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年輕婦人上前親熱地說道:“姑姑想必是不認得我的,我叫石靜芙,若不嫌棄,姑姑叫我一聲靜芙就行。”
徐氏朝她笑了笑,卻沒有說話,她臉色不變,又道:“姑姑快隨我來吧,祖母早已經等着您了。”
後頭又過來一個穿着錦衣的媽媽,她上前喚了一聲姑奶奶,又看向石靜芙道:“三少奶奶,轎子已經備好了。”
石靜芙聽了,朝她揮揮手,又看向徐氏:“姑姑可現在就進去?”
徐氏道:“走吧。”
殷媽媽卻悄悄拽了拽徐氏的衣裳道:“姑娘,姑爺還在那呢。”遞口信的人說只有姑娘一個人回來,誰知道還跟着姑爺,也沒個招待姑爺的人,豈不是太失禮了。
徐氏轉臉看向岑翊舟,見他站在馬邊,目光緊緊跟隨着自己,心裏一熱,但是又想到他做的事情,眼神冷了下來:“他還有事,就不進來了,咱們進去吧。”
殷媽媽一眼就看出來小兩口是鬧脾氣了,她低聲道:“大姑娘,這麼多雙眼睛都看着呢。”
若她此時不管不顧,未免讓人笑話。
徐氏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抿了抿唇,到底先向岑翊舟走去了。見她走向自己,岑翊舟有些激動,他忍着內心的欣喜,小心翼翼地道:“箬嫣,你有什麼事嗎?”
徐氏低下頭,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頸:“你先回家去吧。”
岑翊舟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
徐氏沒看見他的表情,接着道:“我在娘家住幾日,到時間了,會帶着孩子們回家的。”
岑翊舟乾巴巴地哦了一聲。徐氏便乾脆地轉身走了,這一回,殷媽媽沒再說話,引着徐氏往裏走去。
上了早已經準備好的轎子,殷媽媽微微打開了車窗,伸手往外指去。
“姑娘、不對,現在該叫姑奶奶了,您離開的這段日子,這府里修了兩回了,您看,那兒改過了。”
徐氏看過去,配合地說道:“是啊,我記得哪兒以前是個池子,怎麼就填平了呢。”她說著,輕輕擁過岑虞,向她介紹裏面的種種景物。
殷媽媽看了看岑虞,又看了看岑岱,她今天穿着一件青緞掐花對襟外裳,裏面配了累珠疊紗粉霞茜裙,趁的她的小臉越發紅潤水嫩,腦後還有一根小辮子,分外可愛。殷媽媽眼裏不禁染上了一抹笑意,她感慨着道:“姑娘如今都子女雙全了,老奴心裏還記得姑娘小時候呢,您是最乖巧的了,老夫人最喜歡您了。”
這句話也不知道觸動了徐氏的什麼地方,讓她眼裏溢出淚水來,雖然她很快就用帕子擦了,但仍然被殷媽媽看見了,她啪了打了一下自己的嘴:“瞧老奴說了什麼,老奴可真不是那個意思,姑娘別想多了,老夫人那麼疼愛您,是絕不會怪罪您的。”
徐氏搖搖頭,雙目黯然地道:“當初的確是我做下了醜事……”
“你何時做過什麼了?!”殷媽媽提高了聲音,打斷了徐氏的話,隨後又表情嚴肅地道,“當初的事情,既然已經過去,就讓它過去了罷,如今姑爺也入了聖上的眼,前途無限,當初那些看熱鬧的小人們,恐怕都嫉恨着您呢,您不必覺得是自己的過錯。”
岑虞看了一眼殷媽媽,心裏閃過一絲奇怪,她上輩子也是來過徐家幾次的,雖說她不討人喜歡,但是看在徐氏的面子上,徐老夫人也給了她很多的關愛和照顧。頭一回她來到徐府的時候,前來迎接的人里,也有殷媽媽,當時,她也是說了這樣的一番話,不過那個時候岑虞壓根沒在意,左耳進右耳出了而已。
徐家根深葉茂,在岑家出事的時候,只幫扶了一把。雖說做的並不多,不過岑虞心裏對徐家沒有不忿,當時那樣的情況,徐家做出那樣的決定並不稀奇,換了她,她一樣會那麼做。
徐氏苦笑了一聲,殷媽媽搖了搖頭,又說起別的事情來。很快便到了內宅,抬轎子的又換了一批人,再過一會兒,轎子停了下來,有丫鬟用清麗的聲音道:“是姑奶奶來了嗎?”
