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海寧縣縣令擊登聞鼓,告當朝宰首炸堤放洪之事不過數日便傳遍了京都。海定最後說的那番話也傳了出去,被人繪聲繪色地在茶樓中一遍遍講起,那忠義之士的高大形象,躍然於眼前。
“是個忠臣,為百姓不遠千里上京。”茶樓有人道,“海大人上殿之時,被打得體無完膚,縱使如此,也不曾彎曲了脊樑。”
百姓的思維淳樸的很,將生死置之度外,只為給百姓討個公道,不是忠臣是什麼?眾人皆嘆息。有一老者便道:“海大人是何方人士?哪一年的進士?同科同鄉應當施以援手才是。”這人有點見識,為官之人,大多有師門好友,同鄉的官員也會相助施以援手。
言語一出,便引來眾人紛紛附和。
有知情者便搖了搖頭,聲音沉重而悲痛:“來不及了,海大人當日便遭受毒手,死在獄中了。”
忠心耿耿的好官落得如此凄涼下場,眾人皆是滿腔沉痛。
“當日海公便言,為這奸佞當道的朝廷而來,果然,甫一下獄,便遭人殺害。他早知此行兇多吉少,卻仍是來了。”穿着深衣的學子憤然道:“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此為大節!我輩中人當以為榜樣。望諸位與我同行,咱們去祭拜海公,不能讓忠臣的英靈孤身上路!”
此倡議一出,百姓皆都響應,隨着那學子,沿途買了香燭,往大理寺外祭拜海定。
自此,海定不屈的事迹很快便傳遍京城內外,有識之士高呼“天日昭昭”,為海定發聲。
如此聲勢浩大,暮笙自然也聽聞了。海定固可敬,但要在這短短數日間便造成眼前這聲勢,要說無人在背後操縱,她是絕不相信的。
還記得當日,陛下聽聞海定已死的消息,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不曾想她竟如此迅速地利用海定之死發起反擊。
朝野內外誰不知海定狀告何人?那“奸佞”的大帽子便嚴絲合縫地套在了裴伯安的頭上,江南堤壩被毀自然也是他的手筆,無需再找什麼證據,忠臣義士的捨生成仁已讓百姓們在心中認定裴伯安為奸佞之流。到時候,淮安君再參劾裴伯安,便是眾望所歸,沒有人會覺得裴伯安無辜。
在頹勢盡顯之時還能竭力扭轉局面,暮笙不得不讚歎一句,真是小看了陛下。
夜色寧靜,窗外松濤悅耳,暮笙在紙箋上落下最後一字,便擱下筆,拿起紙通讀了一遍,確認無誤后,便放在書案上任其墨干。
外有叩門之聲傳來,暮笙看了看桌上的沙漏,起身行至門邊,問道:“何人叩門?”
外面有片刻的寂靜,過了一會兒,那熟悉的聲音緩緩響起,如穿越了千山萬水傳到她的耳邊:“是朕。”
暮笙心頭一顫,忙打開門,就見孟脩禕裹着一層披風,孤身站在門外。門一打開,室內燈火流瀉,照在孟脩禕的身上,照出她筆直的身形,與陰影底下俊秀的容顏。暮笙忙伸手拉了她進來,一面口道:“陛下怎麼來了?”一面摸了摸她的手,感覺並不算涼,才放下心來。
孟脩禕任她動作,一點也不認生地走進內室,脫下披風,還不忘玩笑:“這麼關心朕?怕朕受涼?”
