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除夕夜,最終暮笙也只和孟脩禕在庭院中坐了片刻。寒冬的夜太冷,外面還積着厚厚的雪,在宮燈之下,泛着昏黃的光澤,看着是暖暖的,那刺骨的冷意卻不含糊。

隔日一早,孟脩禕便要前往建章宮的正殿接受百官朝拜。暮笙品階太低,不在其中。

原本,她是要等着孟脩禕回來的,她想和她多待一會兒,然而,接近晌午的時候,皇帝派了麥榮恩親自來告訴她,高麗王的使者遇盜匪,在路上耽擱了半月,直到今日才趕到京城,陛下要接見他們,並調查盜匪一事,接下去數日都不會有空了。

暮笙只得家去。

高麗使者遇襲之事並沒有掀起什麼波瀾,高麗向來依附天朝,而盜匪,也很快查清,是一座山上窮凶極惡的山賊。孟脩禕下詔令當地官員剿了也就完了。

高麗使臣對天朝這般輕視的處置很是不滿,同光祿卿抱怨了幾次,卻始終不敢拿到皇帝面前講。孟脩禕對這個欠缺風骨的小國沒什麼好感,也懶得搭理他們,只吩咐光祿卿去派人應對,早早的打發走。國中內政不平,着實也沒什麼精力應對外邦。

元正休假七日,到初五,各衙門便解封了。言官們捲土重來,更有愈演愈烈之勢。皇帝仍舊油鹽不進,他們說,她就聽,也不爭辯,說完了,就散朝,奏疏都留中不發。起先還覺憤怒,後面哪天沒聽大臣之乎者也、滿口仁義的罵幾句,她還挺不習慣。

大理寺那邊也頂着壓力,給出了最終的判決,那三十餘名大臣為官多年,壞事沒少做,都查出了不少罪證,到最後竟一個無辜的都沒有,便是罪責最輕的那一個,也判了充軍九邊。

這些個大臣,身上沒一個乾淨的。水至清則無魚,要大臣們光靠着那點俸銀過日子,孟脩禕也以為太過苛刻,然,欺壓百姓,魚肉鄉里,乃至身上掛了命案,便讓她尤為氣憤。

為官之本在於為民。這些大臣簡直是本末倒置,良心都餵了狗了。

到次日,皇帝當朝宣讀了對這三十餘名大臣的懲處。滿朝文武面面相覷,待退朝,御史中丞汲盎舊事重提,不依不饒地要皇帝對擅自捉捕請命的大臣做一個交代。

“事情過去,已有兩月,陛下始終避而不談,許是不以為然。但臣身為陛下臣子,卻不能不匡正陛下錯處。”汲盎一撩衣擺,便跪在地上,“今日陛下再不給個答覆,臣便長跪不起。”

孟脩禕站在丹陛之上,看着這個將將知天命的老頭,眼中精光微微收斂。就在眾臣都以為陛下會發怒,耿直之士準備好了以死相諫之時,皇帝微微一笑,走下玉階,親自扶起了汲盎:“此事是朕做得魯莽了。汲卿社稷之臣,一心為君,朕甚為動容。”

皇帝認錯了,汲盎彎身謙辭一番,便順着皇帝的攙扶站起了身,他低垂着頭,一臉正氣:“過去二月,陛下皆不鬆口,到今日,果真是發覺了不足,還是不過敷衍了事?”

還不依不饒了。之前皇帝當然不能認錯,認了錯就得放人,現在都定罪了,那件事也的確是她太過莽撞,認個錯就認個錯。皇帝自稱聖人,卻不是真的聖人,難免會有錯處,也不是什麼很丟人的事,取得實惠最要緊。

孟脩禕看着這個較真的老頭,沒好氣道:“是,朕反思兩月,最終認定還是汲卿有理,可還要朕與你陪個不是,卿方解氣?”