殷媽媽掀開轎帘子,露出一張笑臉來:“是姑奶奶到了,快讓人去通知老夫人!”
那丫鬟應了一聲,立刻去了,殷媽媽轉身將徐氏扶了出來,又有兩個地位不低的媽媽上前來道:“姑奶奶可算來了,老夫人已經等着了。”
那石靜芙也下了轎子,婀婀娜娜地走在她們前頭,對徐氏道:“姑姑,門檻高,您小心着點。”
被擠了位子,殷媽媽也不惱,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轉身對岑虞道:“虞姑娘,讓老奴抱您進去吧?”
岑虞體貼地開口道:“會不會累着媽媽?”
“老奴的力氣可大着呢,抱的一定穩穩噹噹的,姑娘不用擔心。”殷媽媽有些覺出味兒了,這話其實是岑虞在委婉地試探,試探她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的。
這話放在徐家的任何一個姑娘說,殷媽媽都不會驚訝,可是岑虞說,她就有些詫異了,徐氏每年都會寫信過來,她也提過岑虞,只若真按她說的,岑虞可不是會說這話的人啊。’
不過詫異歸詫異,殷媽媽半點沒在臉上表現出來,她張開懷抱,將岑虞穩穩噹噹地抱了起來。
其實已經是十歲的姑娘了,雖然還不到定親的時候,但已經是可以相看的年紀了,說出去,都已經是大姑娘了,按說是不必被殷媽媽抱着進去的。
殷媽媽這其實是為了徐氏,她在徐老夫人面前有臉,在各位主子面前也算是有些威信,她這一抱,是代表了徐老夫人。
若徐氏真要在家裏住,難免會受到一些難堪,畢竟回娘家住,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她只盼望着自己此舉可以讓徐氏三人在徐家呆的自在些。
岑虞這麼些年,也多少知道點這其中的彎彎繞繞,更何況面前的這個是她外祖母所倚重的媽媽,她做事,總不能是無緣無故的,因着她娘在她外祖母心裏的地位,這位殷媽媽是絕不會害她的。
岑岱早已經跟着徐氏走了進去,殷媽媽也抱起岑虞,往裏走去。屋裏的人比外頭的人少多了,當中坐在羅漢床上的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夫人,徐氏見了她,眼淚立刻就下來了:“娘!”
她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那老夫人也站起身來,一雙往日裏透着銳利的目光此時全是憐愛,一把把徐氏擁入懷中,一邊埋怨道:“你啊你,你是不是不要你這個娘了?!一去就是十年!十年啊……你都有兒有女了。”
徐氏抽噎着道:“娘,是女兒不孝,讓你擔心了!這回回來,女兒再也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徐老夫人嗔道:“你還說呢,當初不也是這麼說,誰知道還是跟着走了!沒良心的小蹄子。”
徐氏又是告罪,又是撒嬌,過了一會,兩旁跟着抹眼淚的女眷們見時候差不多了,連忙將兩人勸了下來。徐氏就在徐老夫人身旁坐定,還像個姑娘一樣挽着徐老夫人的手,徐老夫人也縱着她,又仔仔細細地捧起她的臉來看,看了一會,才鬆了口氣道:“還好還好,沒有變化,沒變的讓娘認不出來了。”
殷媽媽在一旁笑道:“老夫人若想知道姑奶奶變成什麼樣,只管想一想自己二十多歲時候的樣子,姑奶奶可是跟老夫人那個時候長的一模一樣!”
