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堪回首(五)
卯時剛過,明心滿心歡喜地跑到後院,上氣不接下氣道。“大小姐,蕭將軍帶了許多聘禮來,夫人請他去了正堂,讓我請您過去商議婚事。”
浣沙坐在菱花鏡前,理順垂在身前的一縷青絲,“好的,我知道了。”
明心見她一身白衣素錦,特意為她找出個雙蝶攢絲髮簪插在鬢側,“大小姐,您帶上這個吧,不然太素了,您的臉色也不太好,要不要我幫您塗些胭脂?”
“不必了,我們走吧,別讓蕭潛等太久。”她取下發簪,放回原處。
既然今天是她和蕭潛最後一次見面,那就不要在他的記憶中留下任何顏色,這樣,他再想起她時,也不會讓別的女人失去顏色。
雖然已經做了決定,已經逼着自己冷下心腸,正堂內蕭潛英挺的背影還是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握緊雙手,直到指甲刺入手心的痛壓下心口的疼后,才走進去。
“浣沙。”蕭潛走近她,眼中深情從未改變:“皇上已經准奏,許我留京統領禁衛軍。”
“恭喜你!”她勉強笑了笑,心臟卻驟然抽痛了一下。
“昨夜伯母已同意了我們的婚事,這些都是我帶的聘禮……”
“拿回去吧。我們的婚事,就此作罷吧。”浣沙轉過身,無形之中拉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他與她,註定是有緣無分,或者說,緣分已盡……。
他指着聘禮的手僵在半空,一臉詫異地看着她:“你說什麼?”
“蕭將軍,你的情意我心領了,可惜浣沙命薄,無福消受。”
“三年了,我等了你三年,你今天和我說無福消受?”蕭潛咬緊牙關,伸手抓住她的手臂,他的手像鐵鉗一樣,可她一點不覺的痛。
“……”浣沙抿緊的嘴唇,說不出來一句話。
蕭潛終於從她的沉默中讀懂了難言的痛苦,深吸了口氣,臉上的怒氣緩和許多,眼神也從盛怒變成陰鬱:“你是因為……才拒絕我的,是不是?渙沙,過去的事,我不介意,真的!”
“可是我介意。”她掙脫他的手,指了指大門緩緩道:“蕭將軍請回吧。”
他又一次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到身前,大手緊緊扳住她的雙肩,逼她面對他眼中堅定不移的深情。“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娶你,不管誰反對,我都要娶你。”
“對不起,我……”她低下頭,不敢看他的表情,她怕自己一看到他痛苦的樣子就會為他心痛,就會不忍心傷害他。“我已經恢復了記憶,想起了那個讓我痛不欲生的男人,我現在才明白……不管他對我做過什麼,我永遠也忘不了他。”
“你……”蕭潛啞然,緊緊的握緊了拳頭。
“算我對不起你,這一生除了他,我不會再嫁給任何人!”
趁着蕭潛被驚呆,她掙脫束縛,衝出正堂,眼淚已經讓她徹底分不清方向。
“沙兒!?”被蘭夫人拉住,浣沙才發現自己差點撞上了站在正堂外的宇文楚天。
她抹了抹眼淚,勉強擠出個笑容。“娘,我沒事,真的沒事。我先回房了,你幫我送蕭將軍一程。”
說完,她跌跌撞撞一直向前跑,後面的人也一直追着。跑到池邊,她終於忍不住轉頭吼道:“蕭潛,我已經和你說得很清楚了,你還追……”
後面的話哽住了,因為追來的人不是蕭潛,而是宇文楚天。
他伸手,為她擦乾眼淚,滿池的水光映在他眼中,一片純凈。“蕭潛是個好男人……”
她別過臉,避開他的溫暖的指尖。“你不用勸我,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知道……”他用一種不解的眼神看了她很久,才說道:“你真的就這麼放棄了?只是因為一些連你都記不起來的事情,你就拒絕了了他的求婚,你難道不想再給他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她搖頭,坐在旁邊的石階上,仰起頭,迎着東方璀璨的陽光。“你看着陽光,是不是很美?”
“美!”
“可是它很快就會落下去,變成黑暗,我無力改變,只能認命。我和蕭潛相識的太晚了,所以今生註定無緣。”
“這世上沒有註定的事情,只有我們不堅定的心。”他的語氣中第一次有了情緒,有着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感慨。“如果你真的愛他,想跟他在一起,沒有什麼可以阻止。”
她靜靜看着宇文楚天,她認識他這麼久,他一向都是清冷溫和的,而這一次連他都不冷靜了。
“我不是宇文落塵,我不會為了愛,不計後果,也不會為了恨,傷人傷己……”
宇文楚天頓時啞口無言。
“我愛蕭潛,所以我不會為了自己的幸福,置他的前程和尊嚴不顧,我更不能讓他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笑談。你不用勸我了,我已經做了決定。”
他收回目光,取出藏於懷中的白玉人像,握在手心裏輕輕撫摸。
他輕聲低語了兩句話,雖然聲音很低,她還是聽見了——
“你真的不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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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後,蕭潛日日登門,渙沙一直避而不見,蘭夫人尊重她的決定,不再勸她,浣泠看不過去,在她閨房裏苦口婆心地勸了又勸。
“姐姐,我真搞不懂你怎麼想的,蕭大哥這麼好的男人,別說打着燈籠找不到,就算你舉着太陽也找不到啊!你怎麼能拒絕他,你怎麼忍心拒絕他……”浣泠越說越激動,氣得在她的房間裏轉圈,小手不停拍着憋悶的胸口。
渙沙端起一杯涼茶,押了一口,還是沒有壓住嗓子裏的刺癢,咳嗽了起來。
連日來,浣沙開始卧床不起,毫無血色的唇,毫無生氣的臉,只一雙漆黑的眸子柔柔若水,黑色的長發披散着下來,簡單的挽了一個流雲髻,不簪任何髮飾,只斜斜的依靠在鵝羽軟墊上,任誰看了,都是一副病美人的模樣,惹得人不禁憐愛起來。
浣泠急忙跑來給她拍背。“你看看,還說自己不傷心,不傷心怎麼病成這樣了,喝了這麼多天的葯,也不見好。”
見渙沙還是不說話,她又急了,“不行,我去找蕭大哥,我要讓他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別去,”渙沙急忙拉住她,“你讓他看見我現在的樣子,他又怎麼能甘心?”
