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浮生繁華(二)
鄴城籠罩在一片悲戚中,落葉盪秋風,旋入塵泥。百里之外的武當山卻是月朗風清,點墨畫綢般的天空如同一張巨大的幕布籠罩在大地之上,幽暗叢生。
幽草蔓蔓的盡頭,有一處隱秘的洞口,這便是通往武當山禁地的密道入口。
孟漫一路引領着宇文楚天走到洞口,“門主就在裏面等你。”
“裏面的路我認得,你無需領路了。”
“不,我陪你一起。”
宇文楚天長劍一橫,擋在了入口前,“我不需要人相陪。”
孟漫輕笑,一襲紅衣在夜下顯得格外妖媚:“我不去,萬一你死了,誰給你收屍呢?”
“我便葬身在此。”
孟漫靠近他,雙手輕觸他冷若冰霜的臉頰,“宇文楚天,我孟漫只要有一口氣,就不會讓你葬身於此。”
在他短暫的一怔中,她繞過他的阻攔,走進了禁地,輕車熟路找到了石壁上的油燈,點燃。石壁還在,石壁上慘烈血腥的畫面歷歷在目,男女老幼,一個個被刀劍刺穿身體,壁畫無聲,他卻彷彿能聽見慘烈的呼喊。
宇文楚天隨孟漫繼續前行,直到盡頭,水月洞天乍然出現,清潭無幽,藤蔓密佈,湖心的一塊千年冰玉正發散出裊裊青煙。
身穿黑色圖騰綉袍的男子從千年冰玉後走出。
“宇文楚天,我早就說過,以你的功力再過十年都殺不了我,你為何要急於送死?”他的聲音黯啞晦澀,像是來自地獄的魔音,正是夜梟門主的聲音。
這是宇文楚天第一次在有光之處看見夜梟的門主,他很想看清他的樣子,看他是否面如狂獸,眼沁血腥,可惜門主穿着黑色寬大的袍子,頭戴獸面猙獰的銀色面具,身形不清,面貌不見,就連眼睛也被垂下的頭髮遮住。
“十年太久了,我等不了那麼久。”宇文楚天回道。
“不是你等不了,是你的皇叔宇文越等不了吧?”門主冷笑一聲,繼續道,“是啊,他籌謀了這麼久,等待了這麼久,終於還是沒有耐心了。”
宇文楚天聽得有些不解。分明是他提出讓瑄國皇帝宇文越派出暗衛剷除夜梟,以防瑄國舉兵進攻泱國之時,夜梟暗助蕭家。為何夜梟的門主口口聲聲是他的皇叔籌謀已久,難道這其中還有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看出宇文楚天的疑惑,門主又道:“你不明白我在說什麼?看來宇文越並未跟你說實話。好吧,既然今日你非要來送死,我不妨在你死之前,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訴你,讓你死也死得明白。”
“那我倒要多謝門主了!”他正好有很多事想不通,今日能解開心中的迷惑,倒是正合他意。
“你可聽說過樓蘭國?”
“聽說過,樓蘭本是古國,地處荒漠,卻十分富有,國泰民安,可惜樓蘭國王因為崇尚幻術,以致走火入魔,殺人嗜血,終致樓蘭古國被泱國所滅,傾國於一片流沙之中。”
門主聽聞后,大笑三聲,彷彿聽聞了極好笑的笑話。
“不,你被騙了,全天下人都被騙了。樓蘭國被滅,全都是因為瑄國的狼子野心,因為你那些的叔叔們所謂的宏圖霸業。”
宇文楚天沒有反駁,雖然全天下都知道是泱國的將軍霍桐光滅了樓蘭,與瑄國無關。可他隱隱還是有些相信夜梟門主所說的話。
“願聞其詳。”他道。
大概是知道他必死無疑,門主好像也不急於要他的命,語氣平緩地將前塵過往細細道來:“三十年前的泱國,幅員遼闊,河山壯美,瑄國覬覦已久,怎奈瑄國國力不堪,無法與泱國抗衡。於是,瑄國便讓人散佈傳言,聲稱苗疆的火蓮和樓蘭國的水泉珠乃上古神物,得知便能得永生!當時的泱國皇帝正是遲暮之年,聽聞可以長生不死,不論真假也求一試,故決定搶奪兩件寶物。”
宇文楚天聞之嗟然。火蓮是苗疆聖物,蘭族守護千年,即便亡族也不會奉上。而水泉珠更是樓蘭國賴以生存的寶物。據傳說,樓蘭地處荒漠,本無水源,全憑水泉珠所生的無根之水維繫生存,樓蘭國即便活着一兵一卒,都不會交出水泉珠。
泱國老國君想要得到火蓮和水泉珠,想必要殺盡苗疆和樓蘭所有人,這樣的戰爭定要舉全國之力,冒天下之大不韙,即便大獲全勝,泱國也會失了人心。
泱國的衰亡正是從那兩場戰爭開始的。
