡女子,這一瞧,竟是自己的外孫女,也即是當今聖上之姐,柔成長公主李靈月。
李靈月虛長聖上半歲,去年宮變時,她的胞弟十皇子,被齊王親手斬殺,小小年紀便成了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她親母德妃受了驚嚇,沒撐多時就走了。
一見到沈衛,李靈月激動地撲到他的懷裏,目中含上了幾滴思念的清淚:“外祖,您來了,月兒好生想您。”
沈衛本應朗聲大笑,對李靈月噓寒問暖,可想到自己從懸崖線上走了一遭,這出口的笑聲都化為了一聲哀嘆。他省去細枝末節,簡單地說了聲自己要回西北邊疆的事兒,接着安慰了她幾句,便依依不捨地道別了。
才剛相見,又要分離,李靈月眼含熱淚,紅着雙眼看向緊閉的金色殿門。
方才外祖是從殿內出來的,莫非外祖的突然離開與聖上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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