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親事

“二小姐，老爺和夫人請你去含翠堂敘話！”來傳話的是太太身邊的楊媽媽。是一個大約四十歲上下的中年婦人，膚色白凈，眉目慈和，略略有些發福，穿一身青綠色福字紋的綢衫。看着她，眉眼間笑意盈盈。“知道了。今兒天熱，媽媽辛苦了。”她盈盈起身，看一眼貼身的丫鬟綠煙。綠煙忙將準備好的一個淺綠荷包放到楊媽媽手中。“媽媽買些酒吃。”綠煙對着楊媽媽露出一個甜甜的笑：“還要媽媽疼我，多替我們在太太面前美言幾句！”楊媽媽下意識的掂了下手中的荷包，有點沉，臉上的笑意就更濃了。“姑娘只要在二小姐身邊好好當差，還愁沒個好前程？老爺和夫人可是最疼二小姐呢！”

正說笑間，卻見管事娘子成婆子走了過來，“你這老貨，叫人叫這半天。夫人可等的急了。”綠煙忙迎上前去，道：“成大娘今天怎麼也得空過來？快進來喝口水解解乏！”成婆子的臉上也帶了幾分喜色：“今兒這事可當緊，我老婆子可沒有空跟你們嘮嗑。二小姐，快隨我去吧！”她點點頭，心下卻有幾分疑惑，到底是什麼事情，父母親對自己這般三催四請？看幾位媽媽的臉色，倒好像是有着什麼天大的喜事一般。多想也無益，見過了父母自然知道分曉。於是進裏間換好衣服，伴着綠煙紅杏兩個丫頭往含翠堂去。

含翠堂是府里的正屋。因為堂前屋后遍植綠柳，一到春季柳樹發芽，便如籠在翠綠色煙霧之中一般故而命名。高家是耕讀世家，到高老爺這一代，已經出了一門數十個舉人進士，是以高家在這一方乃是真正的名門望族。而高老爺，也是他們這一族的族長。他為人方正，行事穩重，頗受族人愛戴。雖然考中了進士，卻無意官場紛爭，宦海浮沉。早早辭官回鄉，在家鄉設學館，立書院，專研學問，倒也是造福一方。於治家之道，高老爺也是頗為嚴謹。只有一妻一妾，妻子胡氏，同樣出身名門，秀氣端莊，待人謙和，育有二子一女，分別是瑾修，瑾敏，瑾玉。妾室柳氏，育有二女，分別是慎蓉，慎芳。高老爺給子女取名字的時候恪守嫡庶有別的規矩，嫡出從瑾，庶出從慎。幾個孩子都由胡氏親自教養。在教養上，胡氏一貫發揚了她的謙和的作風，對幾個孩子一視同仁，是以，高家的幾個孩子自小就親密和睦，遠勝旁人。而妻妾之間，也鮮有爭鋒。胡氏低調隨和，柳氏溫柔可依，再加上高老爺凡事有規矩可依的脾氣，家中再沒有囂張跋扈之流。

此刻，舉步前往含翠堂的，正是高家的二小姐瑾玉。瑾玉雖然是太太所生，卻剛好比柳姨娘生的慎蓉小了一個月。所以排行行二。自小，她就被母親告知，不可以自持身份，欺負姐妹，要識大體，明事理，懂得謙讓，吃虧是福。所以，她一向以此作為立身之本，很少與姐妹們起衝突。反而是姐姐慎蓉，因為長相出眾，頗受父親寵愛，在姐妹間處處掐尖要強，爭強好勝，言辭鋒利，幾次惹得她和妹妹慎芳哭泣。被母親申觴幾次，卻仗着父親的寵愛，不以為意。而小妹慎芳，生下來就有些先天不足。容貌固然同樣繼承了柳姨娘的明艷可人，卻可惜身體一直帶病，幾乎自娘胎里出來就沒有斷過補藥。高老爺夫婦延請了多位名醫，也無法給她根治。她一向體恤妹妹體弱，經常對她噓寒問暖，關心她的生活起居。是以，慎芳和她的感情，反倒比和一奶同胞的慎蓉要好了許多。至於上面的兩位兄長，因為很早就被父親送去進學，平常也難得見面。偶爾見到，也很少能有交集。瑾玉的印象里，多半是大哥哥瑾修性情穩重，頗有乃父之風。二哥瑾敏性子跳脫，因此經常被父親訓斥，而要逃到母親身邊躲避，所以接觸的多一些。在私下裏，她覺得自己喜歡二哥比大哥要多一些。大哥端正的模樣，頗有父親每日定省時高高在上的架勢，她一見到就有些拘束。

