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卅肆 深淵
夏荷數好了日子,要把信送給那做生意的年輕人,剛趕到,卻見那人一拍腦袋,道是:“你來的正好,你夫君要我送信到你這兒呢。”
夏荷一打開,瞧見了裏頭寫着,李慕要提早回來了。
如此夏荷便不急着再給李慕送信去了,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李老太太,只抱着金寶在家裏等着。
這兩天李同財倒沒再有什麼動作,但李老太太也不敢叫夏荷帶着孩子回來。畢竟她也沒譜,不知道李同和放棄了沒。李慕不在家,她乃是女流之輩,夏荷雖然是個男娃,但男妻這地位不上不下地,家中終究沒有個能立起來的。
夏荷提早了好幾天,一邊等,一邊哄金寶:“金寶,想不想你父親呀,你父親要回來了。”
金寶歪了歪腦袋,怎麼爹爹今年回來的這麼早?姨舅舅的玉米剛剛成熟,還在地里掛着呢,難道他是來幹活的嗎?覺得自家父親難得勤奮,金寶便點了點頭:“想。”有父親幫忙的話,摘玉米更快啦。
夏荷不知道金寶想的這麼多,很滿意地獎勵了金寶一塊小點心,只等李慕回來了。
李慕是在一個下午着家的。
“慕哥!”夏荷在遠遠看見李慕的車馬時,便急慌慌地招手。
“夏荷,金寶還好吧?”李慕跳下車來,讓車夫在外頭等着,自己趕過來,神色不虞。
任誰知道有人竟在惦記着自己的骨肉,想拿小娃娃來要挾自己,都不會有什麼好臉色。李慕先確認了金寶還好,摸了摸小娃娃的胖臉,終於鬆了口氣。
“書院那兒怎麼放你回來了?”李慕的信寫的匆忙,只道是有什麼事等回來再說,夏荷心裏頭正憋着疑問呢。
“我那好叔叔,真寫信去府學了。”李慕擰起眉頭。若是李同和找的人在青君書院,他李慕還能仰仗凌先生推辭,但那信被直接送到府學去了,府學的先生只道是李慕有個好叔叔,擺擺手就放行了。
李慕不想將家醜外揚,沒說什麼,收拾包袱,走人。
夏荷聽罷后,擔心:“那,你要現在就動身去梁京嗎?”
“當然不必,他還沒那個能耐能得着人手,把咱們綁去,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往梁京,不然也不必假借同財叔了。”李慕倒是仗着慶陽消息比饒南要靈通,臨走前花了筆錢,打探了不少消息,這才離開的。
他在金寶腦袋上拍了下,現如今見着家中還好,李慕輕鬆了不少,回程的匆忙所帶來的倦意這才湧上來。
金寶瞧着李慕這疲憊的模樣,擔心:“父親累么?”
李慕心頭一暖,笑道是:“父親不累。”
金寶嚴肅地點點頭:“不累就好,不累才能幹活。”
李慕語塞,原來金寶不是在心疼自己?
夏荷:“……”點了點金寶的鼻子,他有些哭笑不得,“說什麼呢,你要給你父親安排什麼活兒呢。”
金寶癟了癟嘴,他聽不太懂大人們在糾結什麼,還以為李慕是特地趕回來幫忙的呢。父親都趕不上金寶呢,金寶早就說了,要幫姨舅舅收玉米的!金寶坐在夏荷懷裏,挺了挺小胸脯:“姨舅舅,要收玉米啦!”
李慕一怔,算了算日子,才想起來,該到收玉米的時間了。他摸了摸金寶的腦袋,笑道是:“這小娃娃倒惦記着幫你,我也去吧,咱們一塊兒,幹得快一點。”
“咱們現在就帶金寶回去嗎?”夏荷問道。
“帶回去吧,總不能老讓他躲在這兒。”李慕點頭,“放心吧,有我在家,他們想做什麼都沒法繞過我,帶走金寶的。”
李慕一說要回來,不止是李老太太安心了,其實夏荷也放心多了。見李慕這麼保證,夏荷點點頭,把金寶交給李慕:“我去給金寶收拾下東西,你等會兒。”還有他自己的,比如說李慕寄來的信,可不能再落下了,要隨身帶着才好。
沒多久,夏荷抱了個包袱出來,鼓囊囊地,不知道裏頭裝了什麼。
看了看停在門外的馬車,夏荷道是:“你叫趕車師傅回去吧,咱們家也有馬車了!”
