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曲終人聚(二)
在鄴城仍舊歡聲笑語、鶯歌聲聲時,周*隊彷彿從天而降,攻到鄴城門下,泱國守城將士退縮在城內不敢應戰,百姓閉窗鎖門,無人保衛家國,但至少他們還留在鄴城,不論生死,終不願離去,但昏君卻帶着寵妃和大批的金銀財寶逃了。
國君一逃,頓時軍心大亂,泱*隊不戰已經潰不成軍。
動蕩的時局,破敗的山河,任誰也無法再挽救這個殘局……
一夜間,城破,國亡,曾盛極一時、幅員遼闊的泱國至此成為史書上的一段過往。
夜,本該是華燈初上,而京城裏再沒有萬家燈火,只剩蕭府的一盞孤燈在寒冬里搖曳。坐在床上,落塵抱着膝蓋縮在冰了的被子裏。明心問她:“小姐,為什麼你不走?你還在等什麼?”
她不能走,她走了,他就找不到她了,他就不知道她愛他,她在等他……
淚在冬夜裏結了冰,而她還在守着他離開的地方,等着他回來。
雖是初冬,已是凄風凜冽,雖是滿天繁星,眼前卻光澤黯然。褪色的記憶在這一刻變得清晰,早已蒼白的誓言這一刻變得刺耳。
他曾每日背着她去看日落,對她說過:“小塵,我會一生陪你看日出日落。”
他曾擁吻着她的身體,對她說:“我們永遠不會分開。”
他臨走時,曾說過:“小塵,等我,我會回來接你。”
可如今,她在等待,而他卻彷彿已從這個世界消失。
蕭家的大門沉沉開啟,伴隨着哀啞的風聲。
落塵本靜坐在蕭潛的靈位前與他說話,忽聽門聲響動,心頭猛地一動。來不及整理儀容,她踉蹌着腳步衝出門,可是開啟的朱紅大門前站着的並不是她久等的人,而是一隊將士,穿着周國的金盔銀甲,氣勢巍然。
她在一眾兵將中仔細搜尋,以為可以尋到他的身影,可她只看到多日不見的娘親從周國將士中快步走出,來到她面前,緊緊握住她冰冷的手:“沙兒,沙兒……”
“娘?您怎麼還在這兒?您沒回苗疆?”
“娘怎麼會丟下你不管呢?娘來接你走。”她回頭指指身後的周國將士,告訴她,“這些是你皇叔派來護送我們回苗疆的。他答應要幫我們重建聖域,重建蘭族。”
周帝宇文邕?他為何要這麼做?是念在他們的叔侄情分,還是另有原因?
不管為什麼,她堅決搖頭:“我不走,我哪裏也不去,我要在這兒等他。”
“沙兒,你要跟我們走……其實,是宇文楚天讓你皇叔送我們回苗疆的。”
“真的?”驚喜來得太突然,她有些不敢相信。
“嗯。他讓我轉告你,他現在還有些事沒有做完,等他做完了,就會去苗疆找你。”
“他真這麼說?”
“是啊,娘不會騙你的。”
“……”
那天,落塵離開了鄴城,走之前,她看見周國的部隊紀律嚴明地走進皇城,不殺不奪,連街邊未收起的菜攤也不曾碰觸一下,仿若是回到自己的家國。
泱國百姓都打開門窗,遠遠瞭望,無人反抗,無人阻攔,也無人感傷亡國之辱。那種麻木,是對故國多少失望,多少憤懣,多少悲慟……才會有的絕望。
站在城樓上,看着鄴城在一片安靜中迎來朝陽,落塵對着浮山的方向微笑:“宇文楚天,這不正是你此生的夢嗎?你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你可看清楚了嗎?”
一統天下的王權霸業,是鮮血淋漓的,卻是充滿希望的。是非對錯,只有千百年後的史書才能客觀評斷。
遙遠的浮山,朝陽升起,宇文楚天緩緩走下山巔,身子挺得筆直,每一步卻走得很慢。
踩在濕滑的石頭上,他腳下一滑,身子猛地一晃,如影隨形的默影立刻上前,扶住他虛弱的身體:“王爺,讓默影攙扶您回去吧。”
他搖頭,抽回被默影扶住的手臂,繼續走在濕滑的山徑上。
浮山竹林,曾是他舞劍的地方,若水之畔,曾是他們嬉戲的地方。千年的鵝耳櫪樹下,她曾經許過的心愿:與他生死相隨。這裏的每一處,都留下了她曾經的影子,他閉上眼,彷彿還能聞到她的味道,彷彿還能看見他背着她,走過熟悉的小路,彷彿還能聽見她的輕喚:“哥哥!哥哥!哥哥!”
他喜歡這樣走在他們曾經走過的路上,就像她還在身邊,不曾離去。
兩月前,他曾想過:待他的內傷恢復一些,身上的蠱毒壓制住一些,他能下床走路,便要去蕭家接她回來,和她一起在這浮山看日出日落,看春雨冬雪。
可如今他的傷勢終不見好轉,噬心蠱衝破封制后比以往更猛烈,日日啃骨噬心。他已無內力護住心脈,也無冰蓮止痛,更無魏蒼然不惜耗盡內力為他壓制蠱蟲,就連他配製的解藥也無法減輕毒發的劇痛了。
他不知道,這樣的噬心之痛會經歷多久,可他希望越久越好,這樣他還可以和她看見同一輪圓月。
走了許久,他才走回舊屋,身上被汗水浸濕,他換了件落塵以前做給他的單薄青衫,坐於書案前,又拿出默影為他搜集的有關魏蒼然的信息,一字一字去讀。
從那或虛或實的描述中,他想讀懂這個殺孽深重的偽君子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偏偏所有的信息都是講述着魏蒼然如何鋤強扶弱,還有武當派,甚至江湖,如何對他尊崇備至。
仿若他這一身浩然正氣,光華流瀉,無人能及。作為一個罪惡滔天的人,他這一生算是虛偽到了極致,也輝煌到了極致。
宇文楚天抬頭看一眼樓蘭的煃火王石,它端放在書案前,以白絹覆蓋。他已派默影和無然山莊的人分別詳查過,這確是樓蘭的煃火石,也確是見樓蘭王族血脈才會顯現聖光。
蕭朗沒有騙他,他身上的確流淌着樓蘭族人的血。
作為樓蘭國最後的一滴血脈,他已無力再做什麼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蒼暮和夜梟一起埋葬,永遠沒人知道蒼暮究竟是誰。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宇文楚天掩卷,出門。
站在風雪裏,他緩緩伸手,修長的手接了幾片薄雪,雪花在他掌心融成水珠,流落指間。
留不住的晶瑩無暇,留不住的孱弱生命,留不住的深情不移,他輕輕淺笑,幸好,他留住了這浮山最美的記憶……
他的落塵,他的浣沙,他愛過、也負過的女子,是那般美好。他已別無所求,只望當塵沙落盡時,她守着那份等待,好好活在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