“小姐，我聽成大娘說老爺和夫人好像是為了小姐的婚事來叫小姐的呢。聽說是張府的二爺。”紅杏悄聲在她的耳邊低語。婚事？張府？她的臉不由得有些發燙。爹娘已經開始籌備自己的婚事了么？自己居然也要嫁人了？想到嫁人兩字，她就不由自主的害羞了。“小姐，要不我們托二少爺去打聽打聽？”她的話沒有說完，已經被一旁的綠煙申斥：“小蹄子貧嘴薄舌！這些話是可以和小姐說得的？”紅杏一吐舌頭，不敢再多話。她看一眼綠煙，又看一眼紅杏，道：“還不知道爹娘究竟找我什麼事情呢你們倒急起來了。看來是你們兩個急着要放出去配人了吧？是不是已經有了中意的了，早早告訴了我，我一定不會委屈了你們。”她的話剛說完，兩個丫頭都不依了：“小姐，你仗着是主子就這樣調笑我們，我們不依！”

三人嬉笑着走近了含翠堂。待至正堂，三人都已屏息斂神，規規矩矩的在二門外站了。早有眼尖的丫鬟在那裏看見，打起了門帘，在前面引路：“二小姐，老爺夫人有請！”瑾玉點點頭，規行矩步的向里走去。

綠煙和紅杏剛想跟上，卻被攔住了。“兩位姐姐略站一站，老爺和夫人吩咐了，只小姐一個人進去，大小姐也在裏面。”兩人連忙規矩站好。綠煙見攔他們的是夫人身邊得力的大丫鬟端琴，因素來與她交好，便壓低了嗓子悄悄道：“琴姐姐，是什麼事情？”端琴飛快的向四周看了一眼，見無人注意她們，方才小聲說道：“好像是關於兩位小姐的婚事。你們最近千萬要守規矩，據說夫人好像要挑陪嫁丫頭呢。”她飛快地說完。就連忙又進去了。