暮笙接過她的披風掛好,懶得理會她的滿口胡言。孟脩禕倒也不在意,徑直坐到榻上,向後一仰,便躺倒了。
“真是累,唯有出了那孤冷的深宮,才能讓朕得到片刻喘息之機。”孟脩禕閉上眼,口中喃喃道。
她臉色有些蒼白,眼底的青黑似乎比上回見時更加濃重,知她累得很,不但要在朝上與群臣鬥智斗勇,下了朝,還要批閱奏摺要深夜,難得睡一個完整的覺,縱是如此,偶爾還要遭大臣為難。
皇帝也不是那麼好當,尤其是要當一個好皇帝,更不能隨心所欲。
暮笙看着那在榻上的身影,只覺得陛下似乎消瘦了。
孟脩禕說完,轉過頭來看暮笙,見她遠遠的站着,也不靠近也不後退,只是愣愣的看着她,不禁好笑,招招手道:“過來。”
暮笙聽話地走了過去,剛到榻邊,便被皇帝抓住了手腕用力一拉,暮笙站立不穩,低呼一聲,跌倒在孟脩禕的身上。
“陛下!”暮笙驚魂甫定,不由怒斥道。
皇帝卻是充耳不聞,還伸手摸了摸她光滑的下巴,一臉讚歎:“美人薄怒的模樣也別有一番趣味呢。”
暮笙扭頭,不想看她這副死樣。
孟脩禕可不是知難而退的人,硬生生捏着暮笙的下巴,逼着她轉回頭來與她對視。暮笙終於無奈道:“深夜跑來,就是為捉弄臣?”
孟脩禕點頭:“不錯。”
暮笙:“……”
“還要抱着你睡覺。”孟脩禕說罷一伸雙臂,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裏。
放在以前,暮笙定嬌羞掙扎,到此時,她們兩情相悅,又有了肌膚之親,這樣緊緊的擁抱只會讓她覺得溫暖與安心。
過窗而入的清風吹動帷幕,窗外清越的松濤已不再入耳。孟脩禕心中滿是安寧。
“陛下,你在想什麼?”暮笙抬頭,將下巴抵在孟脩禕的鎖骨上。
“什麼也沒想。”孟脩禕閉着眼,說道。暮笙便伸手撫摸她的頸,接着是她如玉般雕琢精緻的下巴,再后是她的唇。孟脩禕張口將那調皮的手指咬住,含在口中,靈巧的舌頭並不放過這等能夠一親芳澤的機會,順着她的指腹,輕輕地□□。
暮笙雙頰微紅,忙抽了回來,握成一個小拳頭,簡直不知放哪兒才好。知她臉皮薄,孟脩禕不再捉弄她,輕笑道:“有墨的香味,你適才在寫字?”
暮笙忙應了:“正是。”
“寫什麼?”
暮笙略有些遲疑,看了看孟脩禕的臉色,方道:“海公的祭文。戶部尚書盧大人令臣撰寫。”
孟脩禕一愣,道:“你與盧平相識?”暮笙才華橫溢,文采斐然,寫篇祭文倒是不難,只是,盧平怎會尋她來寫?這等名揚海內的盛事,不該尋個德高望重的大儒來對?
“之前,只在陛下殿外匆匆見過一面。”暮笙回道。
孟脩禕想了想,輕鬆地笑道:“盧平看着忠厚老實,實則滿腹算計,他讓你寫,你就寫,寫得好,必能揚名,這與你有好處。”
暮笙也是考慮到盧平向來擁簇陛下,且她敬慕海公,能為他撰寫祭文,聊表敬重之情,實在是件已不容易之事。
話題已涉及海定,暮笙想了想,看了眼孟脩禕平靜如水的神色,道:“海公他究竟……”海定究竟是怎麼死的,朝廷一直未有定論,旁人不知,皇帝定是知道。
孟脩禕知道她要說什麼,睜開眼,目光不知望向何處,良久,她答非所問道:“海定必須死。”是誰下的手並不重要,是自殺還是他殺亦不要緊,要緊的是誰能抓住海定之死,作一篇大文章。事實證明,她扳回一城。
暮笙胸口劇烈地跳動,彷彿摸見了什麼驚天秘聞。
孟脩禕深吸口氣,拍拍她的手道:“你不必難過,海定死得其所。待事情都定下來,朕會為他追謚,還他應得的榮譽。”
她沒有義憤填膺,亦不灰心喪氣,只是十分平和的語氣,好似再自然不過。
一直以為自己熟膺官場宦海的暮笙,只覺得直到今夜,她才摸到黑暗的一隅,那是一個全新的天地,滿是算計與殺戮,沒有對或錯,唯有勝者為王。她看着孟脩禕,看着她平靜的面容,只覺得渾身發涼。
作者有話要說:我是一隻小蜜蜂,小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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