“我真搞不懂你,你何苦這麼折磨自己呢?”
見浣泠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才肯罷休,她長長緩了口氣,道:“因為我害怕,我怕那個人會出現……雖然我現在不記得他,可萬一有一天我想起來了,或者他來找我,我該如何面對蕭潛?面對那個人?”
提起“那個人”,浣泠頓時愣了,後面的話梗在喉嚨里。
她握住浣泠的手,像是握住最後的希望。“浣泠,你知道他是誰,是不是?”
“不,不,我不知道。”浣泠用力搖手。
“你一定知道什麼,你快告訴我!”
浣泠有些為難,但見她一臉的懇求,終於咬咬牙,在她身邊坐下,“我告訴你可以,你可千萬別告訴娘是我說的,否則她一定會罵死我的。”
“我不會說的。”浣沙的櫻唇雪白,一張一合,彷彿用盡了渾身力氣。
“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我記得……”浣泠回憶道:“三年前,娘找到你的時候,你昏迷不醒,受了很嚴重的傷,還有,你的下身也血流不止。我偷偷聽見大夫和娘說,你不止受了外傷,還喝過墮胎的葯,所以,孩子是肯定保不住的……”
“墮胎藥?!”浣沙一驚,下意識的按住小腹。
“是啊。我和娘也想知道你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把自己弄成那樣,可你醒之後,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說話,天天坐着院子裏,從日出坐到日落。還有一次,你想割腕自殺,幸虧我和娘及時發現。”
自殺?她是為了那個男人嗎?可她為什麼連那個男人的影子都想不起來。
“我從來沒提過那個男人?”她又問。
浣泠認真想了很久,“有過一次,那天日落很漂亮,你忽然問我:‘人,會有來生嗎?’,我說:‘應該有吧,他是不是已經……所以你盼着來生再遇到他。’你說:‘不是,我只是希望來生我們再遇到,能是陌生人。’……”
“來生我們再遇到,能是陌生人……陌生人……”
低吟着這句話,渙沙突然劇烈地咳嗽,咳了好久,咳得五臟六腑都沒有了知覺。
浣泠連忙勸她。“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該忘的也都忘了,何必再想,依我看,那個男人要出現早就出現了,豈會等到現在。而且就算現在他出現,你也把他忘了,只當他是陌生人。”
是啊,也許某個曾與她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就是他。
既然已經忘了,過去種種早已隨風而逝,可她總有一種預感,這件事沒有那麼簡單,那個被他忘記的男人還會再出現……
浣泠見她心意已決,怎麼勸也無益,只好唉聲嘆氣道:“罷了,我去給你端葯,時候也不早了,你喝了葯,早點睡吧。”
服過了葯,已是圓月當空,亮如流珠。
風婆娑着月的剪影,在紙窗下搖曳着,浣沙坐在房間裏看着眼前的花燈,燭火忽明忽滅,燈罩輕轉,上面精描細畫的一輪輪光芒無限的太陽,好似一遍遍冉冉升起。
這花燈,是她與蕭潛初識那日,他送她的。
這些年,蕭潛連年征戰,他們雖沒有過密的交往,卻也有過一些美好的回憶,然,在她的記憶中,永不退色的始終是他們初見的那一夜,她每次思念起他,也始終是那一晚的悸動。
那是三年前的正月十五,元宵佳節,圓月掛着無雲的天空。
浣泠說要帶她去逛燈會,走之前,還細細的為她打扮了一番,說是燈會上大家一起放河燈,說不定會遇到心儀的公子。
那晚,浣沙穿了一身素白色的雪緞裹裙,外罩一件月銀色的白紗衣,青色的腰封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裙角曳地,輕盈恬淡,烏黑濃密的發只簡單的攢了幾朵雲絲花,披在身前,淡妝輕點,整個人都是淡淡的,彷彿輕輕一吹就會幻化作風搖曳離去一樣。
她慣了這樣,不想妝扮自己,她厭了顏色,不想穿梭繁華世間,她彷彿失去的不只是記憶,還有五光十色的人生。
燈會間,周圍一片歡騰,五光十色,她什麼都無心看,漫無目的地走,腦子裏空蕩蕩,心裏也空蕩蕩,走到哪裏都像一個遊魂,似乎想找尋一樣自己都不知為何物的東西……
驀然間,一襲白衣勝雪,翩然洒脫的背影出現在她眼前,舉步間,素錦長衫上綉着的翠綠竹葉恍若勾住了她的視線,讓她無法移開。隨即,她又看見了他手中的跑馬燈,燈罩上火紅的太陽瞬間把黑夜照亮。
她的身體忽然不受控制,莫名其妙跟着在他身後,眼睛一直看着他手中的花燈。那是一輪永不沉沒的陽光,即便是黑夜,也能照亮她的眼前……
浣泠笑着跟上來,挽住她的手臂。“姐姐,他叫蕭潛,是當朝最有名的少將軍,剛剛得勝歸來。”
蕭潛聞聲,回眸,淡淡的一笑,恰如漫天的煙火,照明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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