徐老夫人開懷地笑了起來:“她這個頑猴,哪裏就跟我一樣了!”不過話是這麼說,可是看她的表情,想來這句話還是讓她十分開心的。
徐氏藉機說道:“虞兒,岱兒,你們倆快過來!”
岑虞和岑岱依言走上前,徐氏又道:“還不快叫人。”說著又對徐老夫人道,“娘,這是我那一對兒女,以前沒機會讓您看看,這回帶過來,讓她們好好認認他們的外祖家。”
她說著話,岑虞和岑岱已經雙雙跪下,嘴裏道:“孫兒、孫女見過外祖母!祝外祖母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徐老夫人看向兩人,嘴角含笑道:“都是好孩子,快到祖母這裏來!”
岑虞和岑岱站起身子,走到徐老夫人面前,徐老夫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點着頭很是滿意的樣子,又對身後站着的大丫鬟吩咐道:“快把紅包拿出來。”
那丫鬟摸出來兩個紅包,徐老夫人拿過來,一人一個,分給了岑虞和岑岱,兩人接過,都放在懷中。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看着的石靜芙上前湊趣道:“好一對金童玉女。”說著拿出一隻金佛和一隻玉鐲來,金佛送給岑岱,玉鐲送給岑虞。
兩人又說了一句祝福的話,接下她送的東西。有了這石靜芙起頭,剩下的幾個婦人也都上前一一送了東西。
徐家分為南徐和北徐,來歷說起來要追溯到徐老爺子的父母輩了,總之,最後徐氏分了南北兩家,徐老夫人這一房,就是南徐,兩個徐氏說不上誰更好些壞些,平日裏兩房還是一起祭祖的,節日裏也互相走動,只不過南徐和北徐雖然只有一牆之隔,但是真要走過去,卻是要繞大半個京城的,平日裏來往的少,很難說會有什麼感情。
徐老夫人膝下有兩兒一女,那個一女,便是徐氏。她有兩個兒子,都是子孫滿堂的人了,所以這屋子裏的婦人就格外地多了一些。
岑虞仔仔細細地看着她們的臉,一個個地把她們記在腦海中,上輩子她哪裏記過這個,到最後,反倒是顧璇將徐家的人全都記住了,不僅如此,她那個時候只當有顧璇在身邊,何必把那些人記得清楚,但有一次去徐家做客的時候,她卻聽了岑虞的話,把自己的一個舅母,生生當成了媽媽,她那時還疑惑為何這個媽媽穿金戴銀的,根本就沒有個媽媽的樣子,最後還是被顧璇糊弄了過去。
而她那個舅母,當時沒說什麼,後來卻在家宴上,給了岑虞好大一個沒臉,將她諷刺的恨不得鑽進地縫裏去。
可再不能重蹈覆轍了啊,岑虞一邊想着,一邊更加努力地記人。
徐老夫人的目光有片刻時候落到了岑虞身上,見她正跟身旁的老二媳婦說話,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將老二媳婦給逗的笑了起來,伸手就解下自己當成寶貝的麒麟玉要送給她。
老二媳婦可是很小氣的,又最珍愛這枚玉佩,若真送出去了,等回過神來,還不知道要怎麼肉疼了。徐老夫人皺皺眉,卻又有些訝然,岑虞像是知道那枚玉佩對老二媳婦十分重要一般,笑着拒了,又去逗弄着她懷裏的孩子。
岑虞怎麼會不知道,這位二舅母就是上輩子在家宴上刺了她好一頓的那個舅母,她也最了解這位二舅母,現在哄起她,自然得心應手。
倒是懂事,徐老夫人微微頷首,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徐氏,心裏憐惜起來,低聲問道:“這些年在外頭,你過的可好?岑家那小子有沒有欺負你?”