“娘說過了。”李慕應聲,先讓還等在外面的車夫回去了,然後才去看李老太太給買的馬。林嬸精打細算,選出來的,這馬不算高大,但勝在長得壯實,看上去就知道,是能吃苦的。
李慕滿意地拍了拍馬頭,這馬如今也認人了,見了生人,頗有些惶恐地退了兩步。幸而李慕還抱着金寶,這馬認得金寶,倒沒鬧騰起來。
金寶高興地在喊:“馬!金寶要上馬!”
“金寶還小,被馬摔下來怎麼辦。”李慕見金寶一把抓過了韁繩,卻沒答應,想讓娃娃鬆手。
夏荷卻道是:“慕哥放心吧,金寶可能耐着呢。”
說罷,夏荷將包袱擱下,接過金寶,把他抱上了馬背。小娃娃的一雙胖手拽着馬韁繩,嘴裏頭喊着:“駕!駕!”硬是坐得穩穩噹噹,有夏荷和李慕一左一右看護着,也沒出什麼差錯。
李慕瞧着,倒覺得好笑:“這倒像是我李家要出第一位武將似的。”
“說不準呢,咱們金寶以後是大將軍!”夏荷浮想翩翩。
李慕倒是搖搖頭:“刀劍無眼,那邊疆哪兒是那麼好獃的。讓金寶下來吧,咱們回去了。”
金寶沒折騰夠,但有李慕在,他鬧騰了兩下,被李慕一瞪,就縮回去了,委委屈屈地,被夏荷抱着,縮在車篷中。
李慕去跟蘭娘告辭,放好了從慶陽帶回來的行禮,帶着夏荷和金寶走了。離家近了,李慕就看見李老太太正等在門口。
馬車一停,李老太太便難得健步,撲到跟前,顫顫巍巍地伸出手來。李慕正要去攙,車篷里夏荷抱着金寶出來了,李老太太麻利地接過了金寶,自打金寶出生,還未曾從她身邊離開過這麼久呢,老太太可想死自己的金孫了:“我的心肝兒,想不想祖母呀?”
一見祖母,金寶忽然哭了出來,張開雙手,抱住李老太太的脖子:“祖母,金寶好想你。”
李慕忙在金寶身後托着這胖胖的小娃娃,見這祖孫二人抱頭痛哭的模樣,哭笑不得道是:“娘,您小心些,金寶可沉了,別累着您。”
“哪有,我家金寶都瘦了。——哎呦!”一邊說瘦了,李老太太的胳膊一邊被金寶墜了一下,要不是李慕托着,估計就把孩子給墜到地上去了。這麼一鬧騰,李老太太倒只能承認,“唉唉,金寶果然還是胖了,祖母都抱不住了。”
才抱了一會兒,李老太太就氣喘吁吁地,再不舍也只好放下,轉頭問:“夏荷呢?”剛剛還瞧着他出來了呢?
“我在這兒!我先去把東西放下。”夏荷身上掛了好幾個包袱——有他的,有金寶的,也有李慕的,叮叮噹噹地又鑽了出來,跳下馬車,一口氣給帶進家裏去,一點也不嫌沉。
李老太太笑着推了李慕一把:“還不快去幫忙去!”