滿朝文武都讓這突然而來的反轉弄得摸不着頭腦,倒也有人明白皇帝的心意,聖上太狡猾了,讓人沒辦法。

汲盎仍板着一張方正的臉,畢恭畢敬地道:“臣豈敢,臣之職,在於糾察百官,在於匡正聖躬,陛下有過,臣更有過,陛下知錯,卻不必對臣認錯,臣職責所在而已。”

孟脩禕點頭:“正是如此,百官各司其職,則政治清明。汲卿忠貞之臣,有卿在朝,是朕之幸。”

認錯態度尚可,言辭也很懇切,汲盎滿意了。

下了朝,孟脩禕又親筆寫了誠直洞徹四字,賜給汲盎。如此讚譽,估計汲老頭會板着面孔偷着樂。

一條這事卻還沒完,不少大臣見皇帝讓步,就得寸進尺起來。非要將那三十名余大臣轉交刑部,重新審訊。

皇帝理他們就怪了。然而,隨着罪名公佈,薄暮笙這個名字也瞬間進入人們的眼中。一條條言辭犀利的罪名,一件件置人死地的罪證,幾乎都出自這位五品參政之手。旁人都或多或少躲避,她卻迎難而上,言官當中有人開始將筆頭對準了她。

看這架勢,這位出身太醫署,如今在政事堂任職的參政定是陛下心腹之人,讓她去填了百官的怨氣,倒是正相宜。言官參劾暮笙的罪名是“以卑動尊”,身處卑位竟敢給遠高於她的上官定罪。

勸諫聖上,他們還會在言辭上斟酌,口誅筆伐一個五品參政卻是手到擒來。生生將暮笙描繪成了一個為了往上爬不折手段的狼子野心之輩。

暮笙極是坦然,該做什麼仍做什麼。

只是,自除夕以後,她與陛下又是將近一月不見了。她也往建章宮去過幾回,只是每次都撲了空。陛下似乎很是忙碌。

身份袒露之後,她們之間最後的阻礙也消失,她比以前更想見到陛下,更想與她相處溫存。但是陛下卻反而抽不出空了。

最後還是輪到她請脈,才看到皇帝。

孟脩禕看到暮笙跟着一名小宦官進來時,顯是有些詫異,不過片刻,她就反應過來了,笑道:“這麼快就到你輪值了?”

暮笙上前,拿出脈枕來一面將她的手腕擱到柔軟的脈枕上,一面道:“統共四個醫正,每兩個月能輪到臣一回。”她說著,便摸到了脈搏,抬頭看了看孟脩禕,說道:“幸好還有這件差事,不然,臣不知何時能再見陛下。”

她說罷便沉下心去,專註脈象,並未看到孟脩禕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脈象和緩,不沉不浮,不遲不數,不細不洪,節奏甚是均勻。

陛下身體,向來健康。

暮笙收手,取出脈診,放回到她的醫箱裏,口中道:“陛下身體康健,是大晉之福。”她說著,抬起頭來,望着孟脩禕柔聲道:“只是近日陛下忙忙碌碌,連片刻休憩都不得,這樣下去,累壞了身子如何是好?還請陛下勞逸結合,保重自身。”

她念念叨叨地要皇帝注意修養,哪怕再忙碌,也要勻出時辰來小憩片刻,讓緊繃的大腦能舒緩舒緩。孟脩禕心中微暖,只是很快,那種讓人留戀不已的暖意便消散了去,隨之而來的是無邊的寂寥。哪怕暮笙就在這裏,她心心念念了多年的女子就在她的身邊,她仍覺得孤單。

孟脩禕垂下眼帘,唇畔微微翹起:“你放心,朕身邊那麼些人,卻不是擺設,麥榮恩絮叨起來,可比你更煩人。”

一旁侍奉的麥榮恩聽了,滿是委屈道:“微臣還不是擔心陛下累着,倒討了陛下的嫌了。微臣還是躲遠些,省得陛下又覺心煩罷。”

