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正如同胤禩所想,年關將至,康熙親自定性的蕭永藻、石琳互參案又是件牽連極廣錯綜複雜的大案,想要再衙門封印之前將這件複雜的案子審理清楚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刑部尚書傅拉塔非常鬱悶,吃不準皇上真正的心意之前,他無可奈何的用了一招拖字訣。
如今他這刑部尚書的職位已經任滿了三年,正雄心壯志打算再升上一升的時候偏遇到了這麼個棘手的案子,傅拉塔覺得最近這幾年,他真是走霉運走到家了,先是部裏面來了個愣頭青雍郡王給他添堵,好不容易陝西的事兒叫八貝勒給圓滿解決了,他這刑部尚書雖然開頭的時候被皇上斥責了一番,最後倒也得了個好結果,得了個小功勞。
後來和八貝勒共事倒是非常順利,又差點兒捲入了萬象居的泥潭中,摸爬滾打的上了岸,眼看着三年任期功德圓滿,偏又是一向很穩妥的八貝勒二任欽差南下福建,結果偏跑去了廣東鬧出了這麼一樁驚天大案,該如何處斷,他現在愁得閉眼都睡不着覺,只盼着八貝勒早些回京,也好叫他知曉些底細。
索性康熙也不是真的要叫傅拉塔斷案如神迅速拿出個結果,眼下一來是年關將至,二來是老八還沒回京,便是傅拉塔想要快刀斬亂麻的理出個結果,康熙也不會叫他如願。反倒是傅拉塔這麼一拖,誤打誤撞合了康熙的心思,便把這件事一直拖到了朝廷封印都沒有審出個結果來,最終石琳和蕭永藻二人,也只得在刑部大牢準備度過除夕了。
因蕭永藻和石琳二人都是封疆大吏,便是如今被看押在了刑部大牢,也沒有誰敢磋磨他們。石琳不用說,他瓜爾佳氏出身,和太子妃有親,在刑部大牢的待遇簡直不像是被收監待審的疑犯,倒像是換了個地方修養,他家裏面源源不斷的往牢裏面送他得用的東西,便是衙役也都恭恭敬敬的拿他當老爺。
蕭永藻那邊倒是比不得石琳來得有臉面,但是牢房卻也是乾淨整齊,一日三餐都沒苛待,間或也有不少人來探監。他是漢軍旗,比起滿八旗是差了一截,但到底是旗籍,蕭永藻敢參石琳參得這麼痛快,這旗籍也是他的一件免死金牌。
石琳若真被他參倒了,便是場大功勞,日後自然能夠更進一步。便是參不倒,他也是旗人,不是尋常漢臣,皇上也不會給他太難看。蕭永藻打定了主意,在牢裏面也不憂心,左右八貝勒回京后,他這邊便更有了強有力的人證,到時候石琳那邊便是有太子又何妨?
就在這一片糊塗賬中,在離年關只剩下三天的時候,胤禩終於回到了京城,進宮與康熙復命,將御賜的一眾欽差的信物完璧歸趙。眼下既然朝廷已經封印,康熙便也沒有讓他奏報政事,只是叫他去給太皇太后請安。這話不必康熙來說,胤禩也是要去的,當下便離開了乾清宮直奔慈寧宮而去。
給太皇太后、太后請安后,胤禩又先後去了皇后和惠妃那裏請安,回來慈寧宮的路上又被小九和小十帶着十四堵了個正着,這陣子胤禩不在京裏頭,十四光榮的成了小九和小十的小尾巴,成天圍着兩個哥哥轉。
宣妃雖然位分高,但是並無寵,所依靠的除了太皇太后和太后兩位娘娘,就只有這個過繼而來的兒子了,她原本不大樂意叫十四和小九、小十兩個親近,畢竟這兩個是經常被皇上訓斥“不學無術”、“玩物喪志”的皇子,十四跟他們交好,免不了也要在皇上面前落下個不求上進的印象。
因宣妃對婉貴人非常信任,婉貴人還是十四的姨母,便把她的顧慮同婉貴人說了。宣妃卻不知道,婉貴人早和胤禩達成了協議,對待這件事,婉貴人自然有和宣妃不同的看法。八貝勒同九阿哥、十阿哥交好在這宮裏面大家有目共睹,並不是什麼秘密。婉貴人受八貝勒所託照顧十四阿哥,想來也是希望十四阿哥能夠與九阿哥、十阿哥交好的。
婉貴人摸了摸自己漸漸鼓起來的肚子,笑容溫婉的對宣妃說道:“憑娘娘的身份,日後十四阿哥免不了要做封王,富貴一生,娘娘若是還想着讓他上進、讓皇上對他讚譽有加,豈不是把十四阿哥放在火上去烤?這,真的是娘娘所想要看到的嗎?”