綠煙紅杏聽她一說，都抑制不住興奮和緊張。想到端琴說得要守規矩，現在兩人正在夫人的院子裏，在夫人的眼皮底下，都不由挺直了背脊，規規矩矩得站好。

“瑾玉給父親，母親請安！”瑾玉規規矩矩的給父母雙親行禮，端茶。“嗯。坐吧！”高老爺一如既往的規矩端方，略抬眼掃了一眼瑾玉，見她一襲青綠色竹枝紋長裙，頭上挽了一個時下通行的丫髻，鬢旁點了一支青玉釵，耳墜兩顆小巧的珍珠。眉目清秀，神色端莊。通身沒有半點金銀首飾，但是卻也顯得氣質高華。於是臉上閃過一絲滿意的神色。高老爺對女子的要求向來是貞靜賢淑，所以對於瑾玉姐妹，他一再強調要按照閨閣千金的標準嚴格教養。是以高家姐妹在這一帶，素以嚴謹大方著稱。現下高家有女初長成，自然引得那些士紳人家，紛紛上門求取。眾人均以與高家結親為幸。一則，高家本身顯赫的家世地位在那裏，一則，高老爺的為人是世所敬仰的，他的女兒想當然的也受人追捧。瑾玉規矩地在母親身後站好，看到母親溫和地對她微笑，點頭，知道自己今天是過關了。於是輕輕地舒一口氣。她的小動作被坐在胡氏下首的柳氏看在眼裏，對方挑了挑眉，對着她輕笑了下。儘管柳氏素以溫柔著稱，但是瑾玉在面對她的時候，總是有幾分不自在的感覺。柳氏並不是書香門第出身，而是京城桂花樓的清倌，當年以貌美如仙，才氣逼人而名噪一時。曾有許多王孫公子追逐，但是她偏偏對高老爺一見傾心，更以一首哀怨的楊花賦打動了高老爺的心。賦中自比楊花，無根無憑，只能藉助東風之力，最後仍逃不脫委身溝渠泥土的命運。高老爺憐惜她的身世，又感念她一心想要從良的願望，最後終於抗住了層層壓力和阻力，贖她從良，更納她為妾。在當時傳為才子佳人的佳話。柳氏入門以後，一直做小伏低，對下溫和，對胡氏恭敬，謹守妾室的本分。因此這些年一直頗得高老爺的歡心。連帶的，她生的女兒慎蓉，慎芳，也受到了最好的教育。若說柳氏有什麼遺憾的話，那就是這十多年，她一直都沒能生一個兒子。不過以高老爺的為人和胡氏的寬和，柳氏的晚年應該是完全有保障的。柳氏大約三十歲上下，因為保養得宜，看上去不過二十齣頭，細長的柳葉眉，丹鳳眼，小巧嫣紅的嘴唇。眼角眉梢，沒有落下歲月的痕迹，反而有一股誘人的成熟婦人的風情。她剛剛挑眉的表情，不顯一絲輕佻，反而有一種少女的調皮。瑾玉微微蹙了下眉，她當然沒有省略母親臉上的那一絲不耐和父親微微一怔的表情。柳姨娘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她彷彿隨時隨地都可以輕易吸引男人的目光和注意，而且還是很無辜的樣子。因此母親從來就挑不出她的錯處，也沒法挑出她的錯處。她所做的，都是高老爺喜歡的。眼下的這種情景，在高家已經不知道上演過了多少遍了。最後的結局，瑾玉不用猜也知道，今晚母親必然會去後花園的佛堂禮佛，而父親，必然是在柳姨娘的錦心院。

“不知道爹爹叫我們來是有什麼事情？”一個軟濡動聽的聲音打破了一室沉寂。先來的慎蓉站在高老爺的身側，她看着拘謹呆板的妹妹，故意稱呼高老爺“爹爹”以示她與高老爺的親昵。慎蓉完全繼承了柳氏的美貌，而那個高挺的鼻樑則被人譽為是高老爺的翻版，所以她精緻的五官一向深受高老爺的青睞。她穿着一條玫瑰紅的束腰緞裙，腰際垂着水晶如意絲絛，頭髮挽成一個高髻，頂心纘着一圈荷葉形的金髮箍，再簪了一朵花園裏新開的芍藥在鬢邊。耳際是兩個長長地明晃晃的流蘇形耳墜。站在那裏，整個人明麗的有些讓人覺得晃眼。對她，高老爺彷彿忘記了自己反覆在瑾玉面前耳提面命的家規，要樸素節儉，貴在自然。露出了久違的慈祥的笑臉：“慎蓉等急了？好，那爹爹就來宣佈一下今天叫你們來的喜事！”說著又恢復了端正的神色。

“慎蓉，瑾玉，自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馬上就要給你們行及笄禮，現在有好幾家人家前來求聘。我和夫人慎重觀察了幾家，現在初步擇定了兩家。這兩位都是現下的青年俊彥，你們要相信爹爹的眼光。另外，他們的家庭背景，夫人也都派人仔細打聽了，都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家風都很嚴謹。你們去了，將來都是要做當家主母的，所以一定要牢記我高家的庭訓，不能給我們高家丟臉！”說了這麼長一大段，卻還沒有涉及正題。究竟是把她們許給了誰呢？瑾玉按捺不住心頭的好奇，但仍然耐心等着，慎蓉的臉上則閃現了一絲不耐，不過她也還沉得住氣。“瑾玉是嫡女，分別有青縣王家和本府張家前來求親，我和你母親商議，你的性情溫順，去王家是長媳，處處要為人表率，又且王家人口眾多，定然難以管家，所以初步定了張家老二。張家兄弟不多，老大要守祖業，老二現在已經有了功名，以他的才華，將來為官一方是遲早的事。到時候出府單過，比較適合你。慎蓉是庶出，雖然也有陳家和賀家兩家大戶來求親，但是他們都是商戶，再有錢都沒有什麼大的前程。倒是三河縣的白家，乃是地地道道的耕讀傳家，白家的老大我最清楚，無論是人品，才華，都不輸於張家老二。更難得的是他們家居然不挑嫡庶，只求我高家之女。這是我高家的榮幸。慎蓉你自小聰明懂事，又有文采，完全配的上白家老大。所以爹爹就給你做主了。”高老爺這一番話說完，瑾玉只覺得無可無不可。自來婚姻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既然父母已經定下了，自己爭也是無益。而且她相信母親一定會給自己選擇最合適的。所以只是低低的說了一聲“是”便嬌羞地垂下了頭。而另外三個人的表情，卻都很是精彩。

