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朝
距離宮變那天,已經過了大半年,原來蕭瑟寂寥的金秋也被時間的手,拉到了繁花盛景的盛夏。石板上的鮮血已被雨水洗刷,當日轟動全城的宮變,也成為人們心中的一道不可磨滅的陰影。
她在五更天的鐘聲中,再一次穿上了新衣,赤紅的絳紗袍和朱里紅羅裳,襯以白裙與襦。內穿曲領白紗中單,其衣的領、袖口、衣襟及衣服邊緣皆以紅色的織成料裝飾。革帶、珮、及綬飾佩於腰間,與曳了一地的后袍,勾勒出華貴形象。
時隔大半年,她的個頭像被老天爺拔了一拔,一夜之間長高了不少,宮變前連夜趕製的朝服已不合身,只能再裁製新服,並根據她玲瓏的身段,做了些微的調整。
新朝服十分合身,既讓她胸部有發展的空間,又不顯得寬大,恰好把她婀娜的身姿挺立出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穿衣的她缺乏了龍氣,就像裹在金漆里的木頭,白白糟蹋了外邊的金飾。
換上新衣,侍女梅月便幫半睡不醒的她綰起了髮髻。按照祖制,天子上朝需得戴通天冠,但她是女兒身,戴那發冠顯得不倫不類,於是改換為十二枚龍簪,義同“十二章紋”。
當年北斯叛亂,被判流刑,生死不知,她這未婚夫也名存實亡了,自然不能將發全部盤起,得垂落幾許下來。這樣一來,這小部分被綰起的發就得承載十二枚龍簪的重量。
最後一枚的龍簪別入發間,打着迷糊的她,腦袋就像失了衡的天秤,往一邊傾斜下去,她不得已清醒過來,扶住了沉甸甸的腦袋:“簪子好重,想換,不想上朝。”
梅月捂着嘴輕笑開了,這簪子能有幾分重量,不過是她不想上朝的借口罷了。
因而這拙劣的借口,並不能牽動梅月的惻隱之心:“聖上,這十二枚龍簪分別象徵著……”
她一根筋通到底,不會拐彎抹角地思考:“可、可不可以不象徵,象徵了就好重啊。”摸摸,腦袋好沉吶。
梅月哭笑不得地搖頭:“那可不行。”
“那少戴一枚好不好?”她吸吸鼻子,豎著青蔥玉指,可憐兮兮地討價還價。
“少戴半枚都不行。”
梅月不給摘,那我偷偷摘。
“聖上,”梅月抓住她的小動作,把那枚發簪更往裏別了些,“您怎麼偷偷摘了?”
“我沒有摘,是它偷偷掉下來。”她無辜地轉着滴溜的眼。
“聖上,您還是快些吧,不然一會攝政王爺等急了……”
“呀!”只一聲提醒,就把她的花花腸子扭直了,立時站了起來,提着下擺匆匆往御輦趕去。
原本天子上朝,出入皆有儀衛護駕,但去年宮變,折損了國庫好大一筆費用,因此為了節省開支,便暫時取消了儀衛,只留御輦與幾名親衛。
抬輦的御役是跟着她父皇好些年的,早已是熟練的老手,一見她行色匆匆趕來,便麻利地伺候着她上了輦,大步流星地往承天殿而去。
然而今日,不知可是吸多了她慵懶的龍氣,行至半路時,其中一名御役的腳失了準頭,崴一下往前摔去。
這一摔如何了得,整個御輦也跟着像睡不醒的人,如蒙大赦地往地上倒,連那九龍傘蓋也在清脆的響聲中,湊熱鬧地對着她的腦袋砸去。
“聖上!”梅月驚呼着奔上來救援,卻有人快她一步,利落地丟下肩頭的御輦,撲上去抱着她一轉,篤地一聲響后,重達數斤的傘柄就打到了那人背上,濺起衣上塵埃。
梅月立時將那人扶起,看其懷中受驚的聖上,只是臉色白了一些,但安好無恙。懸着的一顆心落了下來,仔細給她檢查后,梅月跟着御役們紛紛跪下:“讓聖上受驚,奴(小的)該死,請聖上責罰!”
她搖頭晃腦地嘟囔:“這傘蓋跟我一樣懶,不想幹活,掉下地來……”腦袋有點兒沉,搖一搖,沒有事,還能動。
咦,他們跪着做什麼?
“你們,在幹什麼呀?”
