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浮生繁華(五)
昔日富麗堂皇的將軍府,在這個大悲大喜的日子裏,已然沒有了色彩。門口的鎮門石獅上繫着白色的卷花,青石門楣,懸挂着白色的經幡幔帳,滿目蕭索。喜樂中,壓抑的哭泣聲隱隱傳來。
她就是在這斷斷續續的哭泣聲中嫁進了蕭家。
沒有聽到一聲祝福,沒有人與她拜天地,她直接被送去了靈堂,與新婚丈夫默然相對。
新婚之夜,沒有洞房,沒有花燭,她一整夜穿着新娘嫁衣跪在蕭潛的靈堂里,除了陪嫁的明心,蕭家沒一個人勸阻,沒一個人過問。素白的靈堂,素白的幡帳,靈柩上通靈的玉獸表情猙獰地圍成一個圈,好像一個輪迴。
望着守靈的白色蠟燭滴滴凝淚,她想,若是今日蕭潛還在,他必定有很多話說,她便與蕭潛說了一整夜的話,具體說的什麼她沒留心,反正也沒人聽得見。
三更已過,她聽見門外平穩的腳步聲走過,緊接着又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追過來,急切地道:“二公子,呂侍衛來了,將軍請您去後堂。”
“這麼晚了,他找我什麼事?可是查出是誰殺了我大哥?”
“他說,濘王滅了夜梟門!”
“什麼!”蕭朗大驚道:“何時的事?”
“昨日!”
蕭朗匆匆離去很久,她才想起呼吸,只為她聽見了“濘王”二字。
為了再多聽到一點關於她的消息,她默念心咒,集中精神,運用意聽秘術去感知蕭朗。因為相距太遠,她聽不見,便強行催動潛藏的靈力,讓耳力透過隱約的風聲和枯葉落地的巨響,去聆聽蕭朗的聲音。
“夜梟的重樓埋葬于山崩之中,重樓中人無人生還,就連孟饒,也沒有出來。”她聽見低啞的聲音道。
“夜梟的門主呢?”這一聲驚呼不是來自蕭朗,而是蕭愈。
“已經被殺。”
“到底怎麼回事,你說清楚。”蕭朗道。
“具體情況屬下不知,屬下接到消息,周國與無然山莊集合一批高手暗中聚集重樓,我帶人趕去時,重樓突然燃起雷火,雷火爆炸之聲誘發山崩,天塌地陷,重樓埋于山崩之中。”
因為耗費靈力太多,落塵全身無力,後面的話無法聽完,可僅有這隻字片語也讓她震驚異常。她震驚於夜梟被滅,也震驚於夜梟與蕭家竟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暫且歇了一會兒,她又屏氣凝神吟念咒語,繼續聆聽。
正聽見蕭朗道:“短短一個月,霍家滅門,大哥被害,魏蒼然被殺,夜梟被毀,這濘王果真名不虛傳。”
魏蒼然被殺?落塵以為自己聽錯了,魏前輩遠離江湖是非,怎麼可能牽扯進來呢,是為了宇文楚天?
“接下來便輪到我們了。”蕭愈深深嘆氣,“宇文楚天掃平了所有的障礙,周國的百萬大軍再無可抵擋,在生死存亡之際,皇上還整日沉迷淫樂……唉!若是凌王泉下有知,看到他的死換來這樣的結果,不知是否後悔沒有聽我們的勸說。”
“爹,我們不能坐以待斃,要想辦法除掉宇文楚天。”
“你還有何辦法?”
“我們還有一步棋。”
落塵全身的力氣都耗盡了,虛軟地靠着蕭潛的棺材前。他們說的最後的棋子,到底是什麼?難道……是她?
第二日清晨,落塵還未吃早飯,剛剛在蕭潛的靈位前上了香,放了些新做好的茶果,退出了蕭潛的靈堂,她合上房門,便見蕭朗迎面走過。
蕭朗走到她跟前,深深鞠了一躬,恭敬地喚道:“大嫂!”
