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卌貳 終了
那位整個嘉朝最尊貴的男人,駕崩了。
只是一覺醒來,梁京便沉寂了下來。只有原本還在忙着備考的書生們忽而被通知今年的會試取消,茫然失措。李慕匆忙出門,去見了林書生他們,大喪期間不得飲酒尋歡,幾個書生用茶把自己灌醉了,都頹靡地攤在椅子上。
尤其是家遠,家貧的那些,都一個個愁出了白髮,不知道是該勒緊褲腰帶,在梁京等到明年恩科。還是放棄,空手回家,等一個遙不可期的許久之後,能攢下下一筆銀錢,再趕到這兒來。
整個書館都愁雲慘淡,李慕也只能去寬慰幾句,跟着感慨幾聲,搖搖頭,而後回家來了。
李慕倒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會試延期替他自己避過了一次難堪。李同和正想法子抹黑他呢,但如今誰有那閑工夫去管別人的是非?
“他們好可憐啊。”夏荷頗為同情道是。
還有三日就是會試了,誰能想到陛下忽然就薨了呢?這倒也是巧,李慕沒說什麼,只趕緊將書拿出來,道是:“按例明年就要開恩科了,我得抓緊才是。”
夏荷忽然察覺,這件事對他們二人倒有好處:“對哦,咱們明年就可以走,能省下不少錢呢!”
然後又惦念起來:“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可以去面見聖上呢?不行,我得去找世子爺去。”
李慕趕緊攔住了他。
夏荷不解地回頭:“怎麼了,慕哥?”
“外頭恐怕要亂上一段時日,咱們就在家裏老實獃著吧。”李慕給他講道理,“在其位,謀其職。如今咱們只是平頭百姓,咱們的‘職’就是安安穩穩地等結果,不要輕易捲入比較好。”
夏荷是個聽勸的,老老實實地坐了下來。
李慕料想的不錯,先帝走得太急,四皇子仗着自己有監國之責,想要爭下自己的正統大業。未曾料到他卻被囚在了府中,那許久不曾露面的瘋子王爺忽然帶着禁軍出現。不過這些終究不幹李慕二人的事,他們好好地在屋裏獃著,等何之景終於忙完了,跑來敲門。
“喲,你們這倒是悠閑。”一開門,何之景瞧見院子裏這二人,便道是,“我這幾日,都快忙瘋了。你趕緊把你的狀元考出來,好來幫忙的!”
一邊說著,何之景一邊闖進了院子裏,先是摸了摸李家的那匹馬,嘖嘖道是:“就這馬的日子都比我快活,還可以歇至少整整一年,不用幹活呢。”
而後又去催夏荷:“趕緊地夏荷,把你那種玉米方子先拿給我瞧瞧,老七要看。”
“老七是誰啊?”夏荷問道。
何之景語塞,復又笑道是:“哈哈,叫習慣了,再過上一陣就該叫他陛下了。——唉,老七這稱呼,能喊一天是一天咯!”
擺出惆悵的語氣來,何之景臉上卻是喜氣洋洋地。於是李慕和夏荷便知曉了,梁京這一場亂終於有了定局,眼前這位瞧上去弔兒郎當的世子爺,便是勝者那一邊的人。
李慕思量片刻,問道是:“世子……我那叔父他……?”
“四皇子黨羽,倒不至於被趕盡殺絕,不過這輩子恐怕是沒什麼再進一步的可能了吧。”何之景托着腮,笑道是,“怎麼,你還擔心他?”
李慕也說不上自己該有怎樣的情緒才對,最終只是搖了搖頭。
何之景拍了拍李慕的肩膀,道是:“我覺得,你應該更關心另一個人才是吧?”
“可是有芸哥的消息了?”李慕忙問。
“哈,你問你叔父時,還猶猶豫豫地;問起你這族兄,倒是着急!”何之景調侃,見李慕似是面帶尷尬,何之景才道是,“你不必擔心,你那族兄可是個本事人呢。”
說罷,何之景繞着李慕,轉了幾圈,將李慕從頭到尾打量了好幾遍,看得夏荷都不高興了,問何之景道是:“世子,你在瞧什麼呢?我的慕哥可不能被你這麼瞧!”