徐氏搖了搖頭:“他對我很好,從來不跟我紅臉,房裏也乾淨,邊關沒人管,自在極了。”
徐老夫人自然是不信的,但這兒人多,再問下去恐怕徐氏失態,在眾人面前丟了臉面,就住了嘴,問起別的事情來,首先一件就是宅子的事情:“岑家那小子被聖上賜了宅子,也不知是哪來的福分,恐怕不用多久就會有人登門了,你呀你,不在家裏獃著待客,跑娘這裏來做什麼?”
說起這個,徐氏有一肚子的委屈,但她沒說,只含糊了過去,但徐老夫人是了解自己女兒的,知道這裏面肯定是有事。當下再也坐不住了,雙眼掃了一下身邊的丫鬟婆子:“老爺子呢?!不是早就遞了話?怎麼現在還沒來到?”
一個丫鬟立刻說道:“紅玉已經去催了,想來是還在路上。”
說曹操曹操到,她話音剛落,帘子被掀了起來,一個丫鬟走進來。剛才說話的丫鬟立刻道:“紅玉來了,問問她就知道了。”說著,她迎上前去,低聲跟紅玉說了兩句什麼。紅玉立刻走過來,先給徐老夫人和徐氏行了禮,接着道:“老爺子一大早就出門了,說是中午也不回來了。”
徐老夫人將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頓時,丫鬟婆子們都跪了下去。原本正說著話的眾人也都噤了聲,在這樣的時候,唯有徐氏伸手撫了撫岑老夫人的胸口:“娘,您的手沒事吧。”
徐老夫人伸手揉了揉額頭,臉上露出疲憊來,徐氏立刻喚來岑虞:“快給你外祖按按身子。娘,你別看虞兒年紀小,她給我按的很是舒坦呢。”
就當是給徐氏一個面子,徐老夫人按捺住心裏的怒火,微微點了點頭。幾個媳婦見狀,都很有眼色地告辭。
轉眼間,屋裏走的就剩下岑虞三人和石靜芙,別人都走了,她卻不能走。
“祖母,孫媳有幾件事情要請教您。”石靜芙笑吟吟地道。
徐老夫人開口道:“什麼事?”
“是採買媽媽,前兩天一個婆子來告訴我說,管採買的劉媽媽賄賂管家,靠着採買吞了不少東西,我就讓人去查了查,果真是如此。劉媽媽是您的人,孫媳想問問您的意思。”
徐老夫人抬眼看了看他:“你要問的只有這件事?”
石靜芙微微頷首:“還望祖母給個主意。”
“你自己拿不定主意?”
“孫媳只是不想隨意處置了您的人。”
“一個媽媽,有什麼不好處置的,你若管不了這個家,那就說一聲,我讓別人來管。”
石靜芙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偏偏徐老夫人臉上連一分斥責之意也無,就好像她本就可有可無,換了她也不是什麼大事。
石靜芙只有一瞬間的慌亂,隨後很快就又笑了起來:“既然得了祖母的口諭,那孫媳就去處理劉媽媽了。”說著,她朝徐氏點點頭,往外走去。
見她走了,徐老夫人才讓丫鬟扶着自己躺到羅漢床上去。岑虞凈了手,開始給徐老夫人按身子。
岑岱也跑過來看,還不時指點兩句。
岑虞按的果然舒服,等她收了手,徐老夫人露出了一個笑容,朝徐氏招招手道:“嫣兒,你說罷,到底怎麼了?”
“娘,你說什麼呢,什麼怎麼了?”