眾人低頭面面相覷,繼而又把腦袋一低,像敲核桃般往地上猛砸,重複請恕罪的話。
她遲鈍地轉了一圈腦子,才明白那排黑腦袋在幹什麼,她將救她的人扶了起來,只見入眼的是陌生的青年男子,她一愣,又抹開一絲笑容道:“謝謝你啊,救我。”
“小的不敢,聖上言重了,小的救您是分內之事。”那人誠惶誠恐地低下頭。
她笑容更深,露出頰邊淺淺的梨渦。
啊呀,糟糕啦!她頓時像被挑了龍鱗一般蹦起,拉着梅月道:“梅月梅月,要遲啦!”
梅月早已讓人準備了新御輦,扶她上去,匆匆趕往承天殿。
跨入殿內的一刻,鐘聲恰好敲響,她大鬆口氣,還好還好,踩着點到啦,不怕。
不過,卻有人對於她有些晚到的行為不滿意。
“聖上今日遲了一炷香。”這是十分清朗悅耳的男聲,若是放在街上,定能博得一眾女子的歡心,但入了她的耳,就如同聽到黑白無常的索命聲,令她不寒而慄。
來、來了,那個人又發脾氣了……
只見殿正中的龍椅上,攝政王君泠崖公然無視她的存在,端坐其上,一身淡紅色的朝服,只比她的朝服略淡一些,與大錦律規定的紫服大相逕庭。光是服飾就昭然若揭地顯擺了他的地位,更別談他還膽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腳翹得比龍椅椅墊還高。
若問這君泠崖是何許人也?只怕宮中上至聖上,下至一個掃地的,都對他的名字如雷貫耳,甚至民間都有不少百姓談及色變。
大半年前,正是他帶着殺氣騰騰的虎威軍殺入皇宮,射殺齊王,救下當今聖上。
他本是一普通的外姓親王,熟料卻在最後關頭,出乎意料地翻了所有的局,逆轉乾坤,還把她按到了皇位之上。
但百官心底都擺了個明鏡,清楚知道,他根本不是李氏皇朝的忠臣,他奉她為皇,不過為了□□而豎起的正義大旗。
實際上他仗着她天生痴傻,手持傳國玉璽,掌控英勇無匹的虎威軍,就攬起了整個皇朝的生殺大權。從他將自己的姓改為“君”,還將虎威軍更名為“天威軍”,光明正大地坐在龍椅旁的舉動,便可一眼可見。
用百官的話說,他就是那司馬昭,明明白白地展露他的野心,擺放在以天威軍為子,天下為局的棋面上,一旦有人試圖跨越楚漢交界,他便會先對方一步,把刀架在對方脖上,殺個片甲不留。
可惜,百官雖心中有怨,卻無人膽敢反抗,且看當年敢站出來反抗的忠臣,如今墳頭的野草都躥高了,也只有夜半,那些含冤而死的忠臣,才敢在他夢魘中冒出個鮮血淋漓的腦袋,恐嚇他出出氣兒了。
相比之下,她根本不懂朝廷之事,她關心的只有一樣:傳國玉璽。這是她用來念想父皇的東西,幾乎是她精神的寄託,而偏偏宮變當日,君泠崖以“聖上痴傻,恐其弄丟傳國玉璽”為由,將其沒收,至今都未還她。
她為此曾氣鼓鼓地抗爭過,但在他送來另一樣東西后,收起了撓人的爪子,變成了一隻乖順的小貓。
君泠崖給她的,是她父皇的畫像。畫中的父皇手持一管雙龍紋管花毫硃筆,在書桌上暢快淋漓地揮墨批奏,落筆的字如同那封遺詔的一般,力透紙背,如虯龍般堅韌,透發出王者之氣。
這幅畫像據聞是君泠崖親手所繪,栩栩如生,畫中人鮮活得像要從畫中走出來,她彷彿又回到了從前,跑入書房,看着父皇在書桌前辛勤批複奏狀的日子。
抱到畫像的一刻,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切身實地地體味了一次哭成花貓臉樣,最後還是在君泠崖的懷裏,才把淚水抹去。
自那以後,她不再追君泠崖要傳國玉璽,心安理得地坐她這個傀儡女帝,把那些煩擾人的朝政大事通通丟給君泠崖,而君泠崖則不時給她送上生動的父皇畫像,給她單調的日子添上幾分樂趣——如果一眾忠心於李氏皇朝的骨鯁之臣,知道她如此沒氣節,必定以頭搶地,血濺三尺,死也要在李氏的龍椅上烙下忠魂。