高夫人胡氏的臉上有壓制不住的震驚和憤怒。明明她一早就定了是把瑾玉配給白家的，什麼時候變成了張家？張家雖是名門望族，但是那個張家老二，世人評論風流倜儻，瀟洒不羈，可見是個浪蕩公子。瑾玉素來老實乖巧，自己是決計不願意女兒和那樣的人匹配的。倒是那個白家老大，雖然家世清寒，但是跟老爺讀書的時候，着實聽說了不少他刻苦用功，為人端正的美譽。私心裏，她希望瑾玉可以嫁給他，一方面，瑾玉有娘家幫襯，在夫家不會受氣，一方面，白家家風清白，族人少有納妾，瑾玉可以做一個一心一意的當家主母。可是一夜之間，高老爺居然就改了口。她不由憤憤的看了一眼柳氏。柳氏的臉上自然是得償所願的歡喜，白家，可是附近這幾個州縣有名的家風清正的人家呢。雖然窮了點，但是以慎蓉庶女的身份可以嫁進去，可是比一般人家嫡出的姑娘強了百倍呢！張家雖然目前煊赫，張二老爺在朝中手握重權，張家老二雖說已經有了功名，但是在坊間卻是花名在外，是出了名的風流瀟洒。以她對這四個字的了解，當然懂得這四個字背後的含義。作為過來人，她當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許給張家。那不過都是表面的風光。是以，她暗地裏在高老爺那裏用足了功夫。更不惜以自己一向痛恨的嫡庶來說事。說瑾玉一向為人穩重，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閨秀，嫁到張家那是實至名歸。而慎蓉素來有些嬌氣和傲氣，正應該到白家去歷練，將來必然不會給高家丟臉。這些話，都說中了高老爺的心思。之前太太執意要把瑾玉嫁到白家，他就覺得於高家身份有虧。而柳姨娘的這番安排，足見她不是個見識短淺，一味攀高的女子，心下更得意自己這麼多年沒有看錯了人。當下一味答應，而對柳氏，更多了幾分看重之意。

慎蓉的臉色在聽到高老爺的話之後一下子變的蒼白。張家老二，那個詩酒風流，英俊不羈的少年，居然是和自己身旁這個木頭木腦的妹妹配成一對！憑什麼？就因為嫡庶有別么？她從來沒有一刻比現在更痛恨嫡庶這兩個字！要論身份，她是高家的長女，論容貌，她比這個異母妹妹漂亮了不知道多少倍，論才華，她飽讀詩書，可以出口成章，連父親也稱讚自己才思敏捷，妹妹整日除了會繡花，就是擺弄她的那些茶果點心，看的也都是一些枯燥乏味的醫書，或者淺顯的遊記，她憑什麼就可以嫁到高門大戶的張家，而自己卻只能配到寒門？寒門出酸腐，一想到自己要面對一個整日獃頭獃腦，只知死讀聖賢書的酸秀才，她就感到難過！況且，白家貧寒，自然也不可能再供給她錦衣玉食的生活！想自己秉花容，承月貌，更有滿腹才情，卻要和一個窮書生為伍一生！娘親明明答應會給她爭取最好的的，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果？一定是大娘胡氏從中搗鬼！從小到大，她所擁有的，都是最好的！這些，都是她努力的結果，如果沒有她每天努力練習琴藝，背誦詩文，她如何會獨因高超的琴藝和過人的才學而得到父親的寵愛，從而獲得最好的東西？不行，這一次，她也要得到那最好的！嫁到張家去的人，應該是她，也必須是她！