殷媽媽扶着徐老夫人起身,她對屋裏的丫鬟說道:“你們都下去吧。”
丫鬟們也聽她的話,都放下了手中的事情,往外走去,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殷媽媽才對徐氏說道:“三姑娘,我先帶姑娘少爺出門去玩,您和老夫人好好說說話。”
說著,一手一個,將兩人牽着往外走去。
等殷媽媽走的不見人影了,徐老夫人才道:“現在可以說了吧。”
徐氏有些為難,低着頭道:“娘,女兒真沒什麼可說的。”
徐老夫人嘆了口氣:“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還不知道你的性子,你這樣子,分明就是有事。你若相信娘,就撿些能說的說給娘聽,你若實在不想說,就是哭一場,把委屈哭出來,也是好的。”
她這麼一說,徐氏鼻子一酸,淚便掉了下來:“娘……”
再說殷媽媽,她出了屋,找了兩個大丫鬟在門口守着,又喚了兩個婆子過來抬轎子。轎子離開老夫人的福豫院,往西走去。
殷媽媽攬着岑虞道:“姑娘,你看那裏,那個穿蓮青色雙綉襦裙的,那是大老爺的女兒,在姑娘里排行老四的,今年已經十五了,日子都定下了,只等着十六歲嫁人呢。”
岑虞記下,又奇怪道:“剛才好像沒看見四姐姐。”
“她早晨時身子不爽,差人來說過的。”
不爽?那她這會兒怎麼還到處亂跑?
岑虞沒再問下去,又乖乖聽着殷媽媽將徐府的人或物一一指給她看。不一會兒,就到了西邊的一個院子,守在門口的婆子見了殷媽媽,行了禮,又進去通報,殷媽媽腳步不停,帶着兩人往院子裏走去。
“這兒是君老夫人的院子,你們直接喊祖母就行,等會見了人,別忘記喊人,知道嗎?”
岑虞回了一個知道了,岑岱卻只點了點頭。岑虞看向岑岱,微微皺眉,他扭過臉去,不看岑虞,嘴裏嘟囔道:“什麼人啊,有什麼好看的?!”
“是咱們的祖母!”岑虞拉住岑岱的手,“你別鬧,等會要乖乖地。”
岑岱現在可真是後悔說要來徐府的決定了,這一上午折騰的,什麼事都沒幹,光見人了,還都是女人,從嫂子到舅母,甚至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去的徐府的遠親,都要見,還要見人,還要說話,這些女人說什麼不好,卻是什麼都問,恨不得把他十八代祖宗都給挖出來,可真是不知所謂。
岑虞拿出帕子,給他擦了擦臉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染上的胭脂,聲音也放軟了,道:“只有今天而已,府上的哥哥弟弟們都去書院了,晚上才能回來,晚上你就能跟他們一塊玩了。”
“書院?”岑岱總算有了興緻。“什麼書院?”
“是廬山書院。”一旁的殷媽媽說道,“少爺若是想去,回頭跟老夫人說一聲。”
一邊說著,他們進了一個藥味濃重的屋子。屋子裏不光是藥味,還帶着一股濕氣,像是常年見不到太陽,即使是白天,各處也都點着蠟燭。
殷媽媽帶着兩人來到房門前,便見一個穿着月白蝶紋束衣的姑娘走了出來:“殷媽媽,我奶奶已經醒了,讓殷媽媽進去呢。”
殷媽媽放輕了聲音道:“沒吵着君老夫人吧?”
那姑娘搖了搖頭,看了一眼岑虞和岑岱:“他們是……”
“是姑奶奶的兒女。”
“姑奶奶?您是說姑姑?她回來了?”那姑娘眼裏閃過一絲驚喜,脫下手中的鐲子就要塞給岑虞,“快些拿着,叫我音姐姐吧,我帶你們去見奶奶。”
這是要……見誰?
岑虞腦海里浮上上輩子,某日徐氏收到了徐家的來信,狠狠的哭了一回,憔悴了很長時間。會不會就是因為她即將要見的這個人?
再往前走,是一張奇大無比的床,素白的床幔和紗帳像是士兵一樣靜默地護着那張大床,音姐姐上前去,先低聲道:“奶奶,您醒着嗎?姑姑的兒女來看您了。”
過了許久,那床上才傳來一個疲憊的聲音:“是……嫣兒?她、她來了嗎?”