不過夏荷可不用李慕來幫,還沒等李慕追上來,他就健步如飛地走遠了。
先把東西擱下,而後再去旁邊的院子看玉米,這玉米長得好,如今院子裏被塞得滿滿當當地,夏荷得撥開兩邊的葉子,才能走進去。
李慕跟在身後,瞧着這結了穗的玉米,摸了摸,笑道是:“瞧這長得結實,我都有些眼饞。”
“等會兒掰兩瓣下來便是了。”夏荷直道是,“能吃了!我原打算明兒個來收了的。”
忽然,夏荷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把手伸到衣襟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封信來。
他站在李慕面前,保持了一臂的距離,伸出胳膊來,把信封遞上去:“喏。”
“……這是什麼?”李慕接過,問道是。
夏荷道是:“我本來想寄給你的,沒想到你回來的這麼快,就只好直接給你看了。”
李慕將信展開,夏荷的字愈發洋灑,似乎鎖不住那喜悅的心情,躍然在紙上。滿紙只得一個意思,李慕看罷后,抬頭瞧見了夏荷滿含期待的神情。
夏荷學他們書生的作風,作了個揖:“子思兄。”
“和塵兄。”李慕還禮。
儘管一直期待着這個名字能從李慕口中吐出,但當李慕當真這麼叫了的時候,夏荷還得用半天功夫,才反應過來他叫的是自己。夏荷忙擺手,也不學書生了:“還是別這麼叫了吧,總覺得怪怪地。”
“和光同塵,是個好名字。”李慕卻道是。
夏荷不太清楚那個詞是什麼意思,只隱約記得張十一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話:“好名字嗎?——哎,再好的名字,也抵不過‘夏荷’聽了這麼多年,來得順耳啊。”
“夏荷也不錯,荷質高潔。”李慕道是。
不就是一種花么。夏荷嘀咕着,不想再說這個話題了,只道是:“我去收拾收拾屋子去,都許久沒人住了。”
“林嬸應該都收拾完了吧?”李慕說道。
“……”夏荷才找的借口就沒了用。
他定在當場,晃了兩下。緊接着,就察覺到自己的掌心,觸碰上了什麼溫暖的地方。
李慕正攥住了他的手,道是:“走,咱們陪母親說說話去吧。”
李慕沒有放手的意思,夏荷便被他拽着,到了李老太太的跟前。
李老太太趕緊讓他兩個坐下了,讓林嬸先帶着金寶去玩,而後細細盤問起李慕早回來的緣由,和今後的打算。
李慕還是那般說辭,只等今上駕崩后,再談會試一事。
夏荷抓了抓頭髮,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他想着提早一年去梁京的事。
他有些坐不住,卻不曾想,自己的坐立不安,被李慕瞧在了眼中。不等夏荷猶豫完該說不該說,當晚,夏荷剛褪下外衣,鑽進被子裏的時候,忽然,李慕就問了:“夏荷,可有心事?”
“……”夏荷不想說謊。
他轉了個身,身下的床不大,剛能容下他們兩個人。夏荷這一翻身,正好與李慕四目相對。黑夜很暗,唯有李慕的眼睛很亮。
李慕認真在瞧夏荷,也不逼他,只把夏荷摟在懷裏,等他想說的時候。
半晌后,夏荷開口:“慕哥,我恐怕要先走。——等明年,只要我得證,我的法子管用,我就得去梁京了。”
“怎麼了,夏荷?咱們一塊兒走,路上才有照應。”李慕心頭一揪,道是。
“可是。”夏荷認真地掰着指頭,“慕哥,我覺得你學壞了。要不是爹爹跟我說,我還沒覺察出來呢。咱們一塊兒走的話,你當年秋就能參加秋闈,過了秋闈,就可以去殿試,面見聖上了。但我不行呀,我要是跟你一塊兒去,那時候說不定我還沒找到人答應幫我呢。”
李慕心中的那一點算計被點破,頓時沉默。夏荷望着他,只想等回應。
在那一刻李慕對張十一燃起了一絲恨意,然而這恨意很快便被撲滅,李慕也是萬分無奈,他知道張十一的想法,那固執的男人早便說過,這是他張家的事情,李家在這十多年給他們的庇護已足以報恩,全然不必再去涉這般的險。
但張十一大概不曾了解,他李慕是甘願為夏荷冒這個險的。如果只是張家,他可能還會猶豫。但那站在風口浪尖之人換成夏荷,李慕不敢多想。
他拉着夏荷的手,貼在自己的心口。夏荷的手很熱,李慕覺得自己的心很暖,這就夠了。
“夏荷,交給我,好嗎?”李慕只能懇求。
“慕哥,我知道你不捨得我,但我也不希望你以身犯險啊。”夏荷搖頭,他說話向來直白,但這樣的直白卻能直擊到李慕心底。
兩個人像是站在刀鋒處在拔河,沒有人肯退讓一步。不論是誰,鬆了手,都是要讓對方墜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