宣妃悚然而驚,雖然她腦袋轉得慢了點兒,不太懂這些個彎彎繞繞,但是這些年太皇太后好不容易在後宮裏面給出身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子謀求了個妃位,給她安身立命的所在和一個兒子,自然不會想要看到她再把自己給折騰沒了,因此沒少提點她,不求她爭寵,只求她知道什麼事情是忌諱,不能做,要安分。
便是再蠢的人,叫太皇太后提點得多了,也會將幾件大忌諱的事情記在心裏,如今再叫婉貴人這麼直白的一勸說,宣妃立刻就醒悟了,皇上眼下對她們蒙古這邊還是千防萬防的,為了十四阿哥着想,還是叫他同“不長進”的九阿哥、十阿哥混在一處為好。
而十四的性子,這輩子宣妃和婉貴人雖然十分寵愛他,但到底也不是他的親娘,這就叫十四的心裏總也有那麼一絲絲的不安,原本上輩子這個時候的十四性子裏還有不少的驕縱任性,這輩子卻是並不明顯,反倒是懂事了許多。
他小時候曾經偷偷地去偏殿看過一眼自己的親生額娘,那是間收拾得非常乾淨清爽的偏殿,殿裏一塵不染還燃着熏香,可是即便如此,推開門還是能夠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是這熏香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的。
而他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個骨瘦如柴得可怕的女人,她的面容蒼老,頭髮灰白,只剩下一雙眼睛大得嚇人,聽到響動她費力的斜着眼睛看過來,在卡到他的時候,那雙眼睛越發的瞪得大了,更是駭人得很。
十四被嚇壞了,當時就跑出了偏殿,還是婉貴人找到了他,把他摟進懷裏安慰,還道:“娘娘病了,她到底是十月懷胎生下了你,兒不嫌母醜,下回你且不可再這樣了。”
十四自然知道這是好話,可是他實在是被這段記憶給嚇壞了,從此但凡是路過那個偏殿,都是匆匆而過,再不肯進去了。而後又聽到了不少有關那個親生額娘的傳聞,得知她是個非常惡毒的女人,他心裏堵得難受,卻是真的再也沒有踏入過那個房門。
後來再大一些,他知道自己還有個一母同胞的親生哥哥,當下十四便把在德妃那邊求而不得的血脈之情全都轉移到了老四的身上,然而他卻最終只能失望了,那個四哥對待他,倒還不如對待十三來的親近!十四自然不知道,當初老四是被德妃那決絕的“只有十四一個是我兒子”的話給傷到了,連帶的,對他這個親弟弟,也覺得十分彆扭。
若是十四如今過得不好,以老四的性子,倒還會對他多加照拂,可是偏偏宣妃和婉貴人都對十四疼愛有加,因十三同他額娘敏嬪同是住在永和宮偏殿,對宣妃是如何寵愛十四非常清楚,每每在老四面前提及的時候,便更加叫老四對十四再無什麼牽挂了。
十四在親哥哥那兒沒得到兄弟愛,之後卻因為脾氣相投,同小九和小十兩個玩到了一處,關係更是一日千里。偏小九和小十因為老四針對萬象就的事對老四非常不滿,老四對不學無術的小九和小十也不怎麼感冒,見到十四和他們混到一處,心中念了一句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從此待十四更加疏遠了。
這回胤禩回宮,聽到消息的小九和小十忙不迭的就拉着十四過來找八哥,這輩子十四同胤禩還不大熟悉,此時不免有些陌生。倒是胤禩見到長得和小老虎似得十四,心中那些上輩子的糾葛倒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了,伸手拍了拍十四的肩膀,笑道:“長高了不少,再過兩年,說不準比你九哥都要高上一頭了。”
十四聽了這話,不由一愣,隨即不知怎的,心裏面有些歡喜又有些酸楚,這樣溫柔的哥哥的關懷,他在夢裏頭倒是夢見過許多回,只是在現實里,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只會對他擺黑臉,九哥和十哥兩個同他玩得投契,更像是同齡的夥伴而非是兄長。而他對兄長所有的幻想,此時此刻便全在八哥如沐春風般的話語裏得到了滿足。
小九和小十卻是沒注意到十四這個缺乏兄弟愛的孩子此時正滿心感動,他倆是迫不及待的要問問八哥此番南下的英勇事迹,小九搶着說道:“聽說八哥你親自跟着水師去打那些洋人了?”
小十也不甘示弱道:“還有海寇,把海寇也打得落花流水,八哥你真厲害!快和我們說說,海上打仗,是怎麼個打發?”