“怎麼了?你擔心我看上他?”何之景問夏荷。
夏荷立刻點頭:“那是當然。”
“別,有我家寶貝,就夠我頭疼的了。”何之景忙搖頭,“我是在瞧啊,看不出來,你這慕哥,竟然有那等有本事的親戚。”
夏荷和李慕都不知道何之景是什麼意思。
吊足了兩個人的胃口,何之景施施然地坐下,品了口茶,才道是:“你那族兄,把人家秦家後院攪得一團亂,渾水摸魚,還真讓他找到了不少好東西。我本來想先把證據帶回來的,他又不肯,說是怕我拿了證據后就不管他了。”
說罷,何之景笑道是:“我還以為他樂在其中,不想離開呢。”
“那芸哥此時身在何處?”李慕問。
“他如今在梁京郊外的一處別院住下了。——還特地要了處帶溫泉的莊子,說是要好好放鬆放鬆。”何之景撇嘴,又瞧了瞧李慕,又感慨了一遍,“你這麼古板的讀書人,竟然有這麼個族兄。”也不知道李芸究竟是做了什麼,才叫何之景這般嘖嘖生嘆的。
李慕思量一番,倒是想見李芸一面。
“可。”何之景沒多想,便答應了下來。
李芸此時悠然自得,把自己整個人都浸在溫泉中,享受着被溫熱的水包裹着的美妙滋味。
何之景雖嫌棄他,卻也還照着對貴客的禮節,給派了不少人去伺候。李慕趕到的時候,便有下人進去通告。
等了一會兒,李芸才施施然走出來。
幾年未見,時光似乎在李芸臉上沒有刻下任何的痕迹,甚至或許是被華貴的衣衫襯托着,李芸此時更顯貴氣。
“慕哥兒,許久不見。”李芸笑眯眯地落座,左右看看,“咦?你家夏荷沒跟你來梁京么?”
“他跟着世子去見七皇子了。”李慕答道,“我來看一看你。”
“你讓他自己一個人去見七皇子,不擔心么?”李芸問道是。
李慕想了想,搖了搖頭:“不擔心。”
“這麼放得下你的小娘子?”李芸頗有些陰陽怪氣。
李慕卻笑道是:“芸哥,夏荷是男人。”
“……”李芸臉色一變,忽然,一聲幽幽然的長嘆呼出,李芸神色中帶着懷念,道是,“要是那傢伙也能這麼想……”
李慕不語,但憑李芸一人陷入沉思。
片刻后,李芸卻回過神來,問道是:“不知我得的那些東西,能讓薛家被繩之以法嗎?”
“世子說了,七殿下會還所有被薛家所害的人一個公道的。”李慕道是。
“嗤,還以為你會覺得,只為張家報仇便足夠了。”李芸忽然道是。
李慕卻搖了搖頭:“還有香兒,還有你。”
“……”李芸沉默,復又哈哈大笑起來,“我?我可沒被薛家坑害什麼。”反而是他把薛家給坑了一道。
李慕忽而問起來:“那秦繁兄他……可知道你在這兒?”
李芸又是不語,最終只搖搖頭:“等一切塵埃落定,我再去找他吧……”
說完,他伸了個懶腰:“現如今,我只想呆在這我今後享受不到的大別院裏,好好舒坦舒坦。”
李芸儀態似貓,趴在桌子上,不愛動彈一下,答李慕的話也有一搭、沒一搭地。沒多久,李慕便放心了下來,知道李芸累了,他也不多問什麼,告辭了。
與此同時,夏荷被何之景再次帶回了賢王府,只是這一次,王府中有七皇子在等。
懷中捧着自己寫出來的方子,夏荷緊張得很。他把那幾張紙抱得緊緊地,坐立不安,這模樣落到何之景眼裏,被對方好好地笑了一通:“你怕什麼,你且放心,老七他絕對不是老虎。”
等到見了七皇子之後,夏荷才放鬆了下來。
七皇子氣質溫和,聲音也溫溫柔柔地。夏荷深吸幾口氣,終於能說得出話來了,雙手把手裏的那幾張紙送了上去,等七皇子看罷后,又問了他幾個問題。
夏荷一一作答,說完后,還懊惱地拍了一下腦子:“我應該帶幾根過來的。”
“無妨,既然堂兄信你,我自然也是信你的。”七皇子微微一笑,道是,“你可是我嘉朝的小福星,這個東西,能救不少人的命。”七皇子管何之景喊堂兄,又自稱為我,僅僅是改了稱呼,倒是顯得親切極了。
夏荷頗有些不好意思。
七皇子又感慨了一句:“我小的時候,還曾見過你的祖父。他老人家若是知道自己有這樣的一個後人,一定會很高興的。”
夏荷更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張十一可總是嫌棄他丟張家人的臉呢,七皇子卻說祖父會為他高興。但無論如何,夏荷是高興極了。他的臉頰興奮地浮着紅雲,想了想,說道是:“祖父要是知道,是這樣的殿下您繼位了,也一定會很高興的。”
七皇子的登基大典被定在老皇帝駕崩后的十三天後。
又過了十幾天,何之景尋到了一個被薛家害死的女子的家人,匆匆趕到梁京喊冤。
早便有所準備的新帝立刻派了人去控制住薛尚書家的府邸,並派人前去慶陽。夏荷還好心去問何之景有沒有需要他幫忙的地方,被何之景給擋了回去:“你便安生歇着,催你家那位念書去吧。這事兒,你們別攙和了。”何之景搖頭道是。
夏荷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明明該是他們家的事,怎麼不讓他攙和了呢?
