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 暗記
夜深人靜。
何晏之和衣躺在床上,睡意全無。他特意選了一間臨街的屋子,為的就是能夠時時刻刻關注外面的動靜。街上傳來更夫敲更的聲音,由遠及近,又漸漸離去。何晏之翻身從榻上下來,屏住呼吸,推開窗子,四下張望。說來也是有些奇怪,自從到了驛館之後,阿耀便不曾再來見他,連那些平時跟隨左右的侍衛也不再守在他的近前。只是,眼下的何晏之無暇糾結其中的不同尋常之處,他見四下無人,便輕輕翻身出了屋子,矮着身子一路小跑,到了黃昏時下車的院牆邊。
幾個時辰前,他曾在這裏瞥見了君嘉樹一閃而過的身影,何晏之覺得這並非一時的錯覺。方才進城的一路上,他的腦海中都是錦州一帶的地形,從錦州道鄴城也就半天的路程,如果沿途都是官兵,君嘉樹逃出錦州后除了鄴城別無去處。而今鄴城四周的守備森嚴,僅憑嘉樹那點三腳貓的功夫,想要逃出虎口,簡直是試比登天。
如果剛才的人影就是嘉樹,那麼,少年有沒有注意到自己呢?
何晏之緩緩地俯下身子,牆角邊的有些新鮮的泥土,像是被人翻新過,他一點點地扒開土層,很快看見土裏淺淺地埋着一柄用木頭削成的小劍。霎時間,何晏之的心狂跳不已,他顫抖着手撿起那柄一指長的小劍,熟悉的紋路依舊,正是當日自己被困在雁蒙山地宮之中,前無去路,鬱悶無端時,隨手削了消磨時間的,想不到竟被君嘉樹一直留在身邊。
何晏之半跪在地上愣了許久,再往牆邊看去,果然看到牆角處有人留下了一個暗號。那是他們被囚於雁蒙山地宮中,終日受那些渤海人的驅使,在岩壁上日復一日地鑿刻的圖騰花紋。何晏之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站起身,四下看去,在三尺之外處又發現了一個類似的圖案。他心跳如鼓,已經隱隱猜到,君嘉樹一路留下了這些痕迹,是想引自己去見他。何晏之於是不再猶豫,循着牆根,仔細尋找着嘉樹留下的暗號,匆匆往前走去。月光拉長了他的影子,在這個寂靜的夜晚傳遞着一種瘮人的慘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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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安期已經睡熟了,小小的手和小小的腳蜷縮着,小肚子一鼓一鼓。阿耀卻一動不動地坐在窗前,面沉似水地望着窗外的月色。他默默地聽着來人的稟告,末了,問道:“可有鄴城府衙的人跟着?”
來人正是白天的那個侍衛長,他躬身道:“大人放心,屬下前前後後都清理了,絕不會危及到何公子的安全。”他看了眼阿耀陰沉的側臉,又道,“大人,難道我們就這麼讓何公子走了?若是西谷大人問下來,或是皇長子殿下震怒,咱們可是要被問罪的呀。”
阿耀轉過臉來,淡淡道:“陳平,臨行時西谷大人交待你的話可還記得么?”
陳平一怔,恭恭敬敬答道:“西谷大人命我聽從大人您的吩咐,見大人如見他自己一般。無論何時何地何種情況,決不能有一絲忤逆。”
阿耀的聲音極冷:“既然如此,我吩咐下去的事,你便無須問為什麼。”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那侍衛長,“我做事素來不喜有人置喙。陳平,我不想聽到第二次。”
陳平心頭一緊,阿耀總是會給他一種難以抗拒的壓迫感,叫人喘息不得,比如此刻,陳平只覺得背後漸漸冒出些冷汗來。眼前這個從天而降的長官是他從來不認識的,甚至至今都不知道對方真正的姓名和身份,只聽到有人喚他“阿耀”。然而,西谷連駢對這位阿耀的態度卻是畢恭畢敬,惟命是從,如此,自己更不敢有絲毫的怠慢。於是,他又躬身施了一禮,道:“是屬下失言,請大人恕罪。”
阿耀負着手,微微眯着眼睛,緩聲道:“我讓你們派人跟着他,最最要緊的,是要保證他的安全,更不要暴露我們的行蹤。至於他去了哪裏,見了什麼人,都要回來稟告我,不可輕舉妄動。”
陳平說了一聲“是”,又猶猶豫豫地看着阿耀,話到嘴邊,卻不敢多問。阿耀的眉梢一挑,道:“還有什麼不明白么?”
陳平抱拳,道:“屬下斗膽,還有一事不明。”他見阿耀點了點頭,才接着問道,“假若那何公子存心要逃走,那麼,屬下是否要派人阻止?”
阿耀一愣,他抿着唇,一時間不置一詞。許久,他長長嘆了口氣:“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他忽而發出一聲低沉的笑,“他若真的要走,你們就暗中護送他,但是不要叫他知道。”他的聲音有些發澀,隱隱地,叫人聽出一絲悲哀來,“派人想辦法告訴他,往南邊走,不要叫大院君的人找到他。”
陳平頷首,面上卻露出為難之色,終於跪倒在地:“大人吩咐的事,屬下萬死不辭。只是,屬下若是派人一路保護何公子,只怕保護大人和小殿下的人手不足,況且興師動眾,難免會暴露大人的行蹤,我們假冒劉琨家眷也會叫人識破。”他叩首道,“屬下冒死直言,還請大人三思,我們還是要以小殿下的安危為先……”
阿耀擺了擺手,打斷了陳平的話:“我自有安排。你照我吩咐去做便是。”
陳平再不敢多言,只能依言告退。阿耀緩步來到安期的床邊,伸手替孩子掖了掖被角。他回首看了看桌上明明滅滅的燭火,忽而閉目一笑,喃喃自語道:“連駢君,假若你在我身邊,只怕又要氣急敗壞勸誡我不可昏了頭腦。”他踱步來到床邊的銅鏡前,輕輕撫摸着自己的臉,鏡中是一張極為平庸的臉,面色黯淡,五官平淡,雖然還說不上丑,但是卻泯然眾人,毫不起眼。
阿耀冷笑了一聲,又自語道:“世間誰不重顏色?你也不是一樣么?”他猛地將銅鏡闔上,低低道,“什麼深情厚意、海誓山盟,都是自欺欺人罷了。”他覺得臉上有些濕意,抬手一摸,竟不知什麼時候眼中已經有了淚,霎時心痛如絞,唯有靠在床楞上,淚眼模糊地看着桌上昏暗的燭火,“只是我……為什麼還要執迷不悟地去相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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