門主繼續道:“泱國十萬鐵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穿越荒漠,殺進樓蘭國都,奪走水泉珠。樓蘭王殳天豈可善罷甘休,與之在荒漠中追逐廝殺半月,泱國十萬鐵騎幾乎全部葬身荒漠,但霍桐光還是拼着最後一口氣,將水泉珠帶回了泱國皇宮。樓蘭國水源日漸匱乏,樓蘭王殳天親自帶兵去泱國搶奪水泉珠,不想他剛剛離開,一場蔓延的瘟疫讓樓蘭國變成一座死城,之後,百年不遇的流沙讓整個樓蘭沉入荒漠,再無蹤影。”
言及此處,門主臉上的面具微動,宇文楚天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從他不穩的聲調中感受出難抑的悲慟。喪國之痛有很多種,毫無疑問,這是最慘烈的一種。看出門主還要再沉浸在傷痛中一陣,宇文楚天替他說下去:
“所以樓蘭王殳天為了報復,便在中原大開殺戒,誓要殺盡泱國百姓,才能發泄心頭之恨。”
門主仰頭,望着一線蒼穹,“不然他還有什麼辦法呢?泱國國力強大,有凌王,有霍桐光,還有蕭愈三大戰無不勝的將軍坐鎮,他帶的兵馬還未到鄴城,便被殺得剩下區區千人,他想奪回水泉珠,也只能以此相脅,希望泱國的皇帝垂憐百姓,歸還水泉珠。”
“他錯了。”宇文楚天道。
“是的,他錯了,他錯在以為泱國皇帝會和他一樣愛民如子,會和他一樣,為了樓蘭子民,甘願墮入魔途,迷失本性,也要搶回水泉珠,讓樓蘭國從黃沙中重現。”
宇文楚天看向石壁上的畫,這的確是殳天最大的錯誤,他早該想到,願意為自己有一個永生的可能,而不惜讓十萬大軍葬身荒漠的君主,又怎麼會顧念百姓的生死。
昏君有很多種,殳天也是其中一種。
宇文楚天想笑,卻笑不出,便牽了牽嘴角道,“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樓蘭王殳天吧?亡國之恥,滅族之恨,讓你即便被中原各大門派屠殺至孤立無援,也絕不放棄。終於你等來了機會,泱國國君幾經更替,高霖登基,昏庸無道,為了苗疆的聖物火蓮欲再度出兵攻打蘭族,凌王和蕭愈屢全無效,心生反意,你便與他們合作,為他們培養死士,募集糧草,謀奪泱國的皇位,待凌王奪取皇位,便可助你為樓蘭復國。
只可惜你們千算萬算,卻沒有想到凌王真正心繫的並非皇位,而是泱國蒼生,他用你們培養的死士保衛疆土,而未謀奪皇位,以至錯失良機,被皇帝以毒酒賜死。現如今,蕭家也被皇帝忌諱,恐怕你復興樓蘭的希望也破滅了。”
“宇文楚天,你知道的不少啊!”門主看着他,哀啞的聲音難掩讚賞之情,“不錯,現在瑄國已經集結重兵,泱國的皇帝卻還沉迷享樂,不思朝政,大局已定,蕭家再也無力回天,我們的約定也不可能兌現了。”
他嘆了一聲,又道:“但是,有一件事你猜錯了,樓蘭王殳天已經死了,我是他的兒子,樓蘭國從前的太子,蒼暮。三十年前,我十四歲,我眼看着自己的親人,族人為了保護我,被一個個殺死。你可明白,這是怎樣一種仇恨?”
宇文楚天點頭,他明白蒼暮心中的恨。
原來殳天當年帶離樓蘭的兵馬中,還有自己的兒子。想必殳天一定很喜歡這個兒子,因為這個兒子很像他,也很孝順,為了替族人報仇,為了父親的遺願,不惜一切代價。
也或許這就是樓蘭族人血脈中流動的本性,愛也熱烈,恨也決絕。這一刻,他忽然不恨蒼暮了,也不認為他錯了。
每一個民族都有他們的信仰,他們的性情,有着骨血里抹不掉的本性。用泱國所謂的仁賢恭讓去評判樓蘭族人的是非多錯,未免太過苛刻了。但若是用泱國的仁賢來評判泱國國君的所做作為,“罪大惡極”四個字應當不算苛刻。
言盡於此,長袖一甩,手中一柄軟劍映着銀月之光,寒光入骨,他將劍刃指向宇文楚天,“你該知道的已經知道了,現在我可以送你去見你的父母了。”
宇文楚天手中的劍卻沒有出鞘,只是一字一頓道:“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
“哦?”
“當初你既然殺我父母,為何要留我一命,你既然明知我入夜梟是為了報仇,為何不早點殺我,要留我到今日?”
“這個答案,我永遠不會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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