說是這樣說,他足下卻是穩穩,半點移動的意思都沒有,面上那裝出來的委屈也不見得多逼真,倒是將他的機靈顯露無疑。

孟脩禕笑瞥了他一眼,道:“知道惹朕心煩還在這杵着做什麼,還不趕緊退下。”

麥榮恩頓時哭喪着臉,恭敬地做了個揖:“陛下既厭了微臣,微臣退下就是了。”一面後退,一面還不忘四下使眼色,帶着一室宮人都退下了。

能在皇帝身邊侍奉的人,總是有不凡之處的,不過瞬息,殿中便只剩了孟脩禕與暮笙兩個。

暮笙笑道:“不想麥大人竟這般有趣。”平常見到的麥榮恩都是威嚴且圓滑的,從未有過這樣討巧兒活潑的一面。

“他自小就跟着朕。”孟脩禕意簡言賅,暮笙卻明白她的意思,陛下是一個非常念舊的人。

本是孟脩禕坐着,而暮笙是立着的。殿中沒了其他人後,孟脩禕便隨意地往邊上靠了靠,又示意暮笙坐到她身旁來。

這會兒殿中正靜謐,她們也很久沒有這樣親密地相處過了。暮笙心神微動,順從地坐到了她身旁,微微地依靠着她。

孟脩禕抬起手,握了握暮笙的肩膀。殿中溫暖,二人都除去了外層的大衣裳,孟脩禕單手便能將她攏到自己的懷裏,但今日,她卻顯得格外守禮,不過略略地碰了碰暮笙的肩。

暮笙略有些驚訝,陛下向來是得到機會便要蹭到她身上,哪怕沒機會,也要製造機會來親近,極少這般不動聲色的。孟脩禕好似察覺到了她的疑惑一般,抬手輕撫她的臉頰。那極溫柔的觸碰將適才的反常都驅散了去,暮笙微微側臉,卻沒有避開,緋紅的臉頰因羞澀而燦若朝霞。

孟脩禕凝視了她片刻,方笑着道:“你這樣,真好看。”

暮笙的臉頰頓時更紅了,支支吾吾的不知說什麼才好,只是她心裏是歡喜的,女為悅己者容,陛下喜歡她的顏色,她便覺得胸口像在冒泡泡一般,歡喜不已。

知道她矜持,這會兒定是窘迫極了。孟脩禕便不再逗她,輕輕的撫摸了她的肩膀,作為安撫。她總是如此體貼周到,暮笙很承她的情,面上仍帶着羞澀的餘韻,話語卻大方起來:“陛下這幾日忙什麼呢?”

“淮安君快回來了。還有那些參劾你的奏疏,朕都留中了,帶淮安君到京,自有更大的事兒蓋過去。”

說到底,哪怕後面站着皇帝,暮笙也不過五品,等淮安君回來,掀起的風浪,怕能席捲半個朝堂,暮笙的事,自然就不那麼顯眼了。

聞音知雅,暮笙睜大了眼睛:“君上果然查出眉目來了?”

“你的哥哥你還不了解?倘若沒把握,他怎敢上那樣的摺子?”孟脩禕頗為好笑道。

暮笙很不服氣:“臣只以為哥哥是得了陛下的指示。”在那樣的節骨眼上,那樣一道恰到好處的奏疏,不免讓人覺得是早早就安排好的。

孟脩禕身子向後一傾,稍稍拉開了點距離,漫不經心地道:“朕可沒指示他,不過提點了一句便宜行事。”裴諶很懂得分辨形勢,更知道如何能對己方有利。大家族出來的公子,眼力是從小就開始培養的。

孟脩禕說罷,似突然想起來什麼一般,說道:“你現在也不如往日清閑了,太醫署的差使,便不要兼着了。”

她突然說這個,暮笙甚是不解。

孟脩禕柔聲解釋道:“你常在朕身邊,朕身體好不好,你定能最快知曉,做不做醫正,並沒有什麼區別,朕也很信得過你。”

她說得句句在理,暮笙一時找不到什麼理由來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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