她深深回了一禮:“今日是蕭潛的頭七,我想去廟裏請高僧為他超度。”
“我聽說大嫂身子不適,還是不要勞累,在家裏休養為好。大哥的超度法事,我自會安排。”言罷,蕭朗對身邊的侍衛道,“少夫人身染重病,需要休息,扶少夫人回房。”
落塵後退一步,躲開侍衛與伸來的手:“不必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她走回房間后,又聽見蕭朗在門外吩咐着下人:“少夫人病情危急,快去請御醫來,請最好的御醫。”
明心正端着早飯回來,聽聞她病了,急急想要進門,蕭潛卻將她擋在門外。
之後的幾天,來為落塵看病的名醫沒有間斷過,有些是名震鄴城的所謂神醫,有些是風塵僕僕從外地趕來的名醫。當然,他們誰也診斷不出病因,蕭朗又偏偏將她的病情描述得如同病入膏肓一般,他們百思不得其解,自然束手無策。
落塵安靜地躺着,一句不多言,她深知說什麼都沒用,沒有人會相信一個病入膏肓的女子的話,更重要的是,她其實和蕭朗有一樣的目的,希望宇文楚天會來。
她想,若是他來,她就可以問問他,傷勢可有大礙?該做的事可都做完了?他與孟漫有何打算?若是他不來,那便是真的來不了了,她無論如何也要去找他,不管他身在何處。
蘭夫人聽聞她病重,和浣泠來看望她,浣泠難得的靜默,眼中帶着淡淡憂愁,看見蕭朗時也垂着眉目少言寡語,已不再是從前活潑聒噪的蘭二小姐。蘭夫人還是從前典雅高貴的樣子,除了略有些清減,沒太大變化。她坐在落塵床邊,理着她微微散亂的長發問:“怎麼病了呢?可是在蕭府過得不好?跟娘回家吧?”
她動了動躺得有點僵硬的身子,微笑着道:“稍微感染了點風寒,沒什麼大礙,都是蕭朗太過謹慎照料,小題大做了。”
蘭夫人陪她一下午,見她說話底氣十足,精神抖擻,才放下心離開。
該來的人,總歸還是來了。落塵等了整整七日,才等到這個子夜。
晚秋的涼風扶起幔帳,點點星辰在碧紗窗外閃爍。難得一見的好天氣,多日未眠的她剛陷入半夢半醒的混沌狀態,額頭忽然被一陣特殊的冰冷覆蓋。
她猛然抓住額頭上的手,拚命地握緊,就怕一鬆手一切都會消失。
沒有燭火,月光也剛巧被遮住,所以儘管她努力地睜大眼睛,還是只能依稀看見有個人坐在她的床邊,黑色的衣服與黑暗融為一體。
但,這就已經足夠。
他在她身邊,什麼都不必說,她就已經感覺到幸福。他用冰冷的掌心握着她的手,她卻有種被燙到的感覺。自恢復了記憶,她心中是有怨,有恨,有苦,有痛,可是看見他臉色蒼白地坐在她面前,記憶中那張線條柔和的臉孔也變得稜角分明,像是被一種叫傷心的刀刻出來的一樣。
面對這樣的他,她心中所有的怨恨苦痛都化作了心疼。他其實也沒做錯過什麼,錯的是命運,讓他們只能做兄妹。
“你的身體並無大礙。”夢裏無數次與他見面,都是遙遙相望,相顧無言。這一次,他總算開口說話了,語氣平和,不起波瀾。
“我什麼病都沒有,是蕭朗故意藉此引你來的。”
他瞭然地笑笑:“我猜到了,只是不親眼確認一下,我不放心。”
“你的傷好些了嗎?”
“已經無礙了。”在他的笑意中,她看見了勉強,可見他的傷還是很重,可他硬是要裝作若無其事,所以她也裝作什麼都看不出。她小心地將他的手放在唇邊,用她的呼吸給他點溫暖。
“你平安就好。我也一切都好。此地不宜久留,你快點離開吧,免得被蕭朗發現了,你就走不了了。”
“我帶你一起走。”
她微笑着提醒他:“哥,我已經是蕭潛的妻子了,我能去哪兒呢?”
“蕭潛已經死了。以後就讓我照顧你吧。”
她仍笑着搖頭:“我有人照顧,我有娘,有妹妹,還有蕭家人,他們待我很好。你還是好好照顧孟漫吧,你別看她平日驕橫,其實她比我更需要照顧。”
提起孟漫,他轉過臉,避開她的視線,可她還是清楚看見他眼底複雜的情緒,有愧疚,有感慨,還有一些安然。
她忙追問:“怎麼了?是不是孟漫她……”
“她死了,為了幫我殺了夜梟的門主,她中毒而死。”
“……”
她震驚地看着他,孟漫死了,她深覺心口沉重,而他的語氣沉緩,略有愧疚,卻不見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說他的心只付一人,至死不渝。那女人竟不是孟漫,也不是雪洛,那究竟是誰?
驀然間,她想起了好多事。
想起浮山之巔金風玉露的一夜,想起周國王府里,他醉酒後的失態,也想起他為她畫嫁衣時眼角眉梢的笑意,還有,在落霞山上,他情意款款的笛聲,他說過:我心只付一人,至死不渝,但她已然忘了我……
眼淚順着眼角滴滴墜落。她真傻,他寵了她十幾年,愛了她十幾年,他明明早知道他們是親兄妹,還是要娶她為妻,要與她共度此生,他把一顆真心完完整整地付給了她,而她卻感覺不到,想用自盡去割斷了和他一切的牽絆……
“小塵,跟我走吧……”他抱緊她,一隻手摟着她的腰,一隻手為她攏好散落的發,就像以前一樣溫柔,他的懷抱還是那麼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