然,她與君泠崖關係雖算緩和,但其實她很怕他。他總是會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理由折騰她,命她做些她不喜歡的事情。每當她要反抗的時候,父皇的畫像就成為了她不得不服軟的軟肋。
看吧,今天也是這樣。
鐘鼓樓的鐘聲剛響,所以她不算遲到,但君泠崖卻偏偏手握着一個巴掌大的沙漏,指着上面漏到底的沙道:“自從臣跨入承天殿起,沙漏已轉了一次,每轉一次便是一炷香,所以聖上,您遲了。”這話明擺着就是告訴她,我就是遲到與否的標準,聖上你比我遲了一炷香時間,就是遲了。
要是他對着他人說這話,那受訓之人定跪下地,把地面磕出個大洞,請求他恕罪,但她卻不一樣,一顆玲瓏心本便與常人不同,更何況她的膽子還沒誕生。
於是把臉一板,她氣呼呼地瞪圓了眼,據理力爭道:“沒有遲,鍾正好響,是你早到了。”按照歷朝祖制,天子上朝只有朝臣等候的份,哪兒有天子比朝臣早到的事兒,但君泠崖偏不按理下棋,非要她頂着一雙睡不醒的眼,早早趕來承天殿,在朝臣進殿的一刻,演繹帝王起早貪黑,勤於勤政的偉大模樣。
她的聲音,混着少女婉轉如鶯的味道,本應賞心悅耳,但在場的宮人卻不寒而慄,默默地為她捏了把汗,掐指算着待會攝政王讓她駕崩之時,該給她準備些什麼。
周圍的氣氛很快冷卻,君泠崖的面上染了一抹寒霜,要知道,他如今就是大錦朝的天,哪怕他指着紅日說“這是明月”,百官也得點頭稱是,還得應景地吟上一兩句諸如“魄依鉤樣小,扇逐漢機團”的風月詞,來討他歡心。
“聖上的嘴巴倒是挺硬的,”君泠崖捏住了她尖細的下頷,在其痛呼聲中,低沉了嗓音道,“聽說昨天送給聖上的畫像,墨跡還沒幹,不如稍候臣去看看。”
“不要!”“畫像”兩字就是她的鱗,一被撥動,就條件反射,變成了軟包子,“我遲了。”
一下子就短了氣節,君泠崖對她這識趣的態度十分滿意,鬆開了鉗制她的下頷,丟下一句“下不為例”,便回到自己那把嵌着八條金龍的椅上坐好,讓宮人宣佈朝臣進殿。
梅月本想替她說上幾句話,可收到君泠崖橫來的目光,又惶恐地低下了頭,退至一旁。
隨後的時光,她就在朝臣恭謹的稟報聲中煎熬地等待着。只是她昨日夢到了父皇,睡得不安穩,在朝議時,連打了幾個呵欠,本想綳直腰板努力做個好擺設,奈何架不住打架的眼皮,頭歪了幾歪,幾乎要撞上扶手。
“哼!”君泠崖一聲冷哼,頓時把她嚇醒了,她一扯膝彎褶皺的衣袍,雙眼發木地瞪着下方一眾黑乎乎的腦袋。
熟料這一聲哼,針對的只是一滔滔不絕老臣,君泠崖把扶手一拍,厲聲道:“廢話多,限你三句內將事情概括說出。否則……”聲音一沉,那老臣的脖上就被左右衛架上了兩把明亮的寒刀。
老臣嚇得一哆嗦,話也說不利索了,支支吾吾地啊了兩聲,就一口氣把舌頭捋直了,言簡意賅地說出后話。
君泠崖下頷一昂,左右衛退回一旁。有了前車之鑒,誰人還敢捋君泠崖的皮毛,聽他問誰還有事上奏時,朝臣各個都矮了身低了頭,一聲不敢吭,以致今日的朝議早早便結束了。
她煎熬的時光終於過去,眼看朝臣歪着腰走了個乾淨,她得了君泠崖應允,邁着急切的步伐回寢殿,安歇去了。
而她走得飛快,完全不知梅月沒跟上,更是不知梅月此刻彎了身,垂首等待君泠崖發落。
“說吧,發生了什麼事?”君泠崖修長的指尖摩挲着沙漏壁,看似漫不經心,但一雙眼卻如公堂上的判官,犀利地盯在梅月略亂的發上。
梅月把頭垂得更低,一五一十地將今日御輦之事道出,語盡之時,只聽“喀拉”一聲脆響,那沙漏就在憤怒的指尖中,奉獻出它最後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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