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那兩紙供狀使得江南錯綜複雜的暗流倏然清晰。

皇帝派了齊王來,不止是讓他老人家壓陣,也是藉著他的品級,讓他們便宜行事。

崔雲姬當機立斷,將涉入的官員皆下獄,暮笙點着數目,搖搖頭道:“不對,不對,怎麼都是些小蝦米。”

“大約他們還有保留,不過,審了這些小蝦米,又吐出些新東西來。”崔雲姬心情不錯,拿出一疊供狀,遞到暮笙眼前。

暮笙眼睛一亮,忙問:“可有林潭的罪狀?”

“有是有,他都死了,誰還會費心為他掩飾?”話雖如此,崔雲姬卻並無雀躍之狀,“可惜他先*,那些流言又先入為主,此時再定他的罪,怕是難以服眾。”

百姓不會相信,只會以為是官府為掩飾編造罪名,死者為大,更何況有不少人受林潭恩惠。林潭之死,恐怕會成為崔雲仕途中洗不去的一個污點,不說來日會被政敵攻擊,便是此番回京,也會被拿來作為壓制她功勞與攻訐她的把柄。

官場上就是如此,千萬雙眼睛看着,人人都想往上爬,但官位有限,人人都欲證明自己剛正無阿,不好揭發自己,便拿他人之過大書特書,還有一些見不得人家好的,是功是過都要去踩上一腳。

其實,不止官場如此,而是人性如此。

暮笙默然,好一會兒,方慢慢地道:“還有她那百萬家財,竟不翼而飛了,要轉移如此巨額之財不是旦夕便能完成的,究竟去了哪裏,竟沒有一點頭緒,他倒是怎麼辦到的。”

二人相顧無言。

閔世傑到時,便看到暮笙與崔雲姬一臉凝重。

他領着宛娘進來。

暮笙與崔雲姬一同起身迎了迎,看到他身後的宛娘,暮笙心道,來了。

林潭突然死了,留下那莫名其妙的遺言一般的知恩圖報之語,可見必有后招。

這后招,終於來了。

寥寥幾語廝見,三人便各自坐下。

“這是宛娘,想必二位都見過。”閔世傑便開門見山道,“老夫受人所託,為一舊友遺願而來。”

“可是林潭?”崔雲姬問。

閔世傑將目光挪到她身上,怡然一笑,道:“正是。”

他們在說著與她切身相關之事,宛娘始終垂着眼,彷彿聽不到,也看不到。崔雲姬看了看她,只覺得她今日比上回憔悴得多,想到那管事的話,崔雲姬又釋然,十分寵愛她的舊主辭世,她這般精神不濟也是正常。

“閔大人但說無妨。”暮笙說道。

閔世傑也不支吾,清楚地說了起來:“宛娘是老夫舊友之仆,因生性和婉,惹人憐惜,故而,舊友棄世,老夫便收她做了義女,以免她再度零落。”

收她做義女,她這義女還是頭一回聽聞,饒是如此變故,宛娘仍激不起半點疑問,她只有順從。

薄、崔二人正聽着,閔世傑卻突然打住話頭,轉向宛娘道:“你且出去。”

宛娘別無二話,低眉順眼的出去。

崔雲姬目送她消失在門后,方問:“有什麼話,不好讓她知曉?”

“舊友棄世,放不下的,唯有她一人,本可跟隨我,奈何內子不喜,不願接納,故而,只得委託崔大人,舊友亦是信任崔大人為人。”閔世傑說罷,便滿懷誠心的望着崔雲姬。

崔雲姬只覺此事荒謬的很,哪有把一個萍水相逢的人託付給她的道理?況且她與宛娘年歲相差無幾,也未完婚,實在不是個託付的好人選。

“閔大人,你怕是弄錯了吧?你那位舊友……”崔雲姬說到一半,本暮笙打住了,暮笙徑直望着閔世傑道:“林潭還有什麼要大人帶給崔大人的?”