胤禩無奈的笑着搖頭道:“這可是在御花園裏頭,頂着大風,你們難道不冷嗎?隨我來慈寧宮,咱們一邊喝茶吃果子,我一邊同你們講故事,如何?”
小九先是點頭,然後遺憾地道:“這樣的日子,正應該去萬象居我那池子裏面,一面泡熱湯,一面喝茶聊天,偏因為要過年宮裏頭事忙,宮禁也嚴格了不少,皇阿瑪不許我們出去亂跑,真是掃興!”
十四聽得一臉羨慕,他還沒出過宮呢!胤禩卻是笑道:“想要出宮卻也不難,快過年了,咱們做弟弟的,怎麼也要去給哥哥們拜年吧?如今大哥、三哥和五哥都搬出去住了,咱們一天去一家,便是皇阿瑪問起來,咱們也沒犯錯不是?”
這話一說出來,小九他們恍悟,然後十四更加興奮,如果是打着給哥哥拜年的名頭,又有八哥帶着,他這回也能出宮了!小九連忙又道:“只去大哥和五哥那裏就好,叫三哥逮到,准又要同我談什麼詩詞歌賦!”
便這樣,胤禩帶着三個小尾巴回了慈寧宮,先帶着他們三個去給太皇太后那邊打了招呼,然後才把他們帶到自己的房間裏,同他們說了好一些在南面海上的有趣見聞。小九是當真以為是洋人劫持了萬象居的管事,眼下對洋人非常不滿,聽到八哥把洋人打了個落花流水,便不住的拍手稱快。
便這樣兄弟幾個一直聊到了晚飯的時候,太皇太后留了他們幾個一起吃飯,之後才放他們回去。而所有人離開后,胤禩才終於能夠洗漱一番,躺在床上,在千里傳音里告訴王怡錦自己已經平安到家,順便問了問小錦那邊的進度。
“呂宋那邊本來就多是當年廣東、福建沿海遷居過去的老百姓,這些年被洋人們欺負慘了,見到咱們過去收拾洋人,簡直是舉雙手雙腳歡迎,事後我在那邊推行新政,招攬了不少壯丁加入了水師,當地的百姓也非常配合。”王怡錦感慨道,當地的老百姓實在是不願意再受洋人的欺辱,他本來還以為呂宋好歹有自己的秩序很多年,他要在那邊推行桃源諸島的那套新政,說不準要受到很大的阻力。結果卻比他想像得要順利許多,當地百姓害怕他們一旦撤軍,洋人就會又欺負上門,因此主動要求他們接管呂宋。
如今也是因為到了年關,他便先放下了繼續去柔佛的打算,等到年後再行軍不遲。因有了呂宋的經驗,王怡錦並不擔心柔佛那邊,他更擔心的,是聽聞朝廷那邊不少大臣想要為胤禩請封王爵的事情,於是在說過了這邊的戰事後,又擔憂的問起了此事。他擔心的不是這一次請封王爵,而是擔心這件事會讓胤禩想起那請立太子的屈辱。
聽到王怡錦提到這件事,胤禩的聲音里很是安穩,並沒有王怡錦所擔心的那種情緒,只聽他說道:“不必為我擔心,這件事我已經想好了對策,皇阿瑪若是不弄么蛾子便罷了,如果他再想要藉此生事,我也只好再做一回不孝子了。”
債多不壓身,胤禩表示,打老子臉什麼的,他也不是很有壓力。王怡錦聽得胤禩語氣並無不妥,心中便安定了不少,語氣也變得飛揚了一些,同胤禩道了聲要他好好休息,這才關閉了聯繫。
耳邊還迴響着王怡錦道的那聲晚安,胤禩睡了個非常安穩舒坦的覺,第二日一早,原本他是打算帶着小九他們出宮去大哥那裏蹭飯,結果計劃不如變化快,半路上遇到了太子。原本太子是想找胤禩去毓慶宮,結果聽到他們要出宮去老大那裏,竟不知是抽了哪門子的風,竟然要和他們同行。
太子和大阿哥的關係這幾年雖然伴隨着大阿哥的沉寂而緩和了不少,但到底積年舊怨太多,再不可能如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兄友弟恭起來,只不過是維持面上的平穩罷了。不過因為太子和大阿哥之間不再互相找茬,他們在一處雖然不親近,但也不像早年那樣叫人如坐針氈了。
這會兒跟着胤禩他們去到直郡王府,太子除了挑剔了一下直郡王給他們喝的茶水不好,便也沒說旁的。倒是直郡王先提到了國事:“石琳那件事,小八你是怎麼想的?”
胤禩聽了看向太子:“聽聞石琳與嫂子有親?”