何之景並不回答他,只是把他趕了回去。夏荷本想去問李慕,但見李慕埋頭在浩繁卷帙中的模樣,沒捨得問,想了想,悄悄地摸去廚房,給他做吃食去了。
又等了幾個月,等到來年春暖花開時,伴着明媚春光,夏荷終於等來了為他張家平反的聖旨。
恨不得立刻帶着聖旨回饒南鎮,給張十一看的夏荷,一轉頭見李慕還在念書,想了想,他抿嘴一笑,將那聖旨供奉了起來,接着去做飯了。
“我還以為,你會趕着回去。”李慕道是。
夏荷搖了搖頭,趕緊推他:“你念書吧,世子說了,還指望你考狀元呢。”
恩科仍舊在秋高氣爽之日,闈場之外有家茶樓,夏荷在那兒呆了好幾天,就眼巴巴地等着李慕出來。
放榜是李芸和夏荷一道去看的,李慕反而不那麼著急。夏荷使勁兒往裏擠,一抬頭,便在最顯眼的位置,瞧見了慶陽李慕四個字。
他蹦了一下,踩到了後頭的人一腳,趕緊道歉,然後又鑽了出去。儘管是秋日了,這一擠,卻仍是擠出了一身的臭汗。
見到李芸似是在惆悵的模樣,夏荷擦了擦汗,問他:“你在瞧什麼呢?”
“沒什麼。”李芸回過神來,卻問夏荷道是,“能麻煩你帶我去見世子一趟嗎?”
“你不是住在世子那兒么?”夏荷頗有些奇怪。
李芸卻搖了搖頭道是:“也得那些下人幫我通報才行。”
夏荷倒是輕輕鬆鬆,尋了家何之景名下的鋪子,報上了自己的名字,沒多久便有人來帶他們去賢王府了。
李芸卸磨殺驢,趕夏荷走。
夏荷也正着急回去向李慕報喜呢,於是擺手道是:“你別忘了跟世子說聲,我們家慕哥中了會元!”
李芸撇嘴,何之景怕是早便知道了吧,還需要他去說?
不過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見了何之景后,李芸卻還是先替李家報了喜,之後才去托何之景,幫一個忙,找一個人。
“他?”何之景其實打聽過了,此時便道是,“他人在邊疆呢,說是要以武效國。——怎麼,你坑了他家一把,還要去追人家?”
李芸倒是立刻點了頭:“當然。”
“就你這細胳膊細腿地……也要去邊疆嗎?”何之景又問。
“當然。”李芸轉身就要走。
何之景唉了一聲,真搞不懂這些傢伙腦子裏都是些什麼東西。
出了賢王府的李芸轉頭去了李慕落腳的地方。
擠過前來道喜,順帶討交情的人群,李芸跑到他們家馬廄,拍了拍那匹馬:“馬兒啊馬兒,反正你的主人眼瞅着是要留京,也不需要你了,不如換我來當你的主人吧。”
說罷,李芸回頭喊了一嗓子:“慕哥兒,你的馬借我用用。”
李慕百忙之中,隨口便應了下來。
沒曾想李芸一笑,緊接着便跳上了馬背,駕馬走得歪歪斜斜,一看便不是常騎馬之人,嘴上還念叨着:“沒想到看別人騎馬容易,自己騎這麼難啊……”
幸而馬兒溫順,沒有把這傢伙給甩下來。李芸磕磕絆絆地,倒也順利騎出了門。
來找李慕的人都躲着這個傢伙,像看瘋子似的看他——怎麼還沒等出門,就上了馬了?
李芸不管他人,駕馬往外走着,卻見門口,李同和竟在這兒,被人堵着,進不去門,正在大喊:“我是會元他叔父!”
李芸眼珠子一轉,忽然心頭惡念升起,提起嘴角一笑,馬鞭一抽,擦着李同和的邊沖了過去。
李同和被嚇得跌坐在了地上,只能望着一個飛馳而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