光靠那日宛娘的恩情,怕是還不足以讓崔雲姬照料她一生,林潭也不會就這麼讓閔世傑領着人來。

果然,閔世傑從袖袋中取出一封信,遞給崔雲姬道:“這是林潭要老夫轉交崔大人的。”

厚厚的信封,可見其中長篇累牘,就這麼拿了出來。閔世傑仍是微笑,像個深山老林中的老狐狸。

這時拿出來,必定是崔雲姬最需要的東西,暮笙挑了挑眉,一時也沒反應過來究竟是什麼。

待崔雲姬拆開信,自上而下掃了一眼,頓時臉色大變。

她匆匆看罷,遞給暮笙,暮笙接過,看了一眼,也是大為震驚。

“崔、薄二位大人共鑒,林潭拜陳:自景宸三十一年至延平五年,凡五年零九個月,余自一介布商驟然顯貴,成江浙首富,因鹽政諸公合力相助……”

這是一封認罪書!暮笙匆匆掃過,翻至末尾,有林潭畫押。裏面清清楚楚寫出何年何月何日,賄賂何人,銀錢幾何,家宅幾座,乃至僕役美人幾名,一筆筆數下來,大大小小共三百餘筆,其中不乏在京高官,亦不乏刀筆小吏,比起趙成與劉惠民招認的,不知多出多少,也不知清晰多少。

與崔雲姬而言,此書堪稱及時雨,有了林潭親筆的認罪書,她的*自然而然就成了畏罪自殺!

閔世傑看她們面色震驚,淡淡一笑:“林潭誠意如斯,望崔大人全了這可憐人遺願。橫豎養一個弱女子,也就費些糧食,待來日嫁出去,再送上一副不厚不薄的嫁妝就是,這筆買賣,划算得很。”

“閔大人與這些商家打交道多了,張口閉口的買賣,倒似也從了商。”暮笙忽然道。

閔世傑哈哈大笑:“如此說來,還真是像,不過老夫從不做賠本的買賣。”

“不知,閔大人為林潭這般奔走,林潭又許了大人什麼?”崔雲姬尖銳道。

這話說得毫不客氣,氣氛陡然間便冷卻下來,閔世傑面上劃過一絲羞憤,彷彿受了莫大折辱,不過很快,他便淡然道:“我與林潭,相交多年,不為別的,但是這份情誼,就足以讓老夫為他遺願奔走。”

聽他如此冠冕堂皇的說辭,崔雲姬也未再逼問,只笑道:“下官冒昧。”

閔世傑很是寬和的笑了笑,彷彿是寬厚仁慈的長輩看到一個初出茅廬,不知天高地厚,無意冒犯了他的晚輩。

這一幕,看得暮笙若有所思,往日閔世傑雖也與人為善,卻沒有如今這般極致的寬容。

宛娘自然是留下了,如閔世傑所言,崔雲姬需要那認罪書,宛娘那夜的相助,加上林潭這次及時雨般的認罪,足以讓她留下宛娘,照料她的餘生。

待閔世傑走後,崔雲姬便令僕從將宛娘安置到她的住處。而後留下與暮笙商量這封突如其來的認罪書。

“雲姬,”暮笙道,“你覺不覺得,這封認罪書來的有些蹊蹺。”

崔雲姬一愣,忙問:“你覺得,這是偽造的?”

“不不不,後面有畫押,若是偽造,輕而易舉就能為人識破,這沒必要,我是說,它突然出現,不但解了你的困境,還……”暮笙頓了頓,看着崔雲姬道:“你可發現了?不論是趙成、劉惠民,還是那些入獄的官員,沒有一個提及閔世傑。林潭的認罪書亦然,他似乎不止是來解你的困境,還為了成全閔世傑的清廉。”

此言一出,崔雲姬也覺得不對,倒不是說閔世傑非得受賄不可,只是如此幾次下來,他的清廉,倒是顯得太過刻意了。

閔世傑這人,絕不是正人君子。暮笙想起那日林家管事的話,宛娘是林潭十萬兩白銀買的,十萬兩白銀,數額甚巨,而她在閔府住過三年,莫名其妙的為何住到閔府去?顯然,這是一種賄賂。林潭認罪書中有贈人美婢孌童的記錄,為何贈閔世傑宛娘沒有寫出來?難道是她想岔了?

再有,再有,管事曾說林潭很寵愛宛娘,也很喜歡她,把一個喜歡的人送給一個足以做她父親的老頭子,林潭當真心無怨恨?她果真能心無芥蒂地把宛娘再交付給他,請他替她託付崔雲姬?

暮笙沉聲道:“林潭這封認罪書,恐怕不止於此,他應當還暗示了什麼。”

她能想到,閔世傑如此老奸巨猾就想不到么?林潭憑什麼認為閔世傑定然會將這封認罪書交給她們?他完全可以自己處置。

想明白這點,就可以將全部貫穿起來了。

暮笙冥思苦想,把一旁的崔雲姬給忘了,崔雲姬想了一會兒,道:“罷了,先將上頭寫了的都查一查吧。”她說著,就嘆息道:“都快十二月了,恐怕又得留在臨安過年。”

崔雲姬說罷,見暮笙仍皺着對小眉頭在那挖空了心思地推想,她不禁玩心大起,朝那邊湊了點,像閨中好友間說秘密一般地在她耳旁輕道:“你不給陛下去封信,拜個年么?”