說起來太子對石琳的態度,康熙真箇是又“幫了個倒忙”。若是康熙秉公處理,按照太子一貫護短的性子,石琳這件事雖然幹得不地道,太子也惱他這件事做得太過,但到底會念着一份情,會儘力保他一保,說不準真的會如康熙所願,對跑去廣東把這件事給抖出來的胤禩生出一些怨懟來。而太子雖然對康熙不滿,但是他心裏面對於是非對錯的那桿秤並沒有扭曲,這件事本就是石琳有錯,康熙只要秉公處理,太子便不會跳出來找麻煩,只會儘可能的護住石琳的性命。
壞事就壞在,康熙為了給這件事添油加醋讓太子與老八之間的裂痕再大一些,竟在中間偏幫了石琳一下,把案子定性成了“互參”案,這下子戳中了中二坑爹太子的點,當下又起了要和自家皇阿瑪不對付的心思,當下毫不留情的當著一眾兄弟的面便說道:
“這種親戚,孤倒真情願沒有,朝廷點他做兩廣總督,為的是要他節制兩廣的八旗駐軍、綠營和水師,為朝廷鎮守東南邊疆。他倒好,和洋人串通一氣,竟把國土都給賣去給那些個壓人去欺負百姓,這樣的官兒哪裏是官,分明就是賣國賊,千刀萬剮都不足以平息孤的惱意,叫瓜爾佳一族蒙羞。偏皇阿瑪不知是糊塗了還是怎的,這案子明明證據確鑿,蕭永藻的參奏合情合理,石琳的那本章孤也看了,分明是刻意構陷,偏皇阿瑪還叫刑部來審,定了個互參案的名頭,這叫刑部的人怎麼審?”
這話說完,胤禩頃刻間便想明白了太子的心思,當下不由得心中暗笑,皇阿瑪這回畫蛇添足,又自己把自己給坑了,不單沒離間自己同太子的關係,只怕又要被太子當朝給打臉了。對於這種結果,胤禩自然是喜聞樂見,當下便點頭贊同道:“這話說得在理,這案子拖到現在也是再拖不下去了,年後只怕就要審出結果來,傅拉塔大人有才幹,只可惜缺了點兒膽氣,只怕這案子審來審去,還會是一筆糊塗賬。”
太子聞言鬥志昂揚道:“傅拉塔也忒膽小了些,只不過是非曲直自有鐵證如山,若是他真箇含糊其辭,到了大朝會上,孤也絕不會放過石琳這賣國賊。”
說到這兒,太子頓了頓,又看了眼大阿哥和胤禩,胤禩便非常溫和地笑道:“我在刑部當差,這件事本就是我的分內職責,到時候,准不叫太子你孤軍奮戰。”
大阿哥也跟着點頭,他早就聽說了夏天皇阿瑪南巡在蘇州的時候,叫太子他們直諫了流連煙花柳巷這件事,大阿哥聽了這消息以後,拍着大腿直叫痛快,深恨自己為什麼被留在京中處理政事——所謂的處理政事,就是把奏摺原封不動的快馬加鞭傳給康熙過目再傳回來處理,他們這些皇子,根本就沒有一丁點兒的權力。從前大阿哥還羨慕過太子監國,經過此番之後,他也便明白了太子監國只不過是名頭好聽罷了,實際上能做的,也和他們差不了多少。
這回察覺到有機會也去直諫皇阿瑪一回,大阿哥那顆沉寂已久的心也又活絡了起來,他本來就是個莽直的人,一腔熱血的,只不過在先後遭遇了身體上的挫折和發覺了皇阿瑪真正的心思這兩盆冷水澆頭后,把那份熱血的心都給澆得涼透了。
“國有國法,便是皇阿瑪,也不能包庇徇私。”大阿哥總結陳詞。
小九、小十和十四他們聽了,也都跟着點頭,小九和小十也是非常踴躍的表示會跟着一起聲援,畢竟他們兩個現在也領了差事,大朝會的時候也是有他們一席之地的。唯獨十四還沒參政,當下簡直羨慕得要哭出來了。
胤禩心中非常愉悅,這朝廷里原本設御史,便是要擔負起勸諫皇帝的責任。只不過從太{祖}那個時候開始,對待諫官的態度就過於粗暴,及至皇阿瑪這裏,把原本應該耿直中正的諫官生生的變成了只給皇上打前站的傳聲筒,一絲骨氣都沒有了。
不過,御史不頂用,不敢直刺皇上,為的是怕觸怒皇上掉腦袋。可他們這些做皇子的卻不怕,這道理是站在他們這一邊的,皇阿瑪便是再被氣昏了頭,也不敢因為這事兒便把他們給圈了或是罰跪,嗯,看來以後,要多多發動兄弟們行事御史的職責了,誰叫御史們不頂事呢?他們這可不叫越俎代庖,而是一片忠心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