音姐姐走上前去,將床幔和紗帳都往旁邊掛去,她身邊一個丫鬟都沒有,做什麼都要自己動手,沒等岑虞說話,採薇已經上前,幫着音姐姐將床幔掛上。
層層遮擋褪去,露出的,卻是一張美人臉來。岑虞感覺自己呼吸一滯,竟有些捨不得移開目光。
其實床上躺着的人頭髮已經全都白了,只粗粗地束了,放在枕頭邊,她的眼睛也不好看,灰濛濛的,裏面全都是死氣,她的眼角都是皺紋,皮膚也只是蒼白,說不上白皙。但就算是那樣,床上躺着的那個人也足以讓天底下大部分的女子失色,她有一雙桃花眼,眼角含情,嘴角時時都翹着,眼睛雖然灰濛濛的,但看着你的時候,你卻恍然會覺得這雙眼睛,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眼睛。
岑虞都快要以為自己是看錯了,再仔細看看,她身上雖然已經褪去了初見時的驚艷,但岑虞看見她,還是覺得她是個好看的女子,或者說……是個好看的老人。
她年紀一定很大了,銀白色的頭髮顯得有些枯燥,卧病在床,讓她的身軀顯得十分瘦弱,露出被子的手十分乾瘦,比之小兒手還不如。
她勉力道:“往前些,讓奶奶瞧瞧。”
不用殷媽媽說,岑虞就往前走去,那床太寬太大,她就脫了鞋子,上了床,爬到她身邊。那美人抬起手,摸了摸岑虞的臉,嘴角的笑容更大了:“的確是嫣兒的孩子,跟她長的很像。”說著,她又看向岑岱。
岑岱有些躊躇,岑虞轉臉看了看他,目光森寒,頗有些岑翊舟的味道。這一下岑岱沒再猶豫,三兩下脫了鞋子,上床爬到岑虞旁邊,忍受着那美人一雙乾瘦的手在自己臉上摸來摸去。
摸完了他們兩人的臉,費了這美人很大的力氣,她的手一下滑落到被子上,岑虞嚇了一跳,連忙道:“沒事吧?”
那美人顯得很高興:“果然是嫣兒的女兒,性子也隨她,心善,音兒,快去把我早就備下的見面禮拿過來。”
音姐姐應聲去了,不多時,拿來一個點漆盒子,盒子上有鎖,是以音姐姐把鑰匙也拿了過來,一併擺在岑虞兩人面前。
那美人喘了口氣,道:“快拿着,別跟你們娘說,自己收好,千萬要收好。”
岑虞不想收,兩人身上穿的衣服料子雖然好,但是一看就知道是洗過很多次的,屋子裏也沒有像樣的擺設,更別說音姐姐了,她渾身上下沒有一個首飾。
似乎看出了岑虞心裏的想法,音姐姐道:“你們快收下吧,你們收下了,我奶奶才開心。”
岑虞想了想,還是收下了。見岑虞收下,那美人眼裏露出欣慰,但明顯有些精力不濟了。
音姐姐道:“奶奶,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那美人搖搖頭,緩緩閉上眼睛,嘴唇張合著,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音姐姐道:“走吧。”
三人都下了床,又把紗帳和床幔放下,擋住裏面的美人。
音姐姐將他們送出去,又有些不舍地道:“怎麼姑姑沒來呢?”
殷媽媽道:“姑奶奶正與老夫人說話呢,老奴就自作主張把姑娘少爺給帶過來了。”
音姐姐笑了笑,伸手摸摸岑虞的頭頂:“你叫什麼呀?”