暮笙一怔,接着扶額:“到時候隨百官上表就是,你做什麼靠那麼近,走開一些。”

嫌棄之情,溢於言表。

“那怎麼一樣?你私下寫封信給陛下,陛下必是開心的。”崔雲姬說個沒玩,全然不知孟脩禕與暮笙此時的情況。

往日怎麼沒看出,她這般,這般熱心。暮笙紅着臉,隨意唔唔了兩聲,逃一般地站起身,往外走:“我再去牢裏看看,那閔世傑實在可疑。”

這麼就害羞了?崔雲姬憋着笑,搖了搖頭,她也去看看宛娘吧。

那一環扣不上。直到此案終了,仍沒有一絲指證閔世傑的證據。

如此,讓暮笙更是沮喪。

她的曬鹽法也公之於眾了,一時間幾乎是滿朝振奮,鹽價降下來,還怕官營不能施行?官營施行,還怕國庫虧空補不上?國庫虧空補上了,國泰民安,還怕他們不能名垂青史?

故而,皇帝下詔,封臨安郡守薄暮笙為鸞台上卿的聖命,雖引來些許微詞,到底不曾讓五位丞相將詔書駁回。

丞相有匡扶社稷之能,匡,即為糾正、輔助,皇帝有過,他們得勸諫,皇帝下的詔書不合理,他們有權駁回,詔書,需經中書省,由丞相簽字方能施行。此番便是如此,丞相間相互坐觀,唯恐自己駁了陛下,其他人卻替陛下將詔書頒佈下去,自己便在陛下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自有五相以來,不少往日得大費口舌之事,便是因此,順利施行。五相之間相互制衡,皇帝便一人獨大,過去丞相對帝王的制約一分為五,大大削減。

孟脩禕這些日子過得頗為順心,朝中與她唱反調的大臣少了不少,然而,她仍不開懷。

也不知詔書送到不曾。孟脩禕有些擔憂地想着,她是真心想要給暮笙一些東西,給她她想要的,思索許久,只記得那日,她說得那句“追悔莫及”,既然她為當年未曾接受她許她的鸞台上卿追悔莫及,那麼現在她補給她,應該可以讓她欣然而笑吧?

暮笙接到詔書很是受了一驚。

眼下已是延平六年的春日,崔雲姬他們都已啟程回京了,暮笙則在重新回歸平靜的臨安郡做她的郡守。

春臨大地,萬物復蘇。這些日子又清閑,暮笙又重新開始編她的醫書,因崔雲姬那事,她很是考慮了一番要不要對各種春、葯也細緻描述一番,最後終是鑒於此物太過冷門而放棄。

往日,她供職於太醫署,自有萬千藥材隨她取用,現在,她不得不自己去藥店看,有一回,在路邊無意中又發現了一種新的藥草,她便開始一有空閑便往深山老林里鑽,尋找各自天然的草藥,將它們的藥性,形狀,性情皆匯成書。

詔書來時,她還有些擔心陛下會召她回京,她在臨安只一年,不滿一任,此時走了,她的許多政策都還沒施行下去,少不得便是半途而廢,但聽到詔書中令她領一品銜,兼任郡守,仍留在任上時,她又有一些失落,陛下大約仍不想見她。

失落歸失落,如孟脩禕所言,暮笙是個極為隱忍的人,她沒讓她回京,她便安安生生地在臨安,繼續自得其樂。

起先,她也好好的做她的郡守,編她的醫書,嘗她的百草,直到某日,她在鄉間遇見有一老嫗倒在路邊。老嫗臉色鐵青,呼吸急促,情況萬分危急,她忙令僕役取水來,自己上前診脈,經過一番救治,救了在生死邊緣的老嫗一命。

從此,薄府君擅救命的名聲就傳出去了。

一開始,百姓還有些遲疑畏懼,待到見到府君平易近人,便漸漸地大膽,有了疑難雜症,也會請府君救治,暮笙倒是無所謂,她有那一身本領,若是埋沒了反倒可惜,對上門求醫的百姓,也會善加接待。

如此過了兩年,暮笙平和仁厚的名聲便傳至各地,整個大晉,怕是再找不出一個比她官聲更好的官員了。

延平八年,又是一年草長鶯飛的春日,這年是五年一回的郡守述職,薄府君終於踏上回京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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