“我叫岑虞,姐姐叫我虞兒就行。”岑虞看了一眼自己手裏的箱子,把它舉到音姐姐面前。“你還是收回去吧,我若就這麼拿回去的話,一定會被娘罵的。”
音姐姐先是瞪大了眼睛,接着笑了起來:“你都這麼大了,姑姑還罵你啊。”
岑虞點了點頭,故意耷拉着臉:“娘對我可凶了。”
岑岱默默地看了岑虞一眼,再默默地往地上看去。
音姐姐又是一陣開懷的大笑:“姑姑當年可是最溫柔的了,她罵你啊,肯定是為了你好,你要乖乖地聽她的話。”
岑虞用力點點頭,腦後的小辮子也跟着歡快地跳了起來。音姐姐忍不住摸了摸岑虞的小辮子:“你收着吧,或者藏起來。”
“姐姐剛才還說讓我聽娘的話。”
“只這一件。”音姐姐拿出一塊布來,將那箱子包了起來,又把鑰匙放在岑虞腰間的荷包上,“只這一件事你聽姐姐的,其餘的事情你都要聽三姑姑的,知道嗎?”
岑虞還是不想收,一旁的殷媽媽卻過來勸道:“姑娘就收着吧,也不礙事的。”
岑虞思忖片刻,還是將這箱子給收了起來。回頭交給娘處置就是。收下了箱子,殷媽媽便帶着岑虞岑岱辭了音姐姐,回到那個院子。
徐氏和徐老夫人已經說好了話,除了徐氏的眼睛有些微紅之外,其餘全無異狀,見岑虞和岑岱過來,徐氏問道:“殷媽媽帶着你們去哪了?”
“去見君老夫人了。”
徐氏一愣,忽然站了起來:“我就說忘了什麼,原來是忘了去看姑姑,娘,我先去看姑姑了。”
徐老夫人點點頭道:“你安穩些,別毛手毛腳的,也好讓若君放心些。”
徐氏點點頭,又對岑虞和岑岱道:“你們也隨我去。”
“姑娘和少爺都去過,也見過了,還說了話呢,君老夫人身子不好,就別讓他們去了吧。”殷媽媽規勸道。
徐氏想想,的確是這個道理,有些遺憾地道:“那你們就呆在這兒吧。”一邊說著,一邊往外走去了。
徐老夫人看向採薇手裏抱着的鐵箱子,片刻后才移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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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用過午飯,徐氏才回來,徐老夫人也不當回事,只是斥道:“你明知道她身子不好,還這樣擾她。”
徐氏的眼紅腫着,聞言勉強笑了笑:“姑姑看上去精神還很好。”
徐老夫人早就為他們準備好了院子,不大,她們三個人住已經是足夠的了,最大的好處是離徐老夫人的院子近。他們稍微改了改佈置,又收拾了東西,轉眼間就到了晚上。
晚飯的時候,徐老爺子終於姍姍來遲,見到他,徐老夫人啪的一下放下筷子,冷笑道:“還來做什麼?不是不願意見嫣兒嗎?”
徐老爺子看了她一眼,在她身旁坐了下來:“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我什麼時候說過不想見嫣兒了?”說著就看了看徐氏,“這幾年如何?”
徐氏站起身回到:“一切都很好,並沒有什麼不順。”
徐老爺子滿意地點點頭:“翊舟是個好孩子,你要好好過日子。”
這話徐老夫人又不愛聽了,她冷哼道:“你就知道了?我記得你見他的次數不超過一隻手吧。”
徐老爺子有些不解她的態度:“怎麼了?我不過就是跟我女婿吃一頓飯,你給我擺這個臉色看,有什麼意思?”
這下輪到岑老夫人楞了:“你中午是去跟翊舟去吃飯了?”
徐老爺子嗯了一聲,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皺了皺眉:“我不是跟過來問的那個丫鬟說過了嗎?”
岑老夫人看向身旁站着的紅玉,她的臉在燭光之下,顯得十分蒼白,她微微顫抖着,整個人好像隨時要倒下去一般。
岑老爺子有些瞭然地道:“怎麼,她沒說?”
紅玉噗通一下跪了下去,正要說話,卻有媽媽上來堵住她的嘴,將她拖走了。
原本在徐老夫人身邊高高在上的大丫鬟,如今像是一頭死豬一樣,不知被拖到了哪裏,這場景看的眾人心裏一寒,丫鬟婆子們行事都更加小心了起來。
席面上的姑娘們都低下頭去,唯有夫人們仍舊不受影響的該吃吃,該喝喝。徐家規矩大,除了老爺子老太太,沒人敢在席上說話。
徐氏有些怔楞,原來……原來二郎是去找爹了嗎?她還以為自己說了那樣的話,二郎一定會轉身就走,原來他不僅沒走,還怕自己在娘家被人詬病,去尋爹一起吃飯。
若沒有夫家撐腰,出嫁的女兒回娘家也會被欺負的。
見徐氏怔楞,徐老夫人咳了一聲,一旁的徐老爺子會錯了意,站起身來道:“特意做了那麼難吃的菜來,就是為了不讓我跟你一塊吃飯?”
徐老夫人生徐老爺子的氣,還沒吃過飯,聽了他的話,也不反駁,讓丫鬟夾了徐老爺子吃過的兩道菜,自己嘗了嘗,嘗過之後,岑老夫人有些不高興地道:“哪裏就難吃了?!”
徐老爺子搖着頭,轉去了男人們的桌席上。徐老夫人還要說話,已經回過神來的徐氏卻來到她身邊,給她夾了一筷子菜道:“娘,您嘗嘗這道,我記得您以前最愛吃這道菜了。”
徐老夫人知道女兒這是不想讓自己在眾人面前跟徐老爺子吵,便遂了她的意,閉嘴不言。吃了一口菜,徐老夫人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拿起徐老爺子的筷子,眉頭一皺,有些嫌惡地先用水涮了,又試着夾了一筷子菜,菜一入口,她的臉色頓時變了。
徐氏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坐在徐老夫人下首的任氏卻已經猜到了什麼。她走到徐老夫人身邊,拿起一隻瓷碗,放在徐老夫人嘴下,讓她吐出那口菜。
可吐出了菜,徐老夫人的臉色就更加難看了。
任氏扶住徐老夫人,目光卻看向了自己的兒媳婦,石靜芙也正看着她,見她看過來,笑了笑,那笑容,如同挑釁。她的手緊了緊,直為自己當初的決定感到難堪。
她婆婆是個算得上賢明的婆婆,她一嫁過來,就悉心指導她徐家的家務,等她熟悉了,管家的權利就立刻給了她。一切都順風順水的,一直到鴻軒大了,該娶妻了,兩人卻有了分歧,最後她執意反駁了婆婆的意思,給鴻軒娶了自己中意的媳婦兒,後來又將管家大權給了兒媳婦,自己專心跟夫君的妾室爭鬥,卻沒想到,一切漸漸變了樣。
徐老夫人拍了拍任氏的手,像是在安慰她一樣。隨後徐老夫人道:“我記得,今兒街上似乎十分熱鬧?”
任氏的女兒,大房的六姑娘徐綺容接話道:“祖母說的是,今兒是正元街放煙花的日子,街上可熱鬧了呢。”
“煙花有什麼好看的。”一向跟她不對盤的徐綺秀立刻道。
徐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徐綺秀只能咬着嘴唇低下頭,徐老夫人見沒人再說話了,便對二房的四姑娘徐綺蕊道:“蕊兒,你年紀最大,你帶着他們我也放心些,鴻志,你們也去,小心護着妹妹們。”
“是,我一定會護好妹妹們的。”屏風那邊傳來徐鴻志沉穩的聲音,他是這一輩的老大,是二房的,如今已經十九歲了,正在戶部任職。
徐老夫人又道:“幾個媳婦也去,天天在家裏,未免太悶了些。”
石靜芙站起身來,笑着道:“祖母,那孫媳先去準備準備。”
徐老夫人看也不看